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同治七年(1868)七月二十七日,坐鎮兩江數年的曾國藩接奉朝廷諭旨:“著調補直隸總督?!北鄙铣稣瓢硕娇?,曾氏距離時人所仰望的入樞拜相又進一步。領袖疆臣,得隴望蜀,古時的人生贏家不過如此,夫復何求?
然此際,曾國藩卻滿腹心事。次日,親信幕僚趙烈文拜謁曾氏,與之長談。據趙日記所載,對于直督,曾頗有躊躇畏難之意,“已具折謝恩,辭新命,如必不得請,亦不敢固執求退”。趙寬慰道:“朝廷用人,自有深意,以瘡痍未復之兩江,加之反側不安之民氣,遽移人心膠固之重臣于閑地,誠非草茅所能窺度其權衡之道,師亦知之乎?”此言落下,竟是不期然之許久沉默。最后,曾國藩終緩緩開口曰:“去年年終考察,吾密保及劾者皆未動,知圣眷已差,懼不能始終,奈何?”常年于宦海浮沉,其判斷絕非無稽之談。
半月后,在寫給故交吳坤修的信函中,曾氏自道“貪位不休,將來晚節覆竦,恐詒知舊之羞”。想必曾氏已料到了督直之結局很可能會晚節不保,但他卻萬萬沒想到“失節”之起因居然是一場教案。
“甚可憂耳”
是年底,曾進京述職。三度面覲兩宮,其觀感皆甚一般:“兩宮才地平常,見面無一要語,皇上沖默,亦無從測之”。除接受垂詢,滯京期間,曾尚與往昔摯友、朝廷權貴多有往來,如: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拜倭艮峰相國(倭仁),久談。拜文博川(文祥),不遇。
十二月十八日 文博川處談頗久,歸已更初矣。
同治八年正月初五 辰正一刻出門,至倭艮翁處一坐。
十一日 未末至文博川家赴宴。無陪客,賓主對酌,至酉初二刻散,歸寓已天黑矣。
十八日 旋至恭親王邸,久談,約六刻許,系為請令倭相仍管部務,遂泛論他事也。
不難看出,倭仁、文祥是曾氏私下走訪最多的兩位,而此二人恰代表了彼時朝堂不同的政治勢力。
先說倭仁。倭仁(1804—1871),字艮峰,號艮齋,烏齊格里氏,蒙古正紅旗人,河南開封駐防,官至文華殿大學士,謚號文端。倭仁久享理學正宗盛名,老成端謹,學問優長,頗受兩宮太后器重,被奉為帝師。他“輔導沖主,兢兢于君心敬肆之間,當時舉朝嚴憚,風氣賴以維持”,可知其在當時地位之隆,影響之大。倭氏與曾國藩之交誼,可謂深長。早在道光年間,僅精通制藝之學的曾氏心折于倭仁的理學修養,時常向其求教。倭向曾傳授記寫日課心得,“當即寫,不宜再因循”。曾氏亦步亦趨,“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于此朝夕往返磨礪中,曾將倭仁的教誨告誡俱視作“藥石之言”,自認“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令人對之肅然”??芍蠈⒗韺W奉為畢生信念,以倭仁為首的理學大儒之熏染甚是關鍵。故,曾氏日后亦對此段經歷念念不忘。
曾國藩自通籍后服官侍從,即與大學士倭仁、前侍郎吳廷棟、太常寺卿唐鑒,道員何桂珍,講求先儒之書,剖析義理,宗旨極為純正,其清修亮節已震一時。平時制行甚嚴,而不事表暴于外,立身甚恕,而不務求備于人,故其道大而能容,通而不迂,無前人講學之流弊。繼乃不輕立說,專務躬行,進德尤猛。其在軍在官,動勤以率下,則無間昕宵,儉以奉身,則不殊寒素,久為眾所共見。其素所自勖而勖人者,尤以畏難取巧為深戒,雖禍患在前,謗議在后,亦毅然赴之而不顧。與人共事,論功則推以讓人,任勞則引為己責。盛德所感,始而部曲化之,繼而同僚諒之,終則各省從而慕效之。所以轉移風氣者在此,所以宏濟艱難者亦在此!
之后倭、曾二人之境遇,堪稱殊途同歸,一立于朝,主持廟堂清議;一主于外,蕩盡東南叛亂,一以文佐君,一以武勤王,終皆登高位,共開所謂“中興”氣象。正因二人同尊理學,且俱為清廷柱石,故韋政通先生倒流溯源,曾作出這番假設:“假如曾國藩不曾出京辦團練,一直留在朝中,他能扮演的角色和表現的心態,大概和倭仁不會相差很多?!贝苏f看似合乎情理,實為皮相之論。二人同屬理學陣營不假,但彼此秉性之差異不可以道里計。早在咸豐初年,就朝廷如何“用人行政”問題,倭、曾二人各上一折。倭仁大談“君子小人之辨”,這在咸豐看來“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曾國藩則專就“用人一端”詳加論述,指出“大抵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此言頗得咸豐欣賞,“剴切明辨,切中情事”。不僅皇帝對二人印象已有定見,朝臣對倭、曾的特質亦洞若燭火。如一次咸豐召見吳廷棟,令其對二人略作點評,吳認為曾“雖進言近激而心實無他”,倭“守道似近迂而能知大體”。一個“激”字,一個“迂”字,將二人氣質類型刻畫得入木三分。
況且單論治學,倭仁自然醇之又醇,堪為士林表率。而曾國藩之學問則隨著接觸世事愈深,愈趨于駁雜兼蓄。其將孔門四科概括為“義理之學”、“詞章之學”、“經濟之學”與“考據之學”,并不避諱積極吸納諸子學為儒家所用:“若游心能如老、莊之虛靜,治身能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能如管、商之嚴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補之,則諸子皆可師也,不可缺也?!辟寥手晔厝鍖W“內圣”一支,不越雷池半步;曾國藩側重儒學“外王”一端,邁入經世之途,二人代表了晚清理學的兩種發展路徑。一言以蔽之,倭、曾二人可謂“同道異途”。
再觀文祥一方。文祥(1818—1876),瓜爾佳氏,字博川,號文山,滿洲正紅旗人。文祥與曾國藩結緣在咸豐末年。彼時面對太平天國運動,八旗、綠營皆難堪大用,清廷部分權貴主張大力重用漢族官吏尤其是湘、淮軍,文祥正是力持此議者。故對于曾氏而言,文祥有知遇之恩。且之后宦海詭譎,但其能屢屢化險為夷,文氏暗中護佑與保駕,亦十分重要。與此同時,文祥一直是奕訢之股肱,英法聯軍侵華期間,其協助恭王議和,“出入敵營,于非分之求,侃侃直言,折之以理”。辛酉政變后,文氏依然襄贊恭王,任勞任怨,故《清史稿》稱其“尤力任艱巨,公而忘私,為中外所倚賴,而朝議未一,猶不能盡其規略;晚年密陳大計,于數十年馭外得失,洞如觀火,一代興亡之龜鑒也”。所以,文祥又是晚清“自強新政”的代表人物,與曾國藩的經世主張頗為同調。若將倭仁諸輩視為清廷中的“說理派”,那么文祥等人可稱作“趨勢派”。
然而,曾國藩對于文祥、恭王等“趨勢派”的評價并不高。翻檢《能靜居日記》,可知曾氏私下對于恭王多有腹誹。同治六年盛夏一日,趙烈文與曾閑談中,言及赴滬見聞,“見恭邸小象,蓋一輕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痹洗鹪唬骸叭?。貌非厚重,聰明則過人?!壁w進而道:“(恭王)聰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見時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為彌縫……然隨事稱量輕重、揣度形勢之才則有之,至已為何人,所居何地,應如何立志,似乎全未理會。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氣作主。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悚之虞,非淺智薄慧、涂飾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痹鴩m未再加評論,倒也頷首默認。二人對話透露出的信息,無外乎奕訢貴為首席軍機,居周公旦之位,卻僅擅逞小智、耍聰明,缺乏儒家所孜孜以求的“大道”。這恰是與“說理派”的最大區別。是故曾國藩與“趨勢派”之關系,可用“異道同途”形容。
于是乎,被楊國強先生概括為“維護傳統又超越了傳統”、“保守舊物同時卻沖撞了舊物”的曾國藩,在1869年的正月里,已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孤獨與無奈:“時局盡在軍機恭邸、文、寶數人,權過人主。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文柏川正派而規模狹隘,亦不知求人自輔。寶佩衡則不滿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然才薄識短。余更碌碌,甚可憂耳?!?/p>
他似乎隱隱體味到理與勢之間的矛盾與糾結越發強烈了。
“深慮蹈葉相末路之愆”
曾氏的如上研判,自是其循理度勢的結果。不過此等眼光,又是在長期實務歷練中得來。曾幾何時,以驕倨之態馭外的葉名琛被士人視為攘夷之楷模,曾氏亦不例外。咸豐七年,粵海硝煙再起,彼時對于中、西情形缺乏具體認知的曾國藩,盲目以為“自古稱國富者,以地大為富;兵強者,以人眾為強耳。英夷土固不廣,其來中國者人數無幾,欲恃虛聲以懾我上國”,故曾預測“此次確斗,彼必不能堅守。此后官兵之氣日強矣。往時徐松龕中丞著書,頗張大英夷,筠仙歸自上海,亦震詫之。鄙意彼蹈驕兵、貪兵二忌,恐不能久”。然咸豐帝狼狽“車駕北狩”的殘酷局勢打破了曾氏之自大迷夢,原來習以為常的驕橫之態不過是一種虛驕而已。曾氏雖極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回歸現實,重新思考攘夷之道。他首先摒棄的便是葉名琛式的驕倨心態,承認“泰西諸國,久已遍行內地”,且“其合縱之勢,狼狽之情,牢不可破”,“洋人之患,此天所為,實非一手一足所能補救”,故在處理外交方面,曾提出“推誠”示人。然而,曾內心鄙夷洋務,日常又不得不與之周旋,此等理勢間的牴牾情緒,與日俱增,愈長愈繁,終使其心態產生一種極其微妙的變化。即深憂倘長期如履薄冰處理洋務,終有一著不慎冰破墜淵之日,用其自己的話講:“久作達官,深慮蹈葉相末路之愆。”所謂“葉相末路”,具體而言,便是“受唾無窮期矣”,一旦冒犯清議,那么“說理派”對自己的口誅筆伐,則較之朝廷的懲戒更為酷烈,對內心的刺激亦更苦痛。
敏感、警覺、躑躅、糾結,這些詞匯似都不足以形容曾國藩此時的微妙心態。然有道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駐京期間,“說理派”又將其往深淵處拉近一步。正月初五那天,曾國藩剛從長安門外下轎,便被喊入內閣集議。原來前幾日醇郡王奕譞曾遞上一份《謹陳管見折》及《驅逐洋人之法六條》,“議驅除洋人之法”,公然與恭王政見立異。開篇奕譞便將矛頭指向恭王心腹崇厚,認為其所謂修約意見,“或謂圣德何所不容,或稱天主教無異釋道,是直非茍安目前,且將袒護洋人,為一己固寵保榮之計,此臣所沒齒鄙之,膠固不化者也”。殺雞自然是給猴看,點名批完崇厚,奕譞便轉話鋒于總理衙門數年方針上面。在他看來,洋務運動之所以興起,“首誤于茍且依違,繼誤于剿撫無定,尤誤于內外臣工,情不聯屬,秉政者既無定見,疆吏將帥亦無所適從”?;诖伺袛?,醇郡王指出“庚申(1860年)必應和約,現在必應羈縻,將來必應決裂”,故洋務僅是一時權宜,必須勤練兵勇,“一旦翻然決裂,將以天下之兵之民,敵彼蕞爾數國,如越之滅吳,唐之服突厥”。那么具體如何籌劃驅洋計劃?奕譞拿出了自己的六條方案:“一、請垂詢督撫以收集思之效也”;“二、請密飭王大臣各抒所見以濟時艱也”;“三、請收民心以固根本也”;“四、請擯斥異物以示天下也”;“五、請召見宿將以備不虞也”;“六、請飭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詳查夷人入城數目,以免患伏肘腋也”。若說一、二、五、六條只是陳詞再提,那三、四兩條則實屬不懂世局的荒謬之言。說穿了,奕譞的主張即驅逐洋人,抵制洋貨,可知這種天真到只堪發噱的念頭,排拒西方現代文明的舉動,在彼時皇族及士林中影響力依舊甚廣。
不久,朝廷諭旨內閣集體會商醇郡王所上奏折內容。參與討論者,俱是素來仇視洋務的“說理派”代表人物:大學士倭仁、吏部尚書朱鳳標、刑部尚書瑞常。耐人尋味的是,經過一番議論,眾人推舉曾國藩起草對奕譞奏折的意見書。曾“午正構思,及申初二刻脫稿,共千六百余字”。這份議復奏折竟對醇郡王大多數主張深表贊同,“除第二條頗有窒礙外,余五條似均可采擇施行”。第二條之所以有異議,在于“若令各抒所見,必不能均在內閣起草,勢將攜回家中從容構思,恐滿城周知,傳播于洋人之耳。醇郡王此折關系極大,理宜密之又密,未可宣布太廣”。文末,內閣眾臣對于處理洋人問題之態度和盤托出:“三代以上非禮不能強國,三代以下非兵不能強國。今日撫馭外夷,實宜兼此二者,講和則以禮制之,設備則以兵制之”。既然此折經眾人熟商而成,自代表了朝中保守力量的立場。同時該文又撰于曾國藩之手,想來其對醇郡王的主張不敢妄生異議。那向來以胸懷開明面貌示人的曾氏,內心深處就醇王一派的主張并不完全茍同,半年后與趙烈文的密議時,他吐露心聲:“到京后曾會議和約事,醇邸意在主戰,曾上折交內閣再議。吾以目下不可不委曲求全,而又不可不暗中設防奏覆。然中、外貧窘如此,無論直隸、江蘇,亦安能自立,今年和約當可成,不致決裂,而時會難知,能無隱憂?”一面深悉西強中弱之無奈格局,一面又只得附和說理派的顢頇言論,理勢牴牾與交鋒已將曾國藩之內心拉扯得首尾幾乎不能相顧。
而一年后的天津教案,則不啻將他的思想與行動徹底撕裂成兩個根本無法彌合的極端。這一次,他真真正正面臨著當年葉名琛那般的情形。
“內疚神明,外慚清議”
1870年6月21日,天津教案爆發。次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給總理衙門寫了一份報告,交代事變原委經過,同時促請直隸一把手曾國藩來主持大局。恭王立即便命“曾國藩著前赴天津查辦案件”。緊接著,崇氏又上折請求朝廷治罪。然這篇折子的內容卻著實巧妙,對于己之罪狀,崇厚僅用“有負天恩”四字帶過,而其余幾位當地官員,下筆不可謂不狠,“天津道周家勛有表率之責,未能先事預防;天津府知府張光藻、天津縣知縣劉杰,于辦理拐案操之過急,以致民情浮動,聚眾滋事,均屬咎無可辭”。按責任之輕重,“相應請旨將奴才治罪,天津府、道、縣分別嚴議革職”。說白了,自己應當挨個行政處分,周、張、劉三人則必須丟掉飯碗。對于崇厚的請求,恭王諸人再度順水推舟,“著曾國藩會同崇厚,徹底根究,秉公辦理,毋稍偏徇。尋吏部議:崇厚應降一級留任”。
崇厚挖了個大坑,自然是要埋曾國藩。收到朝廷諭旨,曾躊躇不決,畢竟“目下天津洋務十分棘手,不勝焦灼”。即使如此,曾還是體現出名臣之擔當,他致函崇厚,提出委曲求全的處理建議,即使“曲在洋人,而外國既斃多命,吾輩亦宜渾含出之,使在彼有可轉圜之地,庶在我不失柔遠之道”,指出坐實挖眼剖心謠言之虛實,實乃“此案樞紐”。同時曾表明自己僅是會辦的角色,愿協助崇厚,與其“禍則同當,謗則同分,不敢有所諉耳”。
不及曾國藩籌備停當,28日朝廷又下一折,命崇厚為出使法國欽差大臣。這意味著會辦升格為總辦,教案之重任完全壓在曾一人肩上。曾聽聞此事,第一反應是“焦慮無已”,此去“恐有不測”。于是他將手頭事暫置一旁,用兩天時間給曾紀澤、紀鴻二子寫了一份遺書。此信開篇一段文字便透出來一股老臣赴難的濃濃無奈和悲涼: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復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負其初心。
顯然,在曾國藩心中,由保定赴天津,路途上雖為一路向東,而仕途上則是一路向西。當年葉名琛的覆轍已步步逼近。
7月8日,曾國藩抵天津,當即發布告示,曉諭士民查拿兇犯,修葺教堂。與此同時,在崇厚的幾番勸說下,曾氏勉強答應將天津道周家勛撤職,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二員即行革職,請旨飭交刑部治罪,以示懲儆。如此,除了崇厚,天津的班子被一擼到底,悉數落馬。依照曾的本意,張、劉二人平時公正清廉,算是良吏,如此以替罪羊的方式來向洋人示好,實在有辱斯文。再者若真正逐一問責,彼時教案的最高責任者毫無疑問是崇厚,絕非道、府、縣三級官員,倘秉公處置,崇氏須負主要責任,地方官吏頂多算協從之罪。然而崇厚頭頂有恭王這層保護傘,且又肩負赴法之命,曾也奈他不何,唯有啞巴吃黃連,默默生悶氣。
也正因是非對錯念頭于心中不斷交戰,奏折剛一發出,曾國藩立刻后悔了。他對幕僚道:“崇厚駐天津近十年,調停于民教之間,人頗譏之。事變之后,崇公出示解散,有嚴禁聚眾滋事之語,由是怨聲載道”。而自己心頭一軟,答應處置本地官吏,“語太偏徇,同人多不謂然,將來必為清議所譏”。不出所料,據說“清議方面,則深病國藩不能一味強硬,完全拒絕法人要求。詬詈之聲大作,‘賣國賊之徽號竟加于國藩。京師湖南同鄉尤引為鄉人之大恥。會館中所懸國藩官爵匾額,本湘人視為與有榮焉者,悉被擊毀。知交中騰書責難者甚多”。最最愛惜羽毛之人,卻執行最最容易玷污清譽之事,似再沒有比這更大的諷刺與悖論了。
更讓曾氏揪心之事還在后頭。曾、崇二人于21日遞上一份匯報案情的報告,其中仔細分析了五條天津士民之所以積疑成憤的原因:教堂終日閉門不開,莫能窺測,其可疑者一;中國之民到仁慈堂治病,恒久留不出,其可疑者二;仁慈堂死尸,有洗尸封眼之事,其可疑者三;仁慈堂所醫病人,雖親屬在內,不得相見,其可疑者四;堂中掩埋死人,有一棺而兩三尸者,其可疑者五?!鞍傩辗e此五疑,眾怒遂不可遏”。故曾希望朝廷明降諭旨,將此情形布告天下,雪洋人之冤,釋眾人之惑。然而不知是恭王諸人有意刪改,還是崇厚暗做手腳,在朝廷對外公開時,這五點可疑之處被完全略掉,于是曾國藩的奏折通篇都在替洋人說話,一時輿論嘩然。曾自然有口難辯,慨嘆“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對于如何處理津案,“說理派”與“趨勢派”也很快在朝堂上化作水、火兩個陣營:“論理者以為當趁此驅逐彼教,大張撻伐,以雪顯皇之恥而作義民之氣。論勢者以為兵端一開,不特法國構難,各國亦皆約從同仇。能御之于一口,不能御之于七省各???;能持之于一二年,不能持之于數十百年。而彼族則累世尋仇,不勝不休。庚申避狄之役,豈可再見?”
為“說理派”敲過邊鼓的曾氏,一旦遭遇具體事件,還須沿著“趨勢派”的路數委曲求全,與洋人妥協。然而甚是吊詭的是,雖清議紛飛,謗言密布,但真正背后捅刀者卻是端坐軍機處的恭王諸人,為保崇厚一車可舍曾國藩一帥,在在是有小智而無大慧。與之迥異,作為“說理派”魁首,倭仁則能上疏為老友直言辯護:“曾國藩為我朝重臣,始參守令系誤聽崇厚之言,后蒙舉世清議,中心自疚不可為人,屢次函商總署,深自引咎,竟不推過于人,惟乞恩免解。我皇上之待大臣有禮,豈有因其一時誤聽人言而忍其終身之大恥,而使天下稱冤,令曾國藩不可為人,即國家亦將恥不可為國也。”倭仁此論,即道出了曾國藩深瘀心間的苦衷,亦彰顯出其對古來儒家君臣之道的硁硁堅守。
照此看來,曾國藩所面臨的理勢牴牾不僅有觀念碰撞,更包裹著派系博弈,盤根錯節,千回百折,故他心態之復雜糾纏可想而知又難以全然深知。
“理勢并審,體用兼備”
經此一大劫,曾國藩心態再上一階。
復回兩江,曾聯銜李鴻章會奏《擬選子弟出洋學藝折》,使“西人擅長之技,中國皆能諳悉”,開啟近代派遣留學生之創舉。此舉背后折射出曾國藩心態之變遷。津案后他曾講過這么一段話:“中外交涉以來二十余年,好言勢者,專以消弭為事,于立國之根基、民生之疾苦置之不問。雖不至遽行決裂,而上下偷安久,將疲恭而不可復振。好言理者,持攘夷之正論,蓄雪恥之忠謀,又多未能審量彼己、統籌全局。弋一己之虛名,而使國家受無窮之實累。自非理勢并審,體用兼備,鮮克有濟?!?/p>
曾國藩比“趨勢派”更諳熟傳統,亦較“說理派”更洞悉世局,故能提出“理勢并審,體用兼備”的主張。然為此八個字,曾氏整整耗盡了一生的時光,并且令其始終無法釋然之事在于,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鐘情于傳統的曾氏都無法擺脫儒學之“道理”被外來之“強勢”所死死壓抑而引發的內心之苦痛。作為晚清大變局中一位士大夫,曾國藩注定唯有“于理勢牴牾中躑躅而行”?;蛟S,這一代人無可跳脫的角色與宿命,即是如此。
(《曾國藩全集》(修訂版),岳麓書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