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香菱是《紅樓夢》這部描繪世家貴族末世挽歌的古典小說中最先登場的女性角色,是我們領略紅樓奇景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一株瓊花。同時她也是金陵十二釵副冊中位列首位的女子,她的身世遭際和命運走向也成為我們探索紅樓秘境時一條必經的小徑,引導著我們在穿過層層紅樓迷障的同時,也深入地了解到這個女子可憐可嘆的悲劇命運。本文擬沿著香菱從出生開始的人生歷程,按照小說中敘述時間的順序,以她人生中出現的幾次命運轉折點為中心,淺析其“有命無運”的悲劇命運。
【關鍵詞】香菱;紅樓夢;有命無運;悲劇
在曹雪芹以血淚滲透靈魂并訴諸筆端勾畫出的女兒國群芳譜中,香菱是讓人最為哀嘆的角色之一。她在幼年懵懂無知時便被拐子拐賣,遠離雙親,失去親人的庇佑,在人情與勢力交織的社會險灘中苦苦掙扎。在小說中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可以將香菱的人生歷程大致劃分為出生,被拐,入薛府,正式進入大觀園,以及遇妒婦香魂歸鄉幾個階段,下面即從這幾個階段入手,來分析香菱那“實堪傷”的人生遭際。
一、清蓮初露角
在小說的第一回,我們清楚地了解到了香菱的家庭背景。她出身于姑蘇城中的一個鄉宦家庭,其父甄士隱天性恬淡,不熱衷于功名利祿,是個只知觀花修竹,任性瀟灑的“神仙一流”的人物。其母封氏亦是賢良淑德,深明禮義。香蓮又是家中獨女,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憐愛異常。觀其出身,雖不是皇親國戚的世家大族,卻也是衣食無憂,富貴閑適的當地望族。出身于這樣的家庭,擁有這樣的雙親,香蓮本應該在父母的庇護下憂無慮地成長為一位知書達理,亭亭玉立的大家小姐。然而在其尚未知人事之時,便被癩頭和尚的“有命無運,累及爹娘”八個字的判詞戴上了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命運枷鎖。她命運的輪盤便沿著這八個字的寓言,一步步牽引著她走向痛苦的深淵。她生命里僅有的純粹的幸福時光就像街上的煙花和燈火一樣,雖耀眼奪目卻短暫異常。關于這部分的描寫,書中著墨并不多。香蓮這時作為一個稚子小童,尚未形成自己獨立的人格意識,只是一個依戀父親臂彎的小丫頭,書中也并沒有給其性格特征刻畫一個清晰的輪廓,但依據德國教育家福祿貝爾的名言“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師”,再結合其所處的社會階層,物質環境,我們不難判斷出她將擁有的嫻淑溫婉的性格特質。而縱觀下文的情節展開,這個女子的成長歷程也是順著這個性格脈絡向前延展的。然而這因良好的出身而形成的性格特質,正如同她娘胎里帶來的胭脂?一樣,反而造就了她不可挽回的悲劇命運。初入人世間的香蓮,正如花苞剛剛露出水面一般,還未來得及綻放一縷嬌艷的顏色,便被命運無情地掐掉了嬌弱的花蕾,只留下一段出身清白的根莖,在世情海中苦苦地尋求依傍。
二、孤女逢孽緣
元宵節后禍事起,香蓮被拐子拐賣他鄉,甄氏夫婦遍尋不著,最后家業敗落,投親被辱,飽受世態炎涼的折磨。這雖然貌似是偶然的禍事造成的一連串惡果,但事實上卻是人心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社會現實的真實寫照。而遠離家鄉,失去父母的香蓮此時正在拐子的手中飽受折磨。由第四回門子的口中,我們可以得知香蓮離家的七八年時間里,整日都是在拐子的毒打與恐嚇中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她甚至連關于幼時短暫幸福時光的記憶也一并失去,讓人不得不再次哀嘆命運的殘酷。然而命運的轉機突然降臨,她在被賣之時,令對其相看的馮淵一見鐘情。馮淵乃是小鄉宦之子,家里略有薄產,且父母早亡,亦無兄弟,家庭關系相對而言十分簡單,如若香蓮能順利入門,既不用受公婆刁難,也不用受妯娌相擾。更甚者,馮淵以往一直喜歡男子,則可以推測其家中尚無妻妾,觀之種種實在是香蓮之良配。況且除去種種外在條件,馮淵本人也對香蓮十分喜愛,愿意為她立誓再不娶妻,也再不結交男子。這在男女地位極不平等的古代,可謂令人感動。封建社會女子飽受封建禮教的種種壓迫,甚至連嫉妒都成為可以名正言順休妻的法律條令。而香蓮作為被拐賣的丫頭,身屬賤籍,更是毫無地位可言。但馮淵憐她愛她,甚至按照明媒正娶時才需遵守的禮儀,打算三天后才迎娶過門,充分說明了其情誼的深刻真摯。然而好命終還是沒能逃脫惡運的詛咒,本應該美好幸福的一段姻緣被薛蟠生生拆散,馮淵丟掉性命,香蓮終是被拉入那個不得回頭的富貴風流的紛擾之地。
三、菱花開薛府
在入薛府之后,香蓮被寶釵更名為香菱。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名字一直是一種飽含著深刻意義的個人特寫,更名從某種意義上寓意著全新生命的開始。從“蓮”到“菱”,雖然沒有出脫水生植物的范疇,但不能不說是一種重大的意義轉變。縱觀我國古代詩文中關于這兩種植物的描繪,也能清楚地看到其所象征的含義的差異。蓮花,在眾多的詩文中,被塑造成花中君子的形象,是高潔清雅的象征。而菱花則多出現在關于采菱活動,采菱女形象的詩句當中。這一更名無疑增加了香菱身上的世俗性和人間煙火氣息,這也正與文中的描寫相照應。在被拐賣的七八年間,香菱一直被拐子偷偷藏匿,可以說幾近過著遠離世俗人情糾葛的生活。而在她被買入薛家后,身處世家大族里人口紛繁,事務紛雜的環境當中,則不可避免的要牽扯進許多人情與勢利的糾葛當中。但站在香菱的立場來看,她作為一個漂泊孤女,能進入富貴之鄉,從此擺脫物質生活上的饑寒交迫,脫離拐子對精神肉體上的折磨摧殘,可以說是命中幸事亦不為過。同時她所要面對的主子薛姨媽和薛寶釵,也都是十分疼惜她的。在薛蟠苦求要將她收為房里人時,薛姨媽更是擺酒請客的大肆張羅,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而從作者行文中的描述,我們也可以清楚看到她精神狀態的改變。如第七回,第二十四回中都用了“嘻嘻笑”來描寫她的神情,雖然這不乏當時語境的因素,但是我們也可以窺到其輕松愉悅的情緒表現。而文中關于她日常生活中的描寫也多是與丫頭們一起游戲玩耍,這些描寫雖不能代表她日常生活的全貌,但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她所處的生活境遇。然而輕松的生活境遇并不能改變她不幸的婚姻生活,命運并沒有善待憐惜她,賜予她一個良人。書中多次點出薛蟠乃是沾花惹草,喜新厭舊之輩。而從第十六回,鳳姐與賈璉的對話“過了沒半月,也看得馬棚風一般了”,我們更是清楚地看到其所處的婚姻狀況。再從第四十七回,因薛蟠調戲柳湘蓮被打得皮開肉綻,香菱眼睛哭腫這一情節,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到她對薛蟠是存在愛情的,另一方面更是可以看出她因薛蟠風流多情而傷心痛苦的心情。
四、慕雅入詩園
在經歷了遠離雙親,愛情失落的雙重不幸之后,香菱迎來了生命里的又一次轉機。在薛蟠離家外出經商之后,她得以跟著薛寶釵正式入住大觀園,并藉由學詩,向大觀園中諸芳的精神和心靈靠攏,經過自己廢寢忘食的苦心學習,最終得到了黛釵等的心靈認可,正式成為詩社的一員。大觀園既是純凈的女兒國,更是凝聚了女兒真摯情思的詩之國度,成為詩國的一員也正寓意著香菱的精神和心靈獲得了歸屬。被買入薛府,如果說是為香菱提供了一個外在的物質生存環境,那么學詩入社則是為其提供了生存的必要的精神養料。在書中第四十八回脂硯齋的批語寫到:“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而香菱的至純心性更是融合了“黛玉多愁善感的心,寶釵玲瓏世故的心,襲人忠誠柔媚的心,晴雯剛烈純潔的心”群芳性靈的集合體。可謂是紅樓中又一個“兼美”之人。然而美中不足,她雖然也曾在幼年讀書識字,但因飄零的遭遇,在詩詞才情方面不免落于諸芳之下,這一點于香菱自身而言也是一大憾事。從寶釵攜其入園時,她欣喜異常的精神狀態,我們可以看出那不僅僅是對大觀園內優渥閑適生活的向往,更重要的是對女兒國清靜風雅精神的向往。因而她入園之后便急不可待得央求寶釵教她作詩,后又拜師黛玉,開始廢寢忘食的鉆研詩藝。甚至在睡夢之中也喃喃念叨著,被寶釵調侃為“詩魔”。然而在這熱鬧歡愉的背后,卻又讓人不得不沉重哀嘆。香菱煞費苦心地學藝作詩,企圖拉近自己因不被命運眷顧而造成的與諸芳之間的差距,渴望融入詩國的集體之中。雖然最后學詩有成,達成心愿,但是這對于她自身的處境和命運并無實質性的改變。在男女地位極其懸殊的封建社會,閨中小姐作詩結社不過被視為閑暇時的閨閣游戲而已。一個女子是無法憑借詩學才華獨自在社會安身立命的。在那個時代,女子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為維護自身生存所能依仗的只有父母親人的扶持和夫君的寵愛,而這兩點于香菱而言都是遙不可及,不能指望的。
五、遭妒魂返鄉
薛蟠行商歸來后,在薛蟠迎娶正室夏金桂之前,雖對待香菱已不似當初一般如珠如寶,但也并不曾過分冷落她。這一點從第七十九回寶玉與她的對話中,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印證。寶玉在園中偶遇香菱笑問她為何多日不曾入園,香菱答到是因薛蟠歸來,不似以往自由自在。那么可以推知,是因薛蟠需要香菱的服侍照顧,所以她才沒有空閑來園中走動,他們之間是呈現一種較為親密的情感狀態。我們從文中描述來看,倘若薛蟠迎娶的是一位純良賢淑的夫人,那么香菱是愿意抱著一種知足心態,將這并不完滿的生活繼續下去的,她甚至期待著夏金桂早日進門。在經歷人生的諸多不幸之后,她仍以混融天真,毫無心機的心態來面對生活,這可謂其人生之幸,卻也更加劇了她人生的悲劇性。在夏金桂進門之后她殷勤周到,盡心服侍,在被其諸多刁難之后,她也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再多加小心,定能有所改觀。然而“有命無運”的命運詛咒,再次在她身上應驗,讓她遇上了一位潑辣惡毒的主子奶奶。在她被改名為“秋菱”一事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夏金桂的險惡用心。眾所周知,菱花乃是盛開在夏天的花卉,秋天來臨之時也就意味著離花落之期不遠矣。在她中了妒婦的奸計,撞破薛蟠和寶蟾的丑事之后,薛蟠本是對她心有愧疚的,但是在寶蟾故作姿態逃走之后,才將怨氣撒在她身上。正是這一對惡毒主仆的挑撥離間,將她與薛蟠的夫妻情分全盤斬斷,把她推向了不幸的深淵。雖然香菱沒有再次被賣掉,但是她在世上本無父母照應,如今又失去夫君,事實上她所賴以生存的空間被全部擠壓,生命的根系已被完全斬斷,從此只能逐漸地走向枯萎消亡。雖然曹雪芹并沒有寫出香菱最后的結局,但據其在第五回中的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再加上行文之間情節的邏輯關系,我們不難推知香菱終難逃脫郁郁而亡的悲劇命運。
在香菱坎坷而又波折的一生中,“有命無運”四個字可謂貫穿其生命中的各個階段。她有出身地方望族之命,卻無父母庇佑之運;她有得人珍愛之命,卻無成就姻緣之運;她有豪門美妾之命,卻無恩愛相守之運。她的一生正是生活在等級森嚴,權勢橫行的以男權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無依無靠的孤女的悲慘命運的真實寫照。《紅樓夢》不僅生動地塑造了香菱這一可憐薄命女的形象,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這一人物背后所擁有的深刻社會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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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胡文彬, 周 雷, 編. 臺灣紅學論文選[M].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1981.
【作者簡介】
權菲菲(1992—),女,河南省南陽市人,現就讀于天津師范大學。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