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1
我天生就是個流氓。
從小到大,我對自己的流氓行徑不僅不會臉紅,還津津樂道。比如十二歲那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供銷社大院里放電影《雙旗鎮刀客》,正當孩哥和一刀仙戰得黃沙漫天的時候,我將右手搭在了坐我身邊的安白云肩上。她沒有拒絕。我又將左手從她的衣服里伸了進去。我緊張得快要暈過去了。我捏到了她飽滿的乳房,像豐收的雪梨。當孩哥和好妹策馬走向天邊,夕陽染紅了銀幕,電影結束了。安白云站起身來,拍了拍坐得僵硬的屁股,說,還沒三泡牛屎高呢,就學會耍流氓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娶了安白云。她的嫁妝是一群鴨子。即使是在夢里,我也知道,她家除了鴨子沒有別的值錢東西。我神情恍惚地去上學,在路上遇見了放鴨子的安白云,我的腿邁不動了。我悄悄跟著她和她的鴨子,順流而下。二十三只鴨子,它們在水里或者淺灘上嘎嘎叫著,安白云手里的竹篙便是它們的指揮棒。她給每一只鴨子取一個名字,這些名字,是山,是河,是路,是莊稼,甚至是人名。她有只鴨子叫蠶豆,有只鴨子叫四姑娘。
安白云十八歲,她的世界里只有鴨子和歌聲。她的三個弟弟嗷嗷待哺,等著她的鴨蛋換吃穿。那真是一個貧瘠的年代,風嶺的人們盡最大的努力才能解決吃飯問題。錢,還沒有進入人們的生活。去供銷社大院里看電影,需要五毛錢的門票,風嶺的男人們總是憑力氣沖撞開大門,蜂擁而入。安白云喜歡看電影,她興致勃勃地跟在男人們身后,當門被撞開,檢票員無力招架的時候,她便輕松入了場。風嶺的青年男子,比安白云家的鴨子還要多,也比鴨子更聽她的話。他們爭相跟她打著招呼,獻著殷勤,請她吃瓜子,送給她手帕,有個男人甚至在某個看電影的夜晚,送給她一副墨鏡。時間長了,男人們便發現安白云對他們都是一樣的:你笑,她也笑;你送東西,她便笑著收下。你拍她的肩膀,甚至乘機摸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被她罵幾句而已。風嶺的男人們,他們像一條條賴皮狗,腆著臉跟在安白云身后,總能占到一些小便宜。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女人要怎樣才算美?我覺得標準就是能否讓一個少年蠢蠢欲動。
我從小愛安白云。
我悄悄躲在她和鴨群后面的柳樹背后,看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把雪白的雙腿伸進河邊,像槳一樣地劃動著。她的雙手從背后支撐著身體,昂著頭看天空,藍天下,白云朵朵。
她唱: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啊搖//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著/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安白云唱完歌,看著山外的世界默默發呆。我撿了一塊石頭扔進河里,在水花響起前躲了起來。我聽到她問:誰?只有她的鴨子嘎嘎嘎。我吃吃笑著,又扔了一塊石頭。這一次,我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當我納悶之時,一支竹篙已經按住了我的頭。
“出來!人小鬼大,我就知道是你。”她并沒有生氣,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她用竹篙在后面趕著我,一直將我趕到她的鴨子身邊。“拿著!”她將竹篙遞給我,“你不是不想上學嗎?那就幫我放鴨子。我睡會兒覺。”
她仰面躺在河邊一大塊光潔的石板上,胸前聳立著兩座小山峰。她閉著眼,微微笑著,那一瞬間,我真想朝她撲上去。但是我不敢。我十二歲,雖然開始長個子了,但瘦骨如柴,像只蜻蜓。她其實沒有睡著,時而仰面躺著,時而背對著我。最后,她干脆趴在石板上,睜開眼睛跟我說話。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我……。”
“你是一個小流氓。”她丟了一粒瓜子在嘴里,吐出殼,“我敢打賭,你今后是個壞人。”
“我才不壞呢,”我說,“我要好好讀書,考到外面去,去城市里工作。”
“如果你能考到外面去,豬都會上樹。”她撒了一把瓜子殼在河里,順流漂走了。
“如果考上了,你怎么說?”
“怎么說都可以。”
“如果考上了,你就嫁給我。”
“哈哈哈,你還嫩呢……”。
“我會長大。”
然后,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心里想著這段對話,越想越微妙。我不敢再跟她對視,眼神飄忽,面紅耳赤。鴨群也變乖了,它們鳧在水面,昏昏欲睡。我坐在離安白云不遠的地方,無所事事。
“喂!”她說,“你再逃學來跟著我放鴨子,我就不客氣了。”
“嗯。”
我決定為了安白云而努力學習。我拿出課本在河灘上讀,專挑我喜歡的古詩念: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將自己想象成杜甫,得意洋洋地朗讀,然后丟開課本搖頭晃腦地背誦。我看了一眼安白云,她一直微笑著看我。背了古詩,我又掏出數學作業來做。我趴在她身邊的石頭上做題,她湊過來,灼熱的氣息像蚯蚓似的舔著我的臉。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叫了起來。
那個大喇叭架在村支書梁發福家門前的柳樹上,只要它響起來,內容基本是催交公糧、讓全村已婚婦女去鄉政府體檢、讓村民開會之類的破事。村支書梁發福往往是“喂”三聲才開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運動開始了,社教運動開始了。請大家今晚八點,到村公所開會。
安白云問我,什么是社教運動?
我說,不知道,好像是摔跤運動?
其實關于社教運動,連梁發福也講不清楚。鄉長在廣播里給各村干部念了一份文件,然后讓他們組織村民開會,這好像是在考驗村干部的理解能力。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梁發福努力回憶文件內容,“要讓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組要下鄉了。”
又要運動了?父輩們驚恐不已。會不會又像以前一樣,不抓生產,天天搞批斗?這樣發問的人,認真地看著梁發福,看得他心里發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斗,他是跑不掉的。梁發福請大家抽煙,煙霧裊繞中,村民趙大錘突然站起來,扯開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笑顏開,階級隊伍組織好,地富反壞垮了臺。趙大錘是個鐵匠,早年力大無比,風箱的聲音能傳半個村,現在他老了,整天懷念年輕時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張老財的刀是出自他的爐子,“像削在水上一樣,頭便滾到了一旁。”他的兒子趙小棒沒有繼承他的手藝,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藝一般,能勉強混口飯吃。趙小棒每次外出做家具回來,都會給安白云帶一點禮物,有時是一個小圓鏡,有時是一朵扎在頭發上的花。
開會那天晚上,趙小棒一直朝安白云身邊擠,越貼越近。我急中生智,轉身去旁邊的小賣部里買了三個鞭炮,悄悄點燃一個,扔在了趙小棒腳下。趙小棒“媽呦”一聲跳起來,安白云也嚇得大叫,眾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縱身爬上了路邊的一棵樹,騎在樹椏里,學貓頭鷹叫。我看到安白云開完會后,獨自一個人回家。她在嘴里哼哼唱唱。我猛然從樹上跳了下來,將她嚇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著跑開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說,“趙小棒都要貼到你身上了。”
安白云突然朝我追了上來,“你不要跑,”她說,“我有好東西要給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當呢。但多年以后,當我想起這一段,隱隱有些后悔:或許,她當時真的有“東西”給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討論運動的事。我爸說,如果真的運動了,怕是娃娃們又沒法上學了。
我說,我要上,我要考到城里去。
媽摸著我的頭,確認我沒有發燒后,說,你是不知道運動是什么樣的,運動就像一陣風。
2
長大以后,我通過各種搜索引擎查“社教運動”,得到的都是寥寥數語。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鄉,真的有掀起過這么一場運動。持續時間不長,像一陣風。
那天我去上學,我們老師已經成了社教運動的宣講員。他給每個學生發一本復印出來的歌曲,上面是《社會主義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唱祖國》《學習雷鋒好榜樣》……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這些老掉牙的歌,我沒興趣唱。
“社教運動來了,我們還能上學嗎?”我問老師。
“能,當然能!你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啊。”
考到城里去,才算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時候,從鄉政府去風嶺的路上走著五個人,四男一女。他們背著行軍包,情緒激昂,對眼前的山山水水發出一驚一乍的贊嘆。他們坐在安白云放鴨子的河邊,探討河里的水能不能喝。那個唯一的中年女子,隨手在路邊摘了一朵花戴在頭上,張開一雙蘭花指,在河邊扭著屁股唱了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當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時候,我簡直驚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美妙的歌聲,她像是從收音機里出來的人。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帶頭鼓掌,說趙主任的歌聲完全不輸給才旦卓瑪。一個滿頭卷發的老頭從腰間掏出快板,即興來了一段:不覺來到小河邊,河邊的蝴蝶舞翩翩,社教運動要開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后幾個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云恰好在這個時候趕著鴨子嘎嘎嘎地走過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邊的人,低著頭走了。“好漂亮,”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目光追隨著安白云和她的鴨群,直到他們在河灘上消失。
“黃風,你又春心蕩漾了。”那個卷頭發的老頭開了個玩笑,“要不要就在這里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還真的愿意。”黃風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不甘地繼續朝安白云消失的方向張望。當他確定已經看不見安白云后,才遺憾地背上行軍包朝前走了。他們一路歡聲笑語,不曾留意跟在他們身后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們走進了梁發福家。
“真的要運動了,”我一口氣跑回家里,告訴我父親,“工作組的人來了。”
我父親愣了一下,“來就來唄,”他說,“像我家這種情況,什么運動來了都是貧下中農,只有富人才害怕運動。”
這時候,梁發福家門前的大喇叭又叫了起來。這一次,不是梁發福的“喂!”聲,而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我想應該就是那個叫才旦卓瑪的人唱的了。我在本子上記下了它的歌詞。我拿著歌詞,飛奔去安白云家,卻被她家的狗給堵在門外。她家的狗很討厭,懶懶地吠著,但就是不讓路。我對著它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么溫暖,多么幸福,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的歌聲惹怒了狗,它跳起來,朝我發動了猛烈的進攻。眼看我已經快招架不住了,安白云才打開了門。
“你在鬼叫什么?”她說。
“運動了,真的運動了,”我說,“工作組的人到老梁家了。”
安白云撇了撇嘴。這個表情令我滿意。而且我還告訴她,“那幾個工作組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們一進村就問我,哪里可以吃到鴨肉。你要管好你家的鴨子。”
“他們敢!老娘提刀砍了他們。”她果然被激怒了。
“人家有錢,可以給你錢。”
“給錢也不賣。鴨子是用來下蛋的,不是用來吃的。”
運動了,運動了。趙小棒和一幫村里的年輕人已經在開始商量批斗誰,如何斗,斗到何種程度了?就連那些從運動中走過來的老人,他們一遇到運動就都年輕了,運動對他們來說,吸取的是經驗,而不是教訓。
那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響,音樂像洪水流淌在小山溝里。人們側耳傾聽,心跳加速,或戰戰兢兢,或磨刀霍霍,都在等著運動拉開序幕。
據說第一個挨批評的人是梁發福。工作組的人一進他家門,他就兩股戰戰,坐立不安。那個卷發的老頭邱立是組長,一看梁發福的表現就火了,厲聲問:
“你是怎么回事?”
“我交待,我都交待,”梁發福額頭上冒出汗珠,“我當了二十年的村支書,只吃過公家的三百塊錢,我賠,我馬上賠。我還要舉報,我要戴罪立功。”
邱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罵混蛋。
“誰要你交待了?你是否搞明白了社教運動的核心目的?”邱立真正生氣的是這個。
“我家廣播的喇叭有問題,雜音大,感覺像是在炒菜一樣,沒太聽清,”梁發福繼續交待,“有一次,我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聽成了中央人民刮鍋煎菜。”
工作組的人大笑起來,梁發福在笑中抽自己的耳光。
“你聽著,不要扯廣播的事了,我現在是面對面地告訴你,”邱立喝了一口濃茶,清了清嗓子,“這次運動,不同于以往的運動,不斗人,也不交待。而是要大家堅定社會主義路線,解放思想,以開放的心態迎接新時代的到來。”
這一次,梁發福聽清楚了。他不為剛才的失態懊惱,而是變得滿心歡喜。他轉身進了一間屋里,門外柳樹上的大喇叭便從音樂切換到了他的指示:
趙小棒、李偏偏、馮八字、彭來財,你們四個人,現在馬上到我家里來,有重要任務安排給你們。
他把這話重復了三遍,繼續播放音樂。《社會主義好》的歌聲飄蕩在村里。趙小棒他們像是士兵聽到了沖鋒號,從家里跑出來,從不同方向奔向了梁發福家。
“把這只羊殺了,招待工作組的同志們。”梁發福說。
這幾個年輕人把一只羊從圈里拖出來,趙小棒拔下腰間的匕首干凈利落地割斷了羊的頸動脈。“我還以為是叫我殺人呢。”他說。
參與殺羊的年輕人每人分到了一斤生羊肉,他們為此忿忿不平。不是因為羊肉的多少,而是他們還沒有看到運動的跡象。但是,他們相信,工作組已經進村了,運動便不會遙遠了。像梁發福這樣的老賊,就讓他最后猖狂一下吧。秋后的螞蚱,還能蹦跶幾天呢?
那天是農歷二月十五,月明如晝。人們行走在夜晚的風嶺,根本不需要電筒,但是很多人還是不約而同地隨身帶了手電筒。這是生活的智慧。手電筒,有時候也可以變成兇器。有人甚至在兜里裝了繩索,以便需要捆人時用。風嶺人傾巢而出,擠滿了梁發福家門前的籃球場。
酒足飯飽的工作組成員們,在梁發福和另外幾個村干部的陪同下走了出來。他們在一排桌子前坐定,召開了他們在風嶺的第一次會議。
“各位父老鄉親,我是工作組組長邱立,我們代表黨和政府,深入到風嶺來搞社教運動。偉大的馬克思教導我們,只有運動,才會有變化。所以,運動是必須的。可以說,我們的歷史,就是運動史。但是,今天,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次運動,不同于以往的運動。這一次,我們不搞階級斗爭,不反右,不斗有錢人,我們要做的是解放思想!拋開心中的封建觀念,以全新的心態,迎接改革開放。開放,就是要我們放開胸懷,賺錢!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落后不是社會主義!”
邱立的講話在掌聲中結束。接著,他向大家介紹了工作組的其他人,宣講員黃風、縣文工團的趙初晴、電影放映員方田,宣講員劉大蒙。
“不搞斗爭,怎么搞運動?”趙大錘按捺不住了,眼前的這幾個人令他失望。
“問得好!”邱立說,“這一次的運動,是心理運動,是頭腦運動,是要解開你們心里的束縛。我們要開心地搞運動,在快樂中搞運動。說白了,我們的運動是唱歌跳舞,通過歌舞去教化人,從而達到運動的目的。”
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原來,他們來風嶺的目的,不是斗人,不是將富人的財產分掉,而是帶著大家唱歌跳舞。這有何意義?有人想走了,還是回家去跟老婆睡覺比較實在,明天還要早起干活呢。但是,梁發福卻猛然喝住了想走的人:
干什么?這是運動,是干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都給我回來,好好聽著。
人們嘟嘟囔囔回來,就地坐下,抽著香煙,看這場運動如何開始。
坐在邱立身邊的趙初晴站起來,跟梁發福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然后走到了臺前。
“今天,我先教大家唱一首歌。”她說,“我們為什么會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因為社會主義好。這首歌,就叫《社會主義好》。”
趙初晴教一句,大家唱一句。月光下,趙初晴圓潤的屁股很憋屈地包裹在藍色牛仔褲里,隨著她揮舞的手而顫動。趙大錘輕聲跟身邊的人討論,“這屁股,像個大南瓜。”歌聲如浪劈來,淹沒了他們的玩笑。黃風站在趙初晴身邊,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人群里唱歌的安白云。我想,媽的,你再看,老子用彈弓打碎你的眼鏡。我摸了一下褲兜,沒帶彈弓。
趙初晴教了三遍后,問,誰會唱了?安白云舉起了手。趙初晴又問,還有誰會唱?我舉起了手。但是,只有安白云被請到了前面去。
“教大家唱,”趙初晴拍了拍安白云的肩,“大膽點,放開點,這次運動的核心,就是要開放。”
安白云第一次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唱歌,但她一點也不緊張。她看了看眼前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唱了起來。她越唱越激昂,唱到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的時候,她的雙手已經變成了指揮棒。工作組的人吃驚地看著安白云,她身上的歌舞天賦,讓他們慚愧。趙初晴讓安白云繼續教大家唱,但是,歌詞和旋律對于眼前這些農民來說,真的太難了。趙初晴讓安白云抽人起來唱,安白云隨手指了彭來財。彭來財嘿嘿笑著,伸手撓頭,被身邊的人硬拉了起來。彭來財磕磕絆絆地唱著,他唱到“反動派背大刀,帝國主義夾著尾巴討婆娘……”的時候,趙初晴叫停了他。邱立已經笑得趴在了桌上。他笑過后,便做了工作上的調整,“明天把歌詞發給大家,先教他們念歌詞。”
這個晚上,社教運動算是拉開了序幕。邱立見人們對唱歌的興趣不大,于是讓放映員方田給大家放場電影。那天晚上放的是《命奪黃金圖》。村莊飄蕩著打殺聲,大多數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塊熒幕上。為什么只是大多數人?因為有少數人的心思不在電影上。比如黃風。他走到了人群中,拼命朝前擠,擠到了安白云身邊。安白云的另一邊,站著趙小棒。而我,就站在他們身后。
黃風的手一會兒插在褲兜里,一會兒抱在胸前,如此反復,猶豫不決。他抽了一支煙,將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而安白云右手邊的趙小棒,厚著臉皮往她身上蹭。羊膻味彌漫在空氣中。黃風鼓足勇氣,拍了拍安白云的背,問,“妹兒,你叫啥名字?”安白云尚未回答,趙小棒突然搶先說,“她叫啥關你啥事?”趙小棒身高一米八,木匠的身板,手勁風嶺第一。黃風遭到這一句搶白,愣了一下,說,“這不關你的事,這是工作需要。”
“我叫安白云,”她輕聲說。她看了一眼黃風,或許還對他笑了一下。如此一來,趙小棒便無話可說了。我知道,此刻,趙小棒的心情和我一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上午,到村公所來,我們有重要任務要交給你。”黃風說。
“嗯。”安白云低聲應答。
那晚,我完全沒有看懂《命奪黃金圖》。我只看到黃風和安白云站在月光下,假裝看電影,但其實是在看彼此。回家的路上,我像瘋了一樣地狂奔,我想甩下腦海里那個晚上的記憶,卻發現這根本不可能。
“我不想上學了,”我對我父親說,“運動了,我要去運動。”
“老子打斷你的腿,”我父親說一不二,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
那天晚上,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失眠了。我望著窗外的月光輾轉反側,想著我在河灘上對她的承諾,改了主意,繼續上學。
3
“小棒哥,這是送給你的,”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牧童”牌香煙,遞給趙小棒。
當時,風嶺的人全聚在籃球場上,由黃風帶頭朗讀《社會主義好》的歌詞。從上午讀到下午,還是有很多人記不住。趙小棒躺在球場邊的一棵樹下乘涼,口干舌燥得嘴里直罵娘。
“送給我的?”他一把搶過香煙,迅速打開,塞了一支在嘴里,問,“你為啥子送我煙?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幫你把他脖子扭斷。”
我說,暫時沒有,等有人欺負我的時候再說。
那是我放學回家最積極的一天。上課的時候我如坐針氈,放學鈴一響,我拼命跑回了風嶺。
梁發福家的墻上刷了標語:社會主義好,社教運動好!還貼了由劉大蒙畫的壁畫:北京天安門,閃閃紅星,一群人正在開口歌唱。那一天,風嶺人停了工,就為了把一曲《社會主義好》塞進腦子里。學會的人,教沒有學會的人。天快黑的時候,除了劉啞巴以外,所有人都會唱這首歌了。整個風嶺沉浸在歌聲中,連狗都不習慣,它們集體跑來圍觀,一起狂吠。貓們嚇得躲到了角落里。
月光下,風嶺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從勞動中解脫出來,進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積極分子,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個表現的好機會。唱《社會主義好》的時候,涌現出了安白云;演小品的時候,馮八字脫穎而出。馮八字走路時雙腿總往兩邊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賭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個賭徒,輸掉了所有家產和老婆。他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豐富,肢體語言也相當到位。大家都說,這次運動結束后,馮八字有可能被縣文工團給招走。
“屁,要招也輪不到我,”馮八字酸溜溜地看著安白云,她正在黃風的帶領下跳交誼舞。
風嶺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們圍在黃風和安白云身邊,看他的右手輕撫她的腰間,左手輕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們垂慕已久的安白云,在黃風面前,時而頷首淺笑,時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風停了,說話聲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倆身上。沒有人看到人群中早已握緊了拳頭的趙小棒。直到他扒開人群,沖到黃風和安白云面前,一把扯開他們,大家才發出了“啊”的一聲。
“來,我跟你跳。”趙小棒摟著安白云的腰,用力一推,安白云不情愿地往后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云跟了上來。人群里發出陣陣哄笑,他們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間在牽著一頭倔強的驢。當趙小棒退到黃風面前,他眼神輕飄飄地看著安白云,腳不經意地踩到黃風的腳上。黃風跳了起來,卻咬牙忍住不出聲。
“你這是在破壞運動。”他說。
“對不起。 ”趙小棒甩了一下頭發,回頭朝人群會心一笑,繼續扶著安白云朝后退。
“你這是在破壞運動,”黃風仍在嘟囔著,“我在給你們做示范。”
“那你跟別人示范,”趙小棒又退了回來,然后,他喊,“陳老歪,你來跟他示范。”
人群里傳來一陣大笑,陳老歪被惡作劇式地推了出來。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黃風面前,干咳著,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群里吼了一句,“我們都在等著學呢,你不教我們就要回家睡覺了。”
陳老歪向黃風伸出了雙手,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氣中飄著旱煙的味道,他還沒開口說話,黃風已經聞到了臭味。可是,陳老歪偏著頭,伸出雙手看著他,目光中透出戲謔和堅定。黃風惡狠狠地一把拉過陳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著陳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銼子一樣的手。有人說,“陳老歪,你好好跳,溫柔一點。”話音剛落,陳老歪就一腳踩在了黃風的腳背上。人群里又傳來一陣笑聲,黃風憤怒地甩開了陳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說,“這運動搞不下去了。”
趙小棒也放開了安白云,兩人都有些不適,突然變得羞澀了。安白云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趙小棒和幾個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頭接耳。
畢竟那時候,我只是個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云身后,她也可以視若無睹。同樣視我為一團空氣的,還有黃風。他從后面追上來,越過了我。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云前面的一棵樹上藏起來。我看見安白云急匆匆地走,黃風緊跟在她身后。他像影子一樣跟著她,離我越來越近。黃風四處張望,他誤以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云兩個人。在那棵樹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云。他甚至想攬她入懷,被她推開了。
“白云,”他顫聲說,“你不要跑,聽我說。我喜歡你,第一眼見就喜歡。”
安白云沉默不語。她的手被拉住,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
“運動結束了,跟我回縣城吧。”黃風說。
這句話好像嚇著安白云了,她使勁將手從黃風的手里抽出來,“我要放鴨子。”她說。
黃風還想再次去抱安白云,我的彈弓準時射出了石子。第一彈打在他的后腦勺上,他轉過身來,罵,“哪個狗日的?”第二彈精確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鏡片。我聽到鏡片破碎的聲音,像是向結冰的湖面投下了一個石頭。在黃風的慘叫聲中,安白云借機逃脫了。他捂著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來跑了。
后面的事情,是梁發福說的,不知真假。
黃風回到村公所,向邱立匯報了被襲擊的情況。邱立大發雷霆。他問黃風,你去山路上干什么?黃風說,去散步,晚上吃撐了。邱立說,我看你確實像吃飽了撐的。
黃風壞了一邊鏡片,樣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時候,鏡框里的那只眼睛總是瞇著。很多人一遍遍地借機奚落他,故意問他,你的眼鏡怎么了?我離黃風遠遠的,但一直在聽著他們說話。安白云向我走過來,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點,”安白云說,“工作組在查誰打壞黃風的眼鏡。”
“那說明他并沒有看清是我干的。”
“你喜歡這場運動嗎?”我又問安白云。
“我喜歡唱歌跳舞。”她說。
年輕人們其實都喜歡歌舞。“這是運動,”男人們說,“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們這么說,往往是為了跟某一個姑娘跳舞。如果沒有月亮,人們便在籃球場上燒一堆火,圍著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爾蒙像春天的蛇,蘇醒了,蠢蠢欲動。他們跳舞的時候,總是往場外看,那里坐著很多老人(特別是家里有女兒的老人)。老人們像是守護神一樣,眼睛盯著年輕男子的手。安白云的父親也在。他看到小伙子們輪流摟自己女兒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說:“這狗屁運動,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幾個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了邱立的床邊。待外面平靜下來,邱立連夜召集工作組其他人員開會,商量對策。然后,第二天一早,梁發福便將風嶺的人通知到了籃球場上。
“同志們,社教運動是黨的決定,其重要性無需我再重復。”邱立的聲音透著威嚴,“但是,在這里,我們發現了反對運動的壞份子。先是黃風同志的眼鏡被打碎,然后是我們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這樣下去,碎的就是我們的腦袋了。所以今天,我們要把壞份子揪出來。梁發福同志,依你對大家的了解,你覺得誰有可能是破壞運動的壞份子?”
梁發福的渾身顫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針刺到了他的身體。他站起來,說,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說,“那么,請民兵站出來。”
“請民兵站出來,”梁發福重復了一句。
五個民兵站起來。
“出列!”梁發福喊道。
“向右看齊!”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風嶺村民兵集中完畢,請求指示!”梁發福嚴肅地向邱立敬了個禮。
“把安發財抓上來!!”邱立厲聲指示,“他就是破壞運動的壞分子。”
人群里發出“啊”的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個民兵身上。但他們一動不動,臉上流露出抵抗情緒。安發財,就是安白云的父親。
“民兵要違抗命令?”邱立有點急了,他望著梁發福,眼神中有威脅,也有求助。
“安大哥,請你上來吧。”梁發福說,“上來,跟領導說清楚。”
安發財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群時,低下了頭。
“是你說這狗屁運動太流氓的,對嗎?”邱立問。
“是。”
“這運動怎么就狗屁了?怎么就流氓了?”
安發財說不上來了。他低下了頭。對于運動,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來的人應該是何種表現。
“這是運動,不是兒戲,任何反對運動的人,都可以抓起來!”邱立說,“但是,我們不想搞這一套,我們只是要大家明白運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這樣說,就不客氣了。”
安發財虛驚一場。他以為,自己要被批斗了。他重新回到人群里的時候,看到安白云在抹眼淚。
“民兵們聽著,”邱立高聲說,“從現在開始,我解除你們的民兵資格!”然后,他又回頭對梁發福說,“還有你,軟弱無能,小心當不了村支書。”
梁發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氣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繼續睡覺,留下趙初晴和黃風他們繼續教大家排練小品《我們村里喜事多》。
下午的時候,梁發福家門前的墻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齡18-30歲之間,身體健康,皆可成為民兵。成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農業稅。于是,風嶺又有了五個民兵。
此后,排演的時候,民兵們便在一旁守著,有時候也給工作組成員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時節,土地等著種子,而主要勞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從外村帶回來消息,說相比之下,風嶺的運動之風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會主義好》的。工作組進村一個月,已經教會了十首歌,演了五個小品,三段快板書。
“他們什么時候走?”有人忍不住問。
“聽說是五四青年節以后就撤,再不走,莊稼就要減產了。”
4
安白云的鴨子丟了。不是一群,是一只。是那只叫蠶豆的鴨子。
晚上,安白云去唱歌跳舞。在歌舞場上,她像魚兒游回了海里。她的一顰一笑,都與眾不同。只要張開嘴唱歌,她必是全身心陶醉;只要展開身姿,她必如蝴蝶翩翩。夜里,她是眾星捧月的安白云;白天,她是萎靡不振的安白云。
她將鴨子放在河灘上,人卻在河邊的石板上呼呼大睡。等她睡醒,鴨子已經順流而下。只有22只。
“‘蠶豆最愛下蛋了,”她說,“鴨群里有五只鴨是它的孩子。”
“會不會是被老鷹叼走了?”我問。
安白云悲傷地看了一眼藍天,恰好有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旋。她看了很久,然后,趕著鴨群回家了。
“晚上來村公所么?”我問她。
“來。”她說。
黃風回縣城去換了一副黑框眼鏡。她給安白云帶回了一把口琴。我們這才知道,黃風是吹口琴的高手。銀色的口琴閃著月光。他將口琴遞給安白云,她猶豫了一下,收下了。黃風又從兜里掏出另外一把口琴來,橫在嘴邊,滑動著,絲絲琴聲飄揚開來。他吹的是《送別》。
“我不會吹,”安白云低聲說。
“隨便吹,慢慢你就找到規律了。”黃風說。
第二天,河邊飄著口琴聲。哇嗚——哇嗚——哇嗚。安白云沒有了瞌睡。到下午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結結巴巴地吹《山青水秀太陽高》了。
安白云看到一個人從河邊朝她跑來。遠遠地,她便看出了那個人是趙小棒。她將口琴藏了起來,看著趙小棒越跑越近。趙小棒跑到安白云面前,手上拿著三根鴨毛。他把鴨毛拿在安白云面前晃了晃。
“你哪里找到的?這是‘蠶豆的毛。”安白云一把將鴨毛搶了過來,又仔細看了看,“是的,就是‘蠶豆。”
“我帶你去,”趙小棒轉身走了,他和安白云之間,隔著一群鴨。
趙小棒將安白云帶到村公所,在黃風宿舍的窗外挖出了一堆鴨毛和鴨子的五臟六腑。
“你怎么發現的?”安白云問。
趙小棒猶豫了一下,臉突然紅了。安白云的目光始終盯著他,看得他渾身發毛。
“我來這里方便,”趙小棒說,“看到這里被人新動了土,我用棍子撬了撬,結果撬到了鴨毛。”趙小棒剛才用過的棍子,還放在一旁。
“我去告訴姓邱的,”趙小棒說,“他們是來搞運動的,還是來偷雞摸狗的?”
安白云猶豫了一下,說,“光憑這個,也不能斷定就是他們干的。”
“他們批評你爹,又偷你的鴨子,你還忍著啊?”趙小棒急了,挽著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我爹說,沒有批斗他就已經不錯了。”
安白云說著話,將埋在地下的鴨毛全部撿起來,整理好,用一個袋子裝著走了。那些鴨毛,被埋在了河灘上。安白云用鵝卵石砌了個小墳,很少有人知道,安白云將黃風送她的口琴也一起埋下去了。那天晚上,安白云沒有去村公所。她發高燒了,整晚胡言亂語。沒有安白云的村公所,大家都索然無味。黃風心不在焉地教大家演小品,好幾次念錯了臺詞。趙小棒坐在一旁抽著煙,邊抽邊朝外面的路上看。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怪事。有條紅色的內褲被掛在了籃球架上。一個消息在村里傳來:這內褲,是趙初晴的。她和邱立在野外瞎搞,月光下聳動著白白的大屁股。被人發現了,但不知是誰發現的。發現者用亂石攆跑了他們,然后留下了一條紅色內褲。
那條內褲在籃球架上,隨風飄蕩。一整天,那里都像燃著一團火。很多人忍不住看,又像是被灼傷了眼睛一樣,迅速移開。沒有人去拿掉它,大家嘻嘻哈哈地看著。直到一陣大風刮來,內褲掉在地上;再一陣風刮來,將它卷得不知蹤影。
沒有了紅色內褲灼眼,邱立和趙初晴終于可以抬起頭來了。但是,趙初晴跳舞的時候,人們總是盯著她的屁股看。那天晚上,邱立宣布了另一條規定:每天晚上八點,風嶺十二至六十歲的人都必須齊聚村公所,先唱一遍《社會主義好》,再排演其他文藝節目,到了十二點,再唱一遍《社會主義好》回家。有時候,實在唱不動了,方田就給大家放電影或錄像。但凡放錄像的時候,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來了,有人看不到,就只能坐在后面聽打斗聲。從《霍元甲》開始,一直放到了《陳真》,方田說,只要大家好好表現,接下來還要給大家放《霍東閣》。
看電影的時候,風嶺的男人就將安白云圍在中間。黃風像條喪家犬,可憐巴巴地看安白云,卻連一個對望的機會都沒有。安白云突然變得很陌生,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比外表還冷的心。即使是跳舞的時候,她的臉也是陰沉著。她遇到黃風,就閃開,他向她打招呼,她裝不聽見。黃風坐到球場邊的草垛上,掏出口琴,一遍遍吹《送別》。
自從眼鏡被打碎以后,黃風再也不敢夜里去追安白云了。他知道,自己和安白云之間隔著一堵“墻”。那些粗俗、直接、滿身力氣的男青年,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至少晚上是這樣。別說是行動,就是一個眼神,也很有可能會被彈回來。
到了清明節的時候,黃風又回了一趟縣城。這一次,他騎了一輛摩托車回風嶺。上世紀八十年代,風嶺伐木,修了一條公路進村。當山上的樹木被砍伐光,拉走,路也荒廢了,路邊漸漸長滿了荒草。黃風騎著他的鈴木摩托,從原本荒廢的公路跌跌撞撞而來時,那感覺,像是在馴服一頭頑固的騾子。人們都希望他摔一跤,但他沒有。他將摩托車騎到籃球場上,漂亮地在地上劃了一個弧線,停下了。
孩子們圍過去,老人圍過去,黃風坐在摩托車上,掏了一支煙出來點著,也不說話,只微笑著看別人。然后,他發動摩托,慢慢騎著車在籃球場上轉圈。摩托車發出悅耳的聲響,黃風的頭左右甩動著,油亮的頭發也跟著跳動。
我看到風嶺青年們的眼里噴著火,然后,火苗漸漸熄滅,他們坐在球場邊抽煙去了。他們也許能夠打敗黃風,卻無法撼動一輛摩托車。那不是一頭牛,一匹馬,而是摩托車,加一把油,屁股后面就飛起一團灰塵。他們在電影里見過,英雄們騎上它,能夠穿過槍林彈雨。那一天,摩托車成了人們的主要話題。
我沿著小河一路跑下去,我看到安白云正在抱著那只叫“四姑娘”的鴨子。自從“蠶豆”丟后,“四姑娘”成了她的最愛。
“你來干什么?跟屁蟲。”她朝我吼。
“黃風回來了,”我說,“他騎著一輛摩托來的。”
“關我屁事,”她說著,繼續撫摸著“四姑娘”的背。
“你會跟他騎著摩托車離開風嶺嗎?”我突然感覺鼻子發酸,仿佛這件事真的發生了一樣。
“我是農民,他是國家干部。”
這個答案令我滿意。我笑了笑。然后,她也笑了笑,說: “我還等著你考進城了娶我呢。”
我沒有忘記這個約定。我的成績在進步。只要考進縣城,念完初中,即使不能考上中專,回到風嶺,也是個人物。我的世界里只有安白云,我時刻想著她,渾身充滿了學習的勁頭。那是痛苦而美好的時光,我變得敏感、脆弱,我想抱著安白云放聲大哭,告訴她,我其實忌妒黃風擁有一輛摩托車。
趙小棒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匹馬回來。一匹雄赳赳的黑馬。他在馬頭上扎一朵紅花,像是要去娶親一般。他把馬拴在籃球場邊,扔給它一捆草,馬歡快地打著響鼻。他騎著馬在公路上飛馳,像一個來自古代的俠客。他問別人,是馬快還是摩托車快?別人說,你的馬會累,但摩托車不會累。你的馬要吃草,但摩托車不用。
趙小棒說,摩托車要花錢加油。
別人說,那是因為你沒錢,有錢人根本不在乎油錢。
安白云從人群中走過來。趙小棒問,白云,騎馬不?安白云看了一眼馬頭上的紅花,說,我又沒嫁呢。趙小棒又問,那你騎摩托車不?安白云說,騎,你有那本事騎得走么?
是的,人們除了討論摩托車,還討論它的騎法。就連風嶺最好的騎馬高手,也對摩手車的騎法表示出極大的自卑。
“那是機器,可不敢亂動。”
黃風沒事的時候就騎著摩托在路上跑,摩托車的吸引力已經超過了電影。畢竟,電影是熒幕上的幾個影子,而摩托車卻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有時候,他騎出去幾個小時才回來,回來后便告訴人們,他騎到鎮上加油去了。
不可思議。像一陣風。人走需要三個小時,摩托車只要一個小時。趙小棒不服氣,他騎著馬去了一趟鎮上,花了兩個小時。
安白云似乎已經忘記了“蠶豆”,她的臉上的表情又活泛起來。由于她在社教運動中的出色表現,她被任命為風嶺的婦女代表。這個任命直接來自鄉里。任命書貼在梁發福家外面的墻上,還蓋有公章。此后,安白云有了另一個稱呼:白云同志。
“白云同志,你要帶領大家一起解放思想,”老梁說,“封建思想要拋棄了,這是新時代。”
白云同志經常跟工作組成員一起開會,手上拿著筆記本,走路的時候不再像個村姑扭扭捏捏,而是昂首挺胸,春風得意。
這是一夜之間的變化。那些圍在安白云身邊的男青年們懵了。他們嘴上用玩笑的口吻叫她白云同志,而內心里卻充滿了絕望。他們無力地看到黃風跟安白云親密交談,在妒意洶涌的同時,他們也明白,人家這是同志情誼。
安白云不放鴨子了。放鴨子的任務交給了她爹安發財。她每天早上到村公所報到,等大家最后唱一遍《社會主義好》后才回家。她越來越像公家的人,她像趙初晴一樣,穿著黑皮鞋,長裙子,裙里的屁股隨時都要滾出來。
有一天,安白云不見了。黃風也不見了。摩托車也消失了。
趙小棒最先發現了這個問題。他四處打聽,終于知道,黃風騎著摩托帶安白云去縣城了。
趙小棒騎著他的黑馬一路狂奔,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縣道上。他的馬,見到汽車,像瘋了一樣亂跑,勒不住。他只能放棄了騎馬進縣城的打算。他將馬牽到一片淺草坪上啃草,一直坐在太陽快落山了,才看到黃風騎著摩托車帶著安白云回來。安白云的手,緊緊抱住黃風的腰。黃風按了一聲喇叭,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趙小棒突然就落淚了。
“我操你媽的。”他聽到自己的罵聲帶著哭腔。
馬跑起來的時候,風拍打在趙小棒的臉上,像無數記耳光。他看到黃風載著安白云在山路上一溜煙消失了,只留下灰塵陣陣。他拼命地抽打著馬,馬和他一起喘著粗氣。最后,他心軟了,讓馬慢下來。他慢悠悠地坐在馬背上,抽著香煙,任馬走著,走到村公所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
安白云跟黃風去了一趟縣城,這事很快傳遍了風嶺。那么,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有人說,他們鉆進了樹林。至于鉆進樹林干什么,那就不用說了。這個說法很快遭到了反駁,理由是:既然去了縣城,怎么還可能鉆樹林,縣城里有的是旅社。旅社的床上比樹林里舒服。
趙小棒說,你們他媽的誰再傳這些話,老子對你們不客氣。
趙小棒這幾天總是紅著眼睛,像一個即將被點著的炸藥桶。他的馬也不見了,據說是賣掉了。“他媽的,等運動結束了,我也要出門了。”他逢人便咬牙切齒地說。他不是恨聽他說話的人,是恨風嶺,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真的沒有人再傳安白云和黃風進縣城的事情了。但是,不用傳,擺在眼前的事實也夠令大家難受的。安白云不再跟黃風以外的人跳舞了。她不光跳舞,還將黃風和工作組的其他成員帶回家去。安發財殺了兩只鴨子招待他們。安白云沒有吃鴨肉。
安白云怎么就當上婦女代表了呢?這事大家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大家就猜。有人猜這跟黃風有極大關系。據說黃風的父母是縣城的領導,要提拔一個婦女代表,不費吹灰之力。
這些傳言令我絕望。我想,我即使考進城里,也只不過是一個窮學生而已。這絕望讓人自卑。我多次看到安白云從我面前匆匆走過,那樣子比縣長還忙。我的書本已經爛了,翻、撕、淚水浸泡,令書本污漬斑斑。我的成績直線上升,簡直成了一個神話。
我在一天晚上堵住了安白云。她當時剛從村公所出來,手上抱著一摞書,最上面一本是《計劃生育宣傳手冊》。
“我現在是第一名,”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我要回去學習政策,這些是要講給大家聽的。”
我悄悄跟著她走。她并不知道。走著走著,安白云突然停下了。趙小棒站在她前面。他喝了酒,手上還提著半瓶白酒。
“我們談談,”他說,舉起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可憐巴巴地看著安白云。
“我要回家了,”安白云說,“你不用談了,我不想聽。”
“我對你是認真的,”趙小棒說。
“是認真的偷鴨子陷害他是吧,”安白云平靜地說,“那件事情,我查清楚了。只是我已經不想再追究。”
趙小棒像棵電桿似的在路中間站得筆直,安白云從他面前走過去了。然后,他看見了我,朝我招了招手。
“你過來,”他說,“過來喝口酒。”
我接過酒瓶,猶豫了一下,真的喝了一口酒。趙小棒哈哈大笑: “媽的,像個男人,可以追姑娘了。”
我把酒瓶遞給他,他突然抱著頭蹲在了地上。“遠遠地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他說。
5
四月的時候,下了一場雨。靠天吃飯的風嶺人知道什么叫春雨貴如油。搶種時節,白天累得半死,晚上還要去唱歌跳舞,很多人不干了。
“餓著肚子怎么跳?”他們說,“社會主義好,新社會好,可是,唱歌跳舞不能填飽肚子。”
方田使出了他的殺手锏,真給大家放《霍東閣》。可是,還是有一大半風嶺人不去湊熱鬧了。老梁的聲音從大喇叭里傳出來:大家要提高覺悟,深入開展社教運動,爭取最后的勝利。
我趴在窗臺上寫作業。一出神,就在作業本上寫出了一個詞:勝利。我也要爭取勝利,而且勝利在望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參加小學畢業考試了。
狗突然叫了起來。有人在外面喊門。我聽到了安白云的聲音,蹦蹦跳跳去開門。
“你家大人呢?”她問我,語氣完全是一個大人在對一個孩子問話。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
“我不知道,”我忿然回答。
“告訴他們,今晚必須得去村公所搞運動。”她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如果不去,每家罰款一百。”
狗在我的身后躍躍欲出,我真想松手讓它出去咬她一口。她轉過身去,大搖大擺地走了。高跟皮鞋敲擊著地面,石子飛揚開去。我放開了身后的狗,它追了出去,我聽到她罵狗的聲音,心里陣陣快意。
安白云挨家挨戶宣傳社教運動的重要性,效果微乎其微。只有趙小棒是真的聽了她的話去的村公所。她爹安發財也在游說別人參加運動,但遭到了別人的嘲諷。
“你家有人當官,不怕餓肚子,我們不行,我們是農民。”
安發財豈能聽不出別人的譏諷,他紅著臉,訕笑著,主動給人敬煙。他現在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放鴨子,晚上去搞社教運動。他經常坐在籃球場邊上,看著黃風和安白云忙進忙出,心里升起對新生活的期望。
對于農民來說,沒有什么比地里的農活更重要。錯過了季節,直接影響碗里的糧食。他們開始認為,運動其實是工作組的事情。安白云的動員無效,梁發福出馬了。可梁發福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告訴他,“我們已經知道了,社會主義好,黨的政策好,思想要解放,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但是,如果地里莊稼都放下了,那餓著肚子怎么搞運動?”
梁發福無言以對。如果可以,他真想跪下來求大家去唱歌跳舞。他沒有想到,運動從來都是艱巨的工作,即使是只要求大家來唱歌跳舞也是如此。作為一個不脫產的干部,他其實也已厭倦這場運動。他看到雨水從風嶺的天空灑下來,他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邱立在喇叭里講了一下午社教運動的必要性,到了晚上,也只有四五個人去村公所。他憤怒了,帶著民兵挨家挨戶上門,可是,村里的狗在這個時候變得尤為明白它們主人的心思。他在狗叫聲中一遍遍地宣講,人們嘴上答應著,待他一走,又扛著鋤頭下地了。
五月四日,鄉里要搞社教運動的文藝匯演。這場運動就要交一份答卷。黃風、趙初晴、安白云他們天天創作節目,除了趙小棒以外,似乎沒有人有更多的熱情了。
有一天早上,趙小棒剛起床,鄉武裝部長帶著外村的民兵就撲進了他家里。趙小棒被五花大綁,帶到了村公所。
“為什么要破壞社教運動?”那武裝部長是個轉業軍人,嗜酒如命,他的酒氣噴到了趙小棒臉上。
“你憑什么這樣說我?”趙小棒朝地上吐出了一口痰,痰里帶血,剛才抓他的時候磕破了嘴唇。兩個民兵來摁他的頭,按下去,他又倔強地昂起來。
“你在村里拉幫結派,吃吃喝喝,散布運動的謠言,動員大家都不來參加運動,你以為我們不知道?”
“我每天都來,別人來不來,我管不著。”趙小棒說,“你可以問工作組的人,我是不是積極參加了?”
“別想耍我們,你那點小心思,大家都看得懂。”武裝部長示意松了趙小棒身上的繩子,語言緩和了一點,“馬上要匯報演出了,這不光是工作組的面子,也是風嶺的面子。難道風嶺人就只會種莊稼,而沒有半點歌舞天賦?”
趙小棒不說話。他挺著胸脯,跟眼前的這幾個人耗著。村公所外面,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的心里,既害怕又好奇。
有些事情村民是知道的,趙小棒請了李偏偏,彭來財、馮八字他們吃了一頓羊肉,喝了一頓酒。他們在酒桌上說起社教運動,越說越憤怒。酒喝到最后,趙小棒將酒瓶摔碎在地上,然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們明白,你心情不好,可是,生在這個地方,大家都得認命。”彭來財說,“接下來,看哥幾個的吧。”
風嶺的年輕人們,心里有一個共同的傷,那就是安白云。暗中涌動的情緒一拍即合。年輕人才是歌舞場上的主角,但他們突然變得熱愛勞動了。于是,我們看到的局面是:大喇叭響徹村莊,村公所門前的籃球場上,只有幾個工作組成員在唱歌跳舞。趙小棒坐在場外,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安白云。幾個還不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幾只狗趴在樹下乘涼。幾只雞在不遠處走來走去。而土地里,是熱火朝天干活的人們。到了天黑以后,人們更是早早洗腳上床睡覺了。年輕人們的夜晚,總是躁動不安,但是他們不再去村公所玩,或者去另外的村里玩。風嶺的歌舞場,被人拋棄了。
“小棒哥,請你幫幫我,”安白云在路上堵住趙小棒。那個夜晚沒有月亮,只能勉強看得見路。“我剛做婦女代表,需要成績,”她說,“青年節越來越近了,配合工作組開展運動是我的職責。”
趙小棒冷笑了兩聲,“我天天都在呢,”他說,“看著你和他在一起,心里就像有人拿刀子在捅。”
“小棒哥,”安白云低聲說,“我是真的喜歡他的。”
“我也是真心喜歡你的。”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空氣中飄著泥土濕潤的清香,村莊已經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做了一整天作業后,晚上去村公所看安白云。我的心情和趙小棒一樣。
“如果你真的心里過不了這道坎,那我讓你摸一次吧。”安白云說,“如果你不嫌棄。”
趙小棒關掉了手里的電筒。我蹲在地上,手捧胸口,我感覺心臟快要跳出來了。我想起了看《雙旗鎮刀客》的那晚,那雪梨一樣的乳房。我聽到了安白云的叫聲,“你輕點,”她說。
直到趙小棒走了,我才敢貓著腰站起來。如果被發現,狗日的一定不會放過我。他摸安白云的時候,我的恨意壓在了緊張之下。他們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走在夜晚的山路上,“畜牲,畜牲,畜牲,”我一路罵著趙小棒回了家。
只有三個人知道,風嶺的年輕人為什么會突然回到村公所去唱歌跳舞。但是,理由并不重要,那時已經是四月末了。據說,這次匯報演出,還會有一名副縣長來現場觀看。這是對工作組的考核。邱立問安白云,白云同志,風嶺出多少個節目合適?安白云說,十個。
于是,風嶺真的排了十個節目。老年合唱《社會主義好》、兒童合唱《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快板書《風嶺的山,風嶺的水》、小品《我們村里喜事多》、情景劇《只生一個好》、群舞《快三》、歌舞《敢問路在何方》……
最輕松的節目是兒童合唱,這只需要把村里的學生找來組成隊就行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會唱這首歌。老年合唱《社會主義好》比較麻煩,這些牙齒掉了的老人,吐字就是個問題。更何況,以他們的精力,唱上三遍,就氣若游絲了。歌舞《敢問路在何方》比較有意思,由趙小棒扮演孫悟空,李偏偏扮演豬八戒,安發財扮演唐僧,陳老歪扮演沙僧。
大喇叭沒日沒夜的響著。一個一個的節目輪番著排練,務必要做到熟記于心,步步到位。邱立擔任總導演,手上拿著之前創作的臺本。突然,黃風從村公所里狂奔而出。
“我的摩托車丟了。”他絕望地叫道。
邱立停了下來,問,什么時候的事?黃風想了想,說,“昨天下午還在騎,晚上停在籃球架下的。”因為太忙了,黃風忘記了他的摩托車,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這是大事。梁發福瑟瑟發抖。他做了一個判斷:摩托車絕對沒有離開風嶺,因為這里沒有人會騎。所有的排練工作停了下來,工作組的人帶著民兵,挨家挨戶展開了搜索。
沒有人表現出絲毫反對。反對?便成了做賊心虛。甚至,還要主動帶著工作組的人搜自己的家,排除掉每一個可能藏一輛摩托車的角落。連安白云家也沒有放過。
然后,搜遍了風嶺的每戶人家,甚至附近的樹林里都去找了,還是沒有找到摩托車。黃風像只病貓,夾著尾巴,萎靡不振地坐在場邊看著別人排練,仿佛他丟的不是一輛摩托,而是魂。那天是五月一號,勞動節。風嶺的人們第一次在勞動節的時候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公所前的籃球場上擠滿了人,留出中間的空地供大家排練。人們驚訝地看到,那些平時里吊兒郎當的年輕人,經過不斷地訓練,居然也能有模有樣。邱立說,這是最后的鞏固時期,三天以后,我們就要在匯報演出中見分曉。
多年以后,我一直懷念著那個時候的風嶺。人們像著了魔,吃了藥,嘴里張口就哼出一段歌。籃球場上燃著熊熊篝火,人們圍著火,盡情唱,盡情跳。洋芋在炭火里捂著,白酒裝在碗里,酒碗在人們的手上傳遞著。
趙小棒喝多了,要給大家唱歌,他唱了一首《黃土高坡》。他把胸脯當成鼓,使勁拍著,大聲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趙小棒唱完,蹲在地上,半天不出聲了。一陣風刮起來,人們忙著捂住酒碗。
“老子要到外面去!”趙小棒突然站起來,“不闖出一片天地,絕不回來。”
人們呆呆地看著趙小棒,忘記了碗里的酒和火中的洋芋。后來我想,有些東西一直都在,只是被生活壓在心里,比如愛情和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人心原本是一扇窗,后來在歌舞中變成了一扇門。走出去吧,趙小棒!山外不止是山,還有平原和沙漠,還有海洋和冰川。
6
人們行走在山路上,遠遠看去像一群群螞蟻。我們也是其中的螞蟻。風嶺的人們肩扛紅旗,從山上走到河邊,再從河邊爬坡到鄉政府。我們看到各條通往鄉政府的路上,都在走著人。上坡的時候,大家都忙著趕路;平路上,大家就跟著哨子的節奏齊步走;下坡,我們一起唱《團結就是力量》。我們也能聽到其他路上的人也在唱歌,《社會主義好》;還有人在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聲中,灰塵萬丈,像一支軍隊正在經過。
我激動得有些喘不上氣來,被嗆了幾口灰塵,咳嗽起來。安白云走在我前面,她不時回過頭來,看隊伍是否完整。我想,那個時候,她可能把我們所有人都當成了她的鴨子。黃風走在隊伍的最后,病蔫蔫的。丟摩托車這件事,對于風嶺人來說,其實并不算一件壞事。
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大喇叭里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數千人出現在鄉政府和學校所在地,完全占領了那個小山包。商店里擠滿了人,買一碗白酒,幾個人傳遞著喝,仿佛只是為了尋找一個落腳之地。路上走著人,身著鮮艷的舞臺裝。笑聲蕩漾開來,他們相互點評著對方的裝扮。
我們學校門口的操場上,搭起了舞臺,教室里的桌子用來做嘉賓席,凳子整齊地擺放在了水泥地上。各個代表隊依次入場,一隊小學生正在列隊歡迎。這么多人,就這樣像螞蟻歸巢般地涌進了學校的操場里。外面還有人在拼命往里擠,嘴里大喊,“我們有節目,我們有節目。”
五月的太陽,上午也很熱。新鮮勁兒一過,坐著待演的人們開始流露出煩躁的情緒。鄉里殺了一頭牛給工作組成員辦招待,而農民們,聞著肉香,咽著唾液。
“媽的,要讓我們等到什么時候?”趙小棒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黑壓壓的人群,掏了一支煙出來點上,對旁邊的李偏偏說,“你幫我看著位子,我去撒泡尿。”
趙小棒演的是孫悟空。他站起身來,人們便笑作一團。他做了金雞獨立望月式的招牌動作,說,“請讓一下,讓一下,我要上廁所。”
人越來越多,有人提議,將教室門打開,讓那些無法在操場上立足的人去到教室里觀看演出。盡管這樣,還是有人爬到了圍墻上去坐著。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舞臺,演出就要開始了。
邱立他們擁著一個肥頭大耳的領導走向嘉賓席,有人帶頭熱烈鼓掌。小學生們提高了聲音: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那領導微笑著,向大家揮手,坐到了主席臺上。
冗長的講話。那些關于社教運動的必要性的內容,我們已經聽了無數遍。邱立和那領導坐一排,黃風、劉大蒙、方田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黃風一臉嚴肅,不知所因。安白云仍然低著頭。
直到該風嶺的人出場了,安白云才抬起頭來。在小品《我們村里喜事多》中,她演一個靠養鴨子致富的女人。這是一個喜劇,但她演著演著卻自己哭了起來。邱立慌了神。演出結束后,他問安白云,你怎么哭起來了?安白云說,我想我的鴨子了。
趙小棒擠向安白云的身邊,他發現安白云像突然丟了魂一般。憋了很久,安白云先開了口,“你害死我了。”她說。趙小棒不明所以,也不便細問。報幕員報出下一個節目,該趙小棒他們上臺了。
多年以后,我一直記得那個場景。在《敢問路在何方》的歌聲中,李偏偏扮演的豬八戒肩上扛著一個釘耙,肚子上綁了一個枕頭;安發財的唐僧袍,直接來自于村里的道士家;陳老歪挑著兩個木箱子,原本是空的,但被人惡作劇地塞了幾個石頭進去,這讓他挑著“擔”的時候有些費力;趙小棒演的孫悟空,手持金箍棒,一路翻著筋斗出來。
掌聲、歡呼聲四起,主席臺上的領導笑得直不起腰。那是最純樸的創造力,那些就地取材的道具,滑稽而又親切。這個節目,贏得了表演類一等獎。
趙小棒卸了妝,繼續沉默地坐在安白云身邊。兩人都已無心看節目。事實上,后面的節目也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甚至有很多節目是重的。比如《社會主義好》,幾乎每個隊都要唱一遍。領獎的時候,趙小棒也沒有上臺,而是讓還沒卸妝的李偏偏挺著大肚子上了臺。人群里再次爆發出歡呼聲。
匯報演出剛結束,雨點開始砸下來。工作人員給領導打著傘,作最后的總結發言,可是沒傘的群眾已經嘩啦啦撤離了。能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才是最迫切的問題。站在教室里觀看演出的人們,此時有點幸災樂禍。屋檐下站滿了人。操場上很快便只剩下來不及收拾的桌椅在淋雨。領導們已經不知去向。雨點砸在屋頂上,似有千軍萬馬經過;砸在操場上,水花四濺。
這雨一直下著,沒完沒了。安白云站在我身邊,看著如注大雨默默流淚。“你怎么了?”我輕聲問她,她根本不理我。趙小棒站在她的身后,同樣出神地望著外面的大雨。
天色漸晚,焦急的人們開始不管不顧地跳入雨中,冒雨回家。趙小棒脫下衣服,遞給安白云,“走吧,”他說,“天黑前,雨不會停了。”她仍然呆望著外面,他將衣服蓋了她頭上,走進了雨中。風撩動著雨簾,撲扇在臉上,讓人張不開嘴和眼。安白云滑了一跤,把趙小棒的衣服甩到了一旁。她再次爬起來時,將衣服扔給趙小棒,撒腿奔跑起來。
“讓她跑吧,”趙小棒說。
安白云很快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快黑了。雨還在下。夜幕籠罩著風嶺,雨聲統治著世界。這是一場透雨,莊稼們該多高興。我想起安白云,心里隱隱有點后悔。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先是唱了兩句,然后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安白云,安白云,我愛你,我愛你。
這是趙小棒的聲音,全風嶺的人都聽見了。緊接著,又傳來梁發福的聲音:你喝多了,不要亂說,出去。
趙小棒:安白云,嫁給我。
然后,喇叭聲停止了。雨還在下。
我母親在火塘邊說了一句,“運動結束了,安白云咋辦?”
沒有人接她的話。
運動結束了。第二天早上天氣晴朗,陽光下的大地散發著水汽。如果不是地上潮濕著,人們會以為下雨只是他們夢中的一個幻象。
有一個消息在村里傳開了:趙小棒走了。
目睹了整件事情的李偏偏反復在說,“狗日的,真夠狠,下著大雨,硬是在安白云家門前站了一夜。”李偏偏說,安白云沒有出來開門,只有狗和趙小棒隔著一道門對峙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直接沖進村公所,對著話筒喊。”李偏偏說,“勸不住,像個瘋子,他說站到天亮,如果安白云還不答應他,他就離開風嶺。李偏偏逢人便說這件事,聽到的人,又將這件事講給了更多人聽。
霞光萬丈,我撒腿朝村公所跑。在村公所里,我迎面撞上了梁發福。“你被鬼攆了?”他罵我。我沒有理他。工作組的人正在吃飯,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貿然闖入的半大孩子。邱立舉起酒杯,說了一番客套話,率先喝了酒。黃風背對我坐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們的東西,已經收好了,吃完飯就該上路了。
我又跑了出去,迎面走來了安白云。她穿著一新,背上背了一個天藍色的牛仔包。我又跟著她進了屋。她將牛仔包放在地上,站在黃風身后一言不發。
邱立說,白云同志來了?
黃風繼續低頭吃飯,一言不發。
趙初晴說,來,坐下一起吃飯。
安白云說,我要跟你們走。
這一下,沒有人敢再說話了。安白云立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瞪著黃風的背影。只有筷子的聲音,但這種聲音很快也沒有了,他們相繼放下了碗。邱立打破了沉默。
他說,白云同志,戀愛是兩個人的事,這關鍵要看黃風的態度。
邱立看著黃風,頓了頓,說,你該給人家一個交待。
黃風說,該說的,我都跟她說了。
我看到安白云的眼淚滴到地上,但她仍然一言不發。
趙初晴說,白云同志,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黃風站起身來,他伸手從兜里掏,掏了一封信出來。
“你不是要證據么,信里寫得很明白,時間、地點、你和趙小棒之間的一切經過。”
他將信塞到安白云的手中,便蹲下身去背自己的行囊。其他工作人員也一道,背上了自己的東西。安白云瞟了一眼手上的信件,將它揉成一團裝進了兜里。工作人員一一跟梁發福握手告別,離開了村公所。安白云突然像瘋了似地朝后面追上去,拽住了黃風。
“我要跟你走,”她說,“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你讓我怎么做人?”
“去找你的趙小棒吧,”黃風低聲說,“別拉著我,你不覺得丟人嗎?”
人們漸漸圍過來,但沒有人說一句話。安發財也在人群中,我看到他的雙腿在顫抖。黃風用力掙脫了安白云,去追趕邱立他們,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上。
風嶺的早晨,煙囪里冒著煙,又被風在空中攔腰斬斷。公雞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一遍又一遍。安白云像一棵電桿一樣,直愣愣地站在籃球場上,人們漸漸散去。我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然后,她將牛仔包背在身上,突然朝自己扇耳光,左右開弓,邊扇邊往回走。
7
村莊又恢復了平靜。雨季如約而至,莊稼拔著節,奮力往上生長。如我母親所說,運動真的像一陣風。但風過去了,人們的心里也未能平靜下來。這場運動撩起了人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趙小棒走后不久,又有幾個年輕人離開了風嶺。他們開了風嶺打工熱潮的先河。
少了年輕人的風嶺,失去了生機與活力。村公所前的籃球場上,已經沒有人再聚集,那個高調的大喇叭,失去了聲音。地里總是熱火朝天干活的人們,他們偶爾想起前不久的運動,但是,心里已不再有激情。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安白云了,她的鴨子還是由她爹放著。我母親說,她有次見到安白云背著牛仔包走了。但過了幾天,我又在路上遇到她回來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她慢慢行走在山路上,讓我感覺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走。
“你去哪里了?”我問她。
“我去縣城找黃風,”她說,“沒有找到,這狗娘養的。”
“我現在是第一名。”我說。但她沒有接我的話。
我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沉默往前走。走到河邊,她坐了下來,低頭看水里憔悴的自己,抄起一把河水洗了臉。
“明天我又要開始放鴨子了。”她說。
“那我繼續陪你放鴨子。”
那時,我們已經上完了課,處于緊張的復習期。上學對我來說,就是反復做題。而這些,我陪著安白云在河邊同樣可以完成。有她在身邊,我覺得自己的學習更有意義。但是,她已經脫胎換骨。她和我坐在河沿,總是呆望著山的外面。
“縣城真的很大,”她說,“到處是人,我找不到他。”
“如果他要帶你走,就不會甩掉你了。”
安白云回過頭來,眼神空洞,眼淚漸漸迷蒙了雙眼。鴨子游到了更遠的地方,她站起身來,跟著走到了河邊一片茂密的草叢中。松軟的青草如毯子,安白云仰面躺在上面,雙手遮蓋住眼睛。
“我是一個臟女人了,”她說完這話,突然起身跳進了河里。河水齊她的腰,她一遍遍清洗自己。洗臉,洗嘴唇,洗手,我想,如果我不在,她也許會脫了衣服洗身子。她洗了很久,穿著濕淋淋的衣服,重新坐了我身邊。
“可是,有些東西是洗不掉的。”她說。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能假裝繼續寫作業。她突然一把搶過了我的作業,扔到了一旁。
“連你也嫌我臟,是嗎?”她憤怒地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她環顧四周,除了我和她以外,四周空無一人。她開始解紐扣。從上往下,一粒粒解開白襯衫紐扣。襯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一對乳房呼之欲出。她看了看我,我的腦袋里嗡嗡作響。她似乎停頓了幾秒鐘,然后,脫下了T恤。那對我夢寐以求的乳房,飽滿、挺拔,散發著青草的氣息,即將撲騰飛去。我無法管住自己的目光,但我不知所措。
“來啊,摸!”她一把拉過了我的手,用力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陣熱浪襲遍了我全身。我既不敢撫摸,也不敢松手。她抓著我的手搓揉自己的乳房,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揉面團。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白花花一片。我閉上眼睛,我怕眼前這團白光會刺瞎我的雙眼。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的手。我機械地停下來,不再繼續。
待我睜開眼睛,她已經赤身裸體。她躺在青草上,打開了自己,那團黑叢林令我眩暈。我知道那是一個洞,會將我墜入無底的深淵。可是,即使那是地獄,我也愿意永世不得超生。她拉著我的手,讓我將她覆蓋。當我跪在她的雙腿間,看到自己尚未發育的小家伙,突然羞慚萬分。但我向前挺了一下身,我感覺那是火山里滾燙的巖漿,瞬間便熔化了我。她翻身將我推到了一旁。
“你還是個孩子,”她無比絕望,“你他媽的才十二歲。”
我在委屈中,看到她迅速穿好了衣服,逕直走進河里。這一次,她沒有洗自己,而是仰面躺在了水上,順流而下。她就這樣漂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了河灘上。下午的太陽黃澄澄地照在水面上,像是裝了一河的金子。
有幾個學生從遠處的山路上走過,放學了。我也走上了回家的路。剛才的經歷像一場夢。我回望了一眼河邊,安白云的鴨子撒在淺草灘上,她坐在鴨子中間一動不動。腦海里又是青草上的安白云,我甚至又聞到了某種香甜的味道。
此后的日子里,長大的愿望從來沒有如此迫切。但長大從來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如愿以償的事。再次見到安白云,我會低下頭去,等待那陣青草混合著肌膚的氣息。我們在河邊見面,有時候是遠遠地看著她,有時候會走過去跟她說幾句話。她一天天憔悴下去,臉上沒有了血色,眼睛里沒有了神采。
“我告訴你一件事,但你不準罵我,”有一天下午,我在河邊堵住了她,“我聽人說,你最近跟好幾個人那個了。”
“哪個?”
“就是我們上次那個。”
“是的。”她說,“你管得著?”
我一時語塞,心里有一種劇痛蕩漾開來。我真想抬手給她一個耳光,但她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朝前走,她又叫住了我。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如果說出去我就宰了你。”她說,“我懷孕了,我不知該怎么辦了。”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將我劈成了兩半。我突然想到了鄉衛生院后面的那個瓦窯,里面堆著好多引產出來的死孩子。那是一個計劃生育深入人心的時代,即使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知道這項天天都在宣傳的國策。
“你去引產吧,”我說。
“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安白云沒有死,但她瘋了。一夜之間,風嶺人見面都在說這件事。最先看到她瘋的是陳老歪,他早起上山找柴,看到安白云赤身裸體地從家里跑出來,被安發財給抓回去了。這件事在風嶺傳了很多天,但除了陳老歪以外,還沒有人看見瘋了的安白云。過了幾天,有人看見安發財鬼鬼祟祟地去鄉里請醫生。有人從他家門外經過,聽到安白云在罵聲中踢門。可是,安發財說,那是他家的騾子在踢門。
直到有一天,安發財憋不住了,他跑到村公所找梁發福大哭一場,承認了安白云瘋的事實。
安白云重新出現在風嶺,她披頭散發,上身穿一件藍色絨衣,下身穿黑色喇叭褲,腳上穿著拖鞋。她有時候沉默得像個影子,悄無聲息地走在風嶺,能夠嚇人一跳。有時候,她會突然煩躁起來,不光罵人,連雞狗也不放過。有時候,她不罵人,突然吼出一首歌來,不走調,還和從前一樣動聽。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以為她沒看見,可她突然轉過身來,高聲說:“你只有十二歲。”
“我快要考試了,”我說,“我能夠考進縣城。”
“縣城里人多,狗娘養的。”
她一腳踢飛了拖鞋,“嘩”地一聲拉下了衣服拉鏈,露出了里面的T恤,兩座山峰聳立。
我蹲下身給她撿拖鞋,一滴眼淚砸進了灰塵里,像一面鏡子被打碎,我在迷蒙中努力去拼湊安白云過去的影子。我將拖鞋扔在她面前,她嘿嘿笑著,套了進去,然后繼續朝前走,嘴里唱: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啊搖……
她和她的歌聲,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伏天的時候,安白云似乎瘋得更厲害了。酷熱的天氣,讓她總是為了裸體行走而跟家人斗爭。一不小心,她就會赤裸著跑出來,在村里游蕩,她的背上泛著青苔一樣的顏色,那一對奶子,越發像兩個青瓜。
當我拿到了縣中的錄取通知,她已經成了風嶺人爭相躲避的對象了。她赤腳走在村里,手上拿一根木棒,見到會動的東西她都要打。
“我考上了,”我對她說,“縣中,你還記得嗎?”
她看了我一眼,嘿嘿笑著走了。我追上去,塞了一把糖在她手里,趁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逃掉了。那一天,我的兜里揣著紅色的錄取通知,走在風嶺,見人就掏出來給對方看。那是一張進入縣城的通行證,我是風嶺第一個考進縣中的學生。我專揀人多的地方走,去用別人的夸贊填滿內心的虛榮。大半天的時間,我跑遍了風嶺,將這條喜訊傳到了每一個角落里。
下午的時候,我坐在籃球場上休息,又看到幾個人遠遠地走了過來。我掏出錄取通知,朝他們奔跑過去,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那是四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這四個警察直接進了村公所,找到了梁發福。我跟著進去,被老梁轟開了。
過了一會兒,村里的大喇叭里傳來了歌聲。在地里干活的人們,聽到喇叭聲,心里莫名緊張起來。他們知道,大喇叭一響,準沒好事兒。但當梁發福通知說是有警察到村里了解一些情況的時候,他們還是趕緊放下了手中的活,聚到了村公所。
“前段時間,是不是有一個叫黃風的人在這里搞社教運動?”警察問。
梁發福搶先回答,“是的,工作組的。”
“他是不是騎了一輛摩托來這里?”
“是,后來丟了。”
“這輛摩托車,是他偷來的。”那警察高聲說,“他已經交待了,但我們找不到贓物,所以來找你們了解一下情況。”
那警察的話音剛落,陳老歪突然舉起了手。“我知道那摩托車在哪里。”他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陳老歪身上,他便紅著臉說,“但我先聲明,那摩托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見。”
陳老歪帶著那四個警察,后面跟著很多風嶺的人。在風嶺村莊上方那個最大的水澆池前,陳老歪停住了腳步。“就在這里面,”他說。四根水管抽水,摩托車漸漸露了出來。警察看了看陳老歪,他說,“我前段時間抽水去澆煙苗,抽著抽著就發現了,不知道怎么辦,所以就讓它留在這里了。”
“人贓俱獲,”那警察說,“好好一個工作人員,就這么毀了。”
“他父母不是領導么,怎么會去偷?”梁發福一臉的迷惑。
“屁,”那警察吐了一口煙,“他父母都是農民,我們去家里了解過了。”
在一陣驚訝聲中,人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安白云。她看了看那輛摩托車,轉身走了。
“她也許還記得,”有人說。
沒人繼續探討這個問題。
夕陽像一片金黃的網,籠罩著風嶺。安白云在山路上越走越遠,一陣風吹過,送來了她飄渺的歌聲:風吹著白云飄/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歌聲,沒有走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