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
愛倫·坡以精巧的敘述手法和瑰奇的想象力而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哥特式恐怖小說更是以出色的氛圍渲染和深邃的心理描寫而著稱,這些都要歸因于他那獨具一格的美學思想和理念。他認為,應當通過各種逼真的手法“扣住讀者的心弦”,進而達到最激動人心的效果。坡著重強調“效果的統一和完整”,要以效果框定作品的內容和模式, 力圖使故事中的每一件事、每一細節,甚至是一字一句都為預想的效果服務[1]。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創作者就需要選擇合適的題材。在《創作哲學》一文中,坡提出,死亡是最悲郁的主題,而當其與美結合得最緊密的時候最富詩意,因此“美女之死無疑是天下最富詩意的主題。而且同樣不可置疑的是,最適合講述這種主題的人就是一個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2]。許多學者認為,愛倫·坡對這一主題的迷戀在一定程度上與其自身經歷有關,因為在他一生中曾遭遇過多位女性親人的死亡,而這些親人的死亡都是由當時所流行的疾病造成的。
由于對疾病傳播缺乏認識和醫療手段的落后,愛倫·坡所生活的19世紀前半葉正是各種疾病肆虐的時代。特別是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作為新興的工業中心,在城市化急劇發展的同時,人們的居住環境未能及時得到改善,導致各種流行疾病頻發,如霍亂、肺結核、流感等。城市成為疾病滋生和蔓延的溫床,尤其是在波士頓、費城、紐約等海港城市,數以萬計的人口因病死亡。大半生居住在這一地區的愛倫·坡不僅對此情況有所目睹,而且是其受害者,他的生母、養母和妻子曾先后死于肺結核,另外還有研究認為愛倫·坡本人可能也是肺結核等疾病的患者。
肺結核也叫癆病,在19世紀被稱作“白色瘟疫”,患病者通常面色蒼白,身體消瘦,咳嗽陣陣,致死率非常高。然而,這樣一種可怕的疾病卻被人們賦予浪漫化的想象,“它被認為是一種有啟迪作用的、優雅的病?!盵3]16桑塔格認為,肺結核所導致的死亡被浪漫派賦予了道德色彩,使死亡得到了美化,因為是一種體面的疾病,是“愛情病的一種變體”,“結核病人是一個被熱性‘消耗的人”。[3]20對于藝術家和詩人來說,肺結核被認為是創造力的源泉,同時也被寄予了美的想象。“結核病是藝術家的病”,根據桑塔格的記載,患結核病的梭羅曾寫道:“死亡與疾病常常是美麗的,如……癆病產生的熱暈”,而拜倫則對友人說:“我寧愿死于癆病”,因為那樣會顯得美麗。[3]31結核病作為一種美麗、優雅的象征,其隱喻意義在浪漫主義文學時期的諸多作家作品中都有所體現。作為美國早期浪漫主義文學的先驅,愛倫·坡的一生與結核病也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聯系。
在愛倫·坡的幼年時期,其母伊麗莎白·坡就深受肺結核折磨,早早撒手人寰。在1835年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坡提到了父母早逝對于自己的影響,并認為父母之愛的缺失是其一生中最沉重的磨難。特別是母愛的困乏,使坡對于年長的女性有較強的親密感。坡曾傾慕一位同學的母親簡·斯坦納德,后來將其描寫為“我心靈第一個純理想的愛”,并將其作為《致海倫》一詩的靈感來源。然而,斯坦納德夫人不久便死于與坡生母相同的疾病——肺結核。后來,非常疼愛坡的養母愛倫夫人和坡所深愛的妻子弗吉尼亞也先后死于肺結核。這些慘痛的經歷對坡的心靈造成了強烈的沖擊,同時也影響了他的美學理念。坡成了“最適合講述這種主題的人”,而“美女之死”這一題材和結核病的影響也在坡的諸多作品中得以體現,如《厄舍府的倒塌》、《貝蕾妮絲》、《莫雷娜》和《麗姬婭》等。在他的這一系列哥特式短篇小說中,《麗姬婭》是較有代表性的一篇,后來坡也稱此篇為“我寫過最好的小說”[4]。
在《麗姬婭》開篇,敘述者“我”回憶與麗姬婭相遇時,竟記不得時間、地點與相遇的過程,甚至連其姓氏都不知曉,這些足以突出麗姬婭形象之完美,以至于其他信息都可以忽略掉了。麗姬婭有著“超越天堂或人間的無雙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話中天國玉女的絕世之美”①,雖然“要描繪出她的端莊、她的安詳、她的風姿,或是她輕盈裊娜的步態,那我的任何努力都將是徒勞”,但坡還是不吝筆墨,動用了大量篇幅來塑造這位氣質脫俗的美麗女子,對她的身材、步態、臉龐、額頭、皮膚、頭發、鼻子、嘴唇等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她“身段頎長,略顯纖弱”,有著“輕盈裊娜的步態”,“低低的、甜甜的嗓音說出音樂般的話語”,而“說到她美麗的臉龐,普天下沒一個少女能與之相比”;她的額頂“高潔而蒼白”,肌膚“象牙般純凈”,天庭“寬闊而恬靜”,秀發“烏黑、油亮、濃密而自然卷曲”,有著“優雅的鼻子”和“可愛的嘴”,“那真是天地間登峰造極的杰作”。除此之外,坡還對麗姬婭那無可比擬的眼睛進行了著重描寫,“那雙眼睛的顏色是純然的烏黑,眼睛上蓋著又黑又長的睫毛。兩道略顯參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散發著“燦爛的光芒”,甚至在后來患病時還閃爍出一種“太輝煌的火焰”。除了其無與倫比的美貌與氣質外,“我”還為麗姬婭廣博的學識所折服,甚至認為“沒有了麗姬婭,我不過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這不難令人聯想到愛倫·坡對于女性的依賴心理。而實際上,麗姬婭可以視為愛倫·坡心目中理想女性形象的具體化,否則很難解釋為何坡要花費如此篇幅描述麗姬婭之美麗絕倫。
然而,這樣一位堪稱完美的女性卻也逃不過病魔的吞噬,“麗姬婭病了”,她“蒼白的手指呈現出透著死亡氣息的顏色;哪怕最柔和的一點感情波動,那高潔額頂的縷縷青筋也會激烈地起伏”,“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雖然文中并未明確交代麗姬婭所患為何病癥,但從癥狀表現來看,麗姬婭患的正是肺結核病。這樣的安排或許是愛倫·坡有意為之,也許是下意識地把自身經歷融入創作之中。在這里,“我”所深深愛慕的麗姬婭仿佛是作者所深愛的諸多逝去親人的化身?;疾〉柠惣I不僅體現出坡所鐘情的“美女之死”主題,而且符合浪漫主義文學中對于結核病的想象:蒼白、脆弱中蘊含著美麗與優雅,是病態美的化身。垂危之際的麗姬婭要求“我”誦讀一首詩歌,讀完后“麗姬婭掙扎著站起身來,高高地伸出痙攣的雙臂,用微弱的聲音呼喊著”“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等句,仿佛是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抒發自己對天道不仁、命運不公的憤懣和不屈的抗爭。
最終,麗姬婭死去了,正如現實中作者的親人被結核病所奪去生命一樣,故事的敘述者“我”感到悲痛欲絕,遠走他鄉,流落到英格蘭的荒野,與小說的另一位女主人公羅維娜小姐結了婚。不過作者卻并沒有像對麗姬婭一樣對羅維娜的樣貌大加筆墨,而是對新房不厭其煩地進行描述,突出其可怖、詭異的氛圍,為后來的“借尸還魂”埋下伏筆。“我”對于羅維娜不但沒有感情,反而嫌惡起來,同時更加思念麗姬婭,而羅維娜卻病了。在描寫因病而顯得憔悴、孱弱的羅維娜時,作者依然沒有交代病因,但從“彌漫在她臉上的那一層死一般的蒼白”和“眼瞼周圍那些微陷的細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潮正在泛起”等處描寫來看,這仍是肺結核的癥狀。在服用鴉片所產生的興奮中,主人公“我”所描述的情景亦真亦幻,隨著羅維娜的死去,麗姬婭最終得以“復活”,而其重生的證明仍舊是“這雙圓圓的、烏黑的、目光熱切的眼睛”。
在《麗姬婭》發表后不到十年,愛倫·坡的妻子弗吉尼亞也因肺結核離世,與小說不同,現實中死去的人是無法“還魂”的。坡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兩年也離開人世。對于坡而言,殘酷的命運令他貧病交加,精神壓抑,而所愛的人先后離去,更使他的一生顯得孤獨而絕望。然而,坡卻一再在《麗姬婭》等一系列作品中描寫帶給他巨大痛苦的肺結核病,重現愛人患病、死亡的悲慘場景,也許正是為了達到他所要追求的藝術效果,通過渲染恐怖、驚悚的氣氛,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而且,愛倫·坡對麗姬婭患病直至死亡的描寫,與文學中對疾病特別是結核病的浪漫主義審美不謀而合,同時也契合了他所鐘愛的主題“美女之死”。
此外,愛倫·坡在《麗姬婭》中對于疾病和死亡的書寫可以視為一種自我治療的手段。尼采認為,悲劇藝術能夠幫助人們克服生存的恐懼和虛無,獲得生命的超脫,“藝術是人類所了解的人生的最高使命及其正確的超脫活動”[5]。而藝術作品中的恐怖、痛苦和荒誕也有異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怖、痛苦和荒誕,它可以在藝術加工下形成一種完美,從而激起人的美感與熱情,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和洗禮。許多文學批評家曾指出,悲劇的痛苦具有解救人和凈化人的作用;諾思洛普·弗萊在《文學的療效》一文中提到文學及其他藝術具有的巨大的助人康復作用。他發現,“在文學藝術具有療效的整個范圍內”,“最佳詞語按最理想排列就能以許多方式對人體產生作用”,并認為“小說情節能產生一種中和、抵消錯亂的力量”[6]。其實,愛倫·坡在創作《麗姬婭》的同時,也是在對自己悲慘而痛苦的人生經歷進行審美和詩意的加工和改造,與殘酷的現實區分開來,從而撫平內心淤積的哀傷與憤懣,實現情感的慰藉,在藝術的領域里實現自我救贖與治愈。所以,在小說中,愛人麗姬婭在“我”的反復思念中終于復活了。
盡管小說中的“我”并非作者本身,但從“我”對麗姬婭的苦苦思念中,卻能感受到作者對于逝去親人的戀戀不舍。其中不僅寄托了作者對于逝去親人的哀思,而且體現出了一種美好的愿望,盡管這種愿望實現的場景是那么的可怖。在愛倫·坡筆下,麗姬婭不僅是他那些逝去愛人的化身,更是一種強大而永恒的精神力量。正如小說中所言,“她對死神的頑強抵抗和拼命掙扎之場景決非筆墨所能描繪”。她有著無與倫比的美貌與智慧,象征著能夠戰勝疾病、超越死亡,永恒存在的美麗。在麗姬婭身上,愛倫·坡實現了與逝去親人和愛人的團聚,在精神上超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實現了自我救贖。同時,通過《麗姬婭》等作品,坡的獨特美學風格和理念也得到了充分詮釋,實現了藝術上的不朽。
注釋:
①文中譯文均取自曹明倫譯《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一書第307-323頁。
參考文獻:
[1]朱振武.愛倫·坡的效果美學論略.外國文學評論,2007(03).
[2]愛倫·坡,著.曹明倫,譯.愛倫·坡精品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661-674.
[3]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4]愛倫·坡,著.奎恩,編,曹明倫譯.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1468.
[5]尼采,著.王岳川,編.周國平,譯.尼采文集·悲劇的誕生.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4.
[6]諾思洛普·弗萊.文學的療效.通俗文學評論,1998(2)西方學者文化研究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