楊文豐
鄉愁的上游已是憂傷和失落日漸濃重的精神原鄉。
——手記
鄉愁是美學,也是與故鄉草木呼吸與共的情感學和心理學,卻斷斷不能是經濟學或商品學。
鄉愁無疑是多維的。首維是什么?是鄉音。孫犁先生認為“鄉音,就是水土之音”。鄉音是故鄉水土在游子喉舌間的深度記憶。莫說鬢毛衰,老大回,鄉音無改,漂泊在外,一聲鄉音入耳,鄉愁就襲上你的心頭。
鄉愁能不是離愁嗎?與鄉愁親近的詞是苦思,是傷心,是與故鄉發生了大于零的距離,所以我說——鄉愁是距離的函數。
醫學上說,但凡生物體出現不健康的現象,就謂之得病。依我的體認,任何鄉愁,都是在精神上過度系念乃至沉溺鄉事鄉物鄉情而罹患的病。鄉愁病,該屬特殊的精神疾患。
鄉愁,是會傳染的。
我們已進入病鄉愁時代!
我愈來愈認為,在今天,在中國,鄉愁病了,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我們的人生,沒有鄉愁不行,鄉愁病得太重也不行;沒有鄉愁也是一種病。任何人都無權消滅鄉愁。
鄉愁也無法醫治。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如何不忘鄉愁、善待鄉愁、慰藉鄉愁。讓鄉愁成為精神的原動力!
用不著背負青天俯視神州,你只要站在大地上,就足以明白,整個中國,日薄西山的是農業社會的詩意,格式化的是鄉村的耕讀情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閑詩韻已蕩然無存,把酒話桑麻鄰翁相對飲的親情亦被完全消解,鄉鄰親善和睦的舊船票再也無法登上現實的客船。
該去哪里尋覓?河畔折柳的送別,渭水上蕭蕭的風,長江兩岸的猿啼,漢陽琴臺凄清的芳草……
的確,在今天,在偌大的中國版圖上——我們安詳、靜謐、原生態的故鄉,已走向滅亡!甚至在今天的中國,在故鄉,你只要客觀地說出大地上的真相,哪怕不作沉痛的說明,也足以證明被異化和被消亡的,還有植根故鄉的精神、情感和夢。
我終于明白,我何以會把《集結號》主題曲唱的“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總是幻聽成“還有什么比故鄉的消失更容易”。
是啊,你返回日夜思念的故鄉,可故鄉,已徹頭徹尾不再是你記憶中的故鄉,你的故鄉,既似又不似卡夫卡的《城堡》——你人已進村,但你的心,卻無法真正回到故鄉。
你,不是有幾個“故鄉”嗎?我們不是也有三類“故鄉”嗎?一是被異化的“故鄉”(當前現實), 二是記憶屏幕里的故鄉(記憶現實),三是童年生活的故鄉(過去現實)。這真恰似哈哈銅鏡的三面,熠熠生輝,光鑒天地……
其實,這些“故鄉”你都無法回去了,即便能回去,如此的“故鄉”,也不是你在情感上愿意回去的故鄉,并不能慰藉你的魂魄。
我想,這真等同于你朝思暮想一個人,好不容易見了面,卻發現他(她)根本就不是你心中的那個他(她),這也等同于陶令失去了南山東籬,蘇軾淪陷了黃州東坡,寶玉喪失了引領精神的黛玉。
這亦等同于已將我的寫作源頭異化。寫作,被我一直當作精神家園(事業)而經營,我的寫作源頭無法不是源自故鄉。我的系列“自然筆記”——以精神和生命營建的精神家園,維系的自然物候、自然風情、自然生態、自然精神、自然哲學,無不與故鄉的山水氣息相通。誠如莫言先生所說,作家是用文學的方式拓展故鄉,這是對故鄉的一種超越。我想,任何作家、藝術家,如果喪失了精神故鄉,精神家園業已沉淪,其藝術創造,還能不等同于井枯水、樹斷根嗎?
逛韓國超市時,我發現那印有“身土不二”的袋裝大米,價格是最為昂貴的。是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這無疑等于對世人說:田里長的稻米也好,站立的人也好,社會也好,這鄉愁,這精神家園,都是“身土不二”的,是唯一的……鄉土就是你的精神之根!你無法分離,更別無選擇!
然而,怎么辦?蒼茫塵世,何處寄鄉愁?
我想起俄羅斯大詩人葉賽寧的那句名言:“我抵達故鄉,我即勝利。”——進入精神家園、抵達精神故鄉,就沒有任何道路了嗎?
作為華夏兒女,我推崇“中國夢”——這是以美好觀念和行為建構中國人的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的大夢,是聳立在精神家園的大夢,惠澤蒼生惠澤地球村的綠色夢,更是慰藉鄉愁之夢。
無疑在承接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的精神理想和不竭追求,這中國夢!
“日暮鄉關何處是?”唐時,詩人崔顥佇立于落日映照的黃鶴樓頭,斷鴻聲里,面對萋萋芳草,以偉大漢語吟出了這句千古之問。我想,在今天看來,除了是人生飽受精神流落的無奈之問,難道就不包含中國人,對營建精神家園、構筑偉大的“中國夢”歷程的關切和憂患嗎?
(選自《北京文學》2015年第6期)
[【點讀】]
鄉愁一詞本已帶上了濃重的憂傷,作者起筆對它的渲染,更讓讀者內心如湯煮。接著,作者從悲傷中走出來,面對無法醫治的鄉愁,喊出了“讓鄉愁成為精神原動力”的響亮聲音。這聲音讓人不再沉浸于鄉愁的消極層面,而是帶著積極向上的心態從正面看待它。最后,作者自然而然地聯系到了對營建精神家園、構筑偉大“中國夢”歷程的關切。從古老的話題談到現實的政策,筆調既照應傳統又探尋當下,就使得作品厚重而不失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