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建軍 馬麗
傳統的文明修養總是以親近性作為基礎。但是,旅游暫時打破了這種親近性。它最直接的表現形式是日常生活空間的轉化,旅游者必須離開其日常生活與工作環境;它最深層的本質是熟人社會關系的擱置,旅游者轉向陌生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這種轉變所產生的道德后果是,日常的道德規范可能對其行為失去了效力 。在一個陌生人的社會關系中,“對規則的遵守就是全部” 。在諸種規則中,法律規范地位最高、效力最廣、強制力最大。因此,以法律規范引導和約束旅游者的言行,實現文明旅游,就成為普遍的共識。當前我國文明旅游最直接的法律治理規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它為提升公民旅游文明素質、塑造中國形象和增強國家軟實力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它在施行過程中潛在的問題更應引起恰當的關注,以不斷完善和推進文明旅游的法律治理。
第一,“文明旅游”如何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第五條規定,“國家倡導健康、文明、環保的旅游方式”。這種宏觀的法律條文設計為旅游部門制定文明旅游實施細則預留了法律空間,也為旅行社在旅游合同中制定相關的文明旅游條款提供了法律可能。但是,法律并沒有對宏大敘事式的“文明”術語做出更加精微的解釋。誠然,“文明”的內涵容易取得共識性的理解,可是,“文明”的可操作性判斷標準往往充滿了紛爭。“文明”的判斷本質不是事實判斷,而是價值判斷。在文化相對主義的視野中,“文明”的判斷必定關聯著特殊主義的具體文化境遇,不同的文化社群有著不同的“文明”判斷。中華文明是一個多元兼容、不斷融合的多元整合型的文明系統。因此,不同的民族之間分享著共通的文明觀,但是,他們彼此之間也必然存在著差異的文明判斷。《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的立法氣質是普遍主義的倫理精神,它面向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旅游時的人、言、事、物和景。于是,普遍主義的立法追求與特殊主義的文明實踐之間的沖突必然緊張。
國家旅游局將《中國公民出境旅游文明行為指南》和《中國公民國內旅游文明行為公約》作為旅游合同附件,要求旅行社、導游、領隊和旅游者自覺遵守,規范旅游文明行為,引導旅游者文明旅游。《中國公民國內旅游文明行為公約》列舉了維護環境衛生、遵守公共秩序、保護生態環境、保護文物古跡、愛惜公共設施、尊重別人權利、講究以禮待人和提倡健康娛樂這八類文明旅游規范,每一類規范又分別做出了細分,總共列舉了28種符合或者違背文明旅游的行為。它不僅有著表達邏輯上的形式缺陷,而且存在著實踐應用中的實質難題。八類概括性的文明旅游規范同其細分的具體旅游行為之間是并列關系還是包容關系?它們是否窮盡了所有的旅游不文明行為?這些禁止或者提倡的具體旅游行為如何操作?“用餐不浪費”是旅游文明。但是,是否只有光盤才是不浪費?飯菜口感或者品種不適而無奈棄食是否是浪費?主觀浪費和客觀浪費是否需要區分?女士穿吊帶裙或者男女在沙灘日光浴,是否違背了“不在公共場所袒胸赤膊”的旅游文明規范?觸摸古建筑的外墻是否構成了對“不攀爬觸摸文物”的禁止性規定?多久時間才構成“不長期占用公共設施”?這些疑難足以證明,將具有強烈價值判斷和道德內涵的“文明”落細為可操作的法律概念,困難重重。
第二,“文明旅行”怎樣落實?正如亞里士多德提出,“如當人完成為人的時候,人才是最好的動物一樣,當脫離法律和裁決的時候,人就是最壞的動物。” 法律的威懾源自其固有的懲罰。法律義務如果不以相應的法律責任為依托,那么,它就容易淪為一紙空文。《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對旅游者提出了文明旅游的義務,第十三條規定,“旅游者在旅游活動中應當遵守社會公共秩序和社會公德,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文化傳統和宗教信仰,愛護旅游資源,保護生態環境,遵守旅游文明行為規范。”但是,違犯后的法律責任僅僅是旅行社可以解除合同,依法賠償旅行社的損失。如果不解除合同的獲益更大,那么,即使旅游者違反了文明旅游的規定,旅行社也不會解除合同。對于那些選擇自由行的游客,這款法律條文更是鞭長莫及。《國家旅游局關于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管理暫行辦法》針對的是游客在旅游活動中,因違反法律、法規及公序良俗等受到行政處罰、法院判決承擔法律責任,或造成嚴重社會不良影響的行為。大量的旅游不文明行為雖惡劣,但達不到“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的標準。即使是被列入“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只在必要時向公安、海關、邊檢、交通、人民銀行征信機構等部門通報“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但是征信機構如何對待,是否會將之列入信用“黑名單”,影響其生產、生活和消費,沒有相應的措施。
旅行社及其從業人員是文明旅游的守護者和看管者。《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第三十三條規定,“旅行社及其從業人員組織、接待旅游者,不得安排參觀或者參與違反我國法律、法規和社會公德的項目或者活動。”第四十一條規定,導游和領隊從事業務活動,“應當向旅游者告知和解釋旅游文明行為規范,引導旅游者健康、文明旅游,勸阻旅游者違反社會公德的行為”。 第六十二條規定,訂立包價旅游合同時,旅行社應當向旅游者告知“應當注意的旅游目的地相關法律、法規和風俗習慣、宗教禁忌,依照中國法律不宜參加的活動等”。立法的本意是通過強化旅行社和導游的責任,來督促游客文明旅游,及時糾正不文明行為。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僅在第一百零一條對旅行社安排旅游者參觀或者參與違反我國法律、法規和社會公德的項目或者活動,做出了相應的法律處罰。導游、領隊和旅行社如果沒有盡到告知義務,那么,僅能根據第一百零八條“對違反本法規定的旅游經營者及其從業人員,旅游主管部門和有關部門應當記入信用檔案,向社會公布”的規定,做出相應的法律追究。但是,由于旅行社、導游和領隊的告知、解釋、引導和勸阻的法律義務只能做定性的衡量而無法做定量的評估,因此,在多數情況中,明文規定的法律責任會被束之高閣。
第三,“文明旅行”怎樣入心?當代中國旅游是現代化進程的產物,是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成果。它意味著中國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境界的躍升。但是,實現這種生活方式或達到這種境界,并不是一個有錢、富裕就能解決的問題,它與人的素質涵養、文化品味、價值觀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當人的精神文明之水準不能提供支持的時候,“旅游”就異化為“庸游”“俗游”“陋游”甚至“惡游”。因此,提升人內在的精神文明之水準,就成為實現文明旅游的核心。文明不僅是外化于行的規范,更是內化于心的美德。因此,文明旅游治理需要任法,但不能唯法。良法可以使人行善,但不必然使人心善。強制人們做正當之事不會使之美德更好,而只是對規范外在的遵從,而美德必源于其內在,是出于正當的理由而做正確的事情。文明作為一種美德,不僅要“外化于行”,也要“內化于心”,而心的化育尤其艱難。人們行為的文明可以來自外在的壓力或誘惑,如制度脅迫或者利益收買。但是,人們心靈的文明是人內向的自由之域,可以免受外在的壓力而保持本真。于是,在制度或者利益之前的行為文明,由于缺乏相應的心靈文明,就成為表演,淪為虛偽。法律或者制度可以有所作為,但不能無所不為。
以親近性為基礎的傳統文明修養本質上是一種身份倫理。對方的身份決定了行動者的道德敏感性、道德義務感和道德行動力的程度。在身份倫理的視域中,雙方的空間距離和時間距離越遙遠,彼此間的道德約束力越脆弱。旅游者更多的是需要處理與“陌生人”的關系。 這種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必定會降低行動者的道德敏感性、道德義務感和道德行動力的程度。文明旅游生態的形成需要通過長期而漫長的道德教育和文明養成,改變人的道德心理,形成開放的道德心態,使之從內心真誠地悅納陌生的人、事、物和景,減少親近性道德的排他性,逐漸把他人也視為“我們之一” 。惟其如此,游客才能不僅本能地“親親”,更會自覺地“愛類”,直至以“天地萬物一體為仁”。只有當文明內化為游客習慣性的品質時,其文明的行為才是油然發自內心的意識沖動,才可能以文明為樂或者不以為苦。顯然,這種治理效果不能依賴催化的思維方式,而必須借助濡化的思維路徑,在一個漫長的時段,精細耕耘,培育游客的文明習慣,涵育其文明品質,由此收獲文明旅游治理的效果。
在推進“文明旅行”入心的過程中,我們擁有其它國家或者地區鮮有的重要教育載體。這就是自小學直至大學階段的思想政治教育課程。人們總是將這些課程視為貫徹國家意識形態的理論灌輸課程,卻往往忘記了這些課程在傳播公民知識、培育公民意識和養成公民行為上,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例如小學階段的《品德與生活》以及《品德與社會》,強調德育向生活的回歸,注重培養學生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習慣。從教育治理的層面來說,文明旅游的實踐追求完全可以進入思想政治教育課程,從小學到大學,按照“文明旅游”的根本目標,采取由淺入深、層層遞進的課程內容設置方式,培養學生的文明旅游習慣直至文明旅游理念。目前小學階段的《品德與生活》以及《品德與社會》中,與文明旅游相關的環境保護教育有16次課,占小學階段所有思想品德課程的10.5%;生命教育有4次課,占2.6%;歷史文化教育有12次課,占7.8%。當然,不是環境保護教育、生命教育與歷史文化教育的所有內容都直接或者間接同旅游文明有關。因此,有必要將“文明旅游”作為各級思想政治教育課程中一個重要的德目單列出來。這其實也符合國家主導性意識形態對生態文明的追求。
(第一作者系中山大學社會科學教育學院院副教授,第二作者系該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政治與公民教育學院副教授;收稿日期:2016-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