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洋 李波
摘 要:“正念”是佛教修行的精髓,也是一種新興的心理學干預療法,還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可能經歷的感受。“注意”作為正念干預的核心,對其內涵的理解對于正念機制的認識與正念練習的操作具有重要影響。然而目前研究者對于“注意”內涵的理解卻存在諸多爭議。本文對研究者的不同觀點進行了綜述,并嘗試通過引入“多語境”,將正念劃分為“日常”“心理學”以及“佛學”三個層次,以期對現有觀點進行整合,進而闡明正念中的“注意”內涵。
關鍵詞:正念;注意;覺知;內涵
中圖分類號:C912.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5-0109-03
正念源于佛教的四念處禪修,是佛教修行的精髓,也是正念干預(Mindfulness-based intervention,MBI)的核心[1-2]。自從1979年Kabat-Zinn以“美國式的語言”將正念從佛學語境中引入到心理學領域之后,正念由于其顯著的療效性、廣泛的適用性以及對現有臨床手段良好的融入性而得到越來越多研究者的重視[2-3]。研究發現,正念干預不僅能夠減輕甚至消除身心癥狀,還能夠提高個體的積極心理品質[4-5]。另外,在臨床領域之外,正念的應用也越來越廣泛[6]。
一、正念與“注意”的關系
1982年,Kabat-Zinn在心理學領域第一篇正念研究中,以“對當下的、有意識的注意力自我調節”來描述正念[7]。1990年,Kabat-Zinn給出了正念的“操作化定義”:“正念簡單來說就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去注意”“對當下地、有意識地、非批判地覺知”[8]。
“注意”是正念的主要構成與核心機制。研究者從注意調節角度去解釋正念的內涵及作用機制,用與注意相關的認知任務檢驗正念的效果,或者以注意力的改善作為衡量正念水平的指標。
二、正念中關于“注意”的不同論述
在早期研究中,研究者沒有對“注意”與“覺知”進行區分。2003年,Brown提出“正念是開放或接納的覺知與注意”,并強調區分“注意”與“覺知”的重要性,他引用Western的定義對這二者進行了界定:“覺知(awareness)”是“意識的背景雷達,對內外環境進行持續監控”,而“注意(attention)”是“集中意識覺知的過程,對有限范圍的經驗給予高度關注”[9-10]。這也是正念研究中描述“注意”的第一種角度,即以“注意”在心理學研究中既有定義來描述。
第二種是從“操作”的角度描述注意。這種視角在Kabat-Zinn1990年之前的研究中尤為明顯,他從行為角度來描述正念:“以專注為基礎……不限制注意力的對象,而是對每時每刻的身心現象都予以‘超然的觀察(detached observation)”[7]。這種描述方式類似于佛教中對正念的表述方式,所描述的是培育正念的方法和過程,對于禪修者——尤其是初學者來說,這種表述方式具體直觀,更容易理解。但“培育正念的行為并不等于正念本身”——正念干預和正念就像菜單和菜、地圖與疆域之間的關系,將正念干預當作正念,顯然會犯了“吃菜單”的錯誤[2,11]。
第三種視角,則是從認知角度界定“注意/覺知”:研究者從信息處理(information processing)的角度解釋注意的內涵及機制,進一步將正念放在認知行為中。研究者將正念定義為“增加覺知與注意控制”“發展自我覺知的認知技術”“觀察自身認知過程”或“注意控制訓練”等[12]。
三、有關“注意”內涵的爭議
“注意”是首先為研究者所認識的正念要素。對于正念干預中“注意”內涵的探討不僅涉及對正念內涵的具體理解,還涉及如何解讀正念干預起效的作用機制,并由此進一步對干預者在正念干預中操作的方式以及獲得的效果造成影響。
通過對現有正念文獻的梳理,可以將正念研究者有關“注意”的觀點歸納為三類。
(一)正念中的“注意”即日常生活中的“注意”
第一類研究者認為正念中的“注意”即日常生活中“注意與覺知”。①這類研究者以Brown&Ryan為代表。他們認為正念是個體天生就具有的“特質(trait)”,這種特質體現為對當下身心經驗予以注意與覺知的傾向性[9]。研究證實,正念水平與個體人格特質具有密切關系,即使未經正念訓練的個體在正念水平上亦存在差異[9,11]。
(二)正念干預中的“注意”體現為“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兩個階段
更多的研究者傾向于認為,正念中的“注意”有別于日常生活中的注意狀態,而是一種“特殊的注意狀態”。這種特殊的注意需要循序漸進的訓練,同時也需要有意識的喚起與培育。
從操作上來看,在正念練習中,個體需要將注意力集中在特定目標上,培育注意力的穩定性,再慢慢擴大覺知范圍,直到對一切身心現象都能予以無分別的覺知。前一操作被稱為“注意聚焦(Focus Attention)”,而后者被稱為“開放監控(open monitoring)”。這兩者是目前國際上普遍認同的正念干預內容分類,分別大致對應于佛教中的“止禪”與“觀禪”,即巴利文中的Samatha(奢摩他)與Vipassana(毗婆舍那)[13]。“注意聚焦”指個體有意識地將注意力集中在特定目標上,保持注意的專注與穩定,并排除其他刺激的干擾,所專注的目標包括身心現象(如呼吸、聲音等)、物體(如光點、圖形等)以及特定內容(如經、咒等);而“開放覺知”指個體對感知覺范圍內的一切身心現象都保持開放的覺知,注意力并不固定在某一特定目標上,而是對當下發生的一切經驗都給予清醒的觀照。
研究者對于“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的關系問題持有不同觀點,有研究者認為兩者是相續的不同階段,還有研究者認為兩者是并存的兩種成分。“階段論”與“成分論”分別構成了第二與第三類觀點。
階段論的研究者認為正念干預中的“注意”包括“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兩個極端。正念干預開始于注意聚焦訓練,隨著干預者注意力越來越趨于穩定,再逐漸轉換至開放式監控[7]。正念干預的初學者容易將正念干預等同于“注意聚焦”,他們認為有效的訓練就是保持注意力的穩定,當發覺自己在訓練過程中走神,部分干預者甚至會感到挫敗和沮喪,直到意識到正念正是在一次次走神又拉回來的過程中得到提高的。而資深干預者則常常強調正念是“開放的覺知”,因為注意力的穩定僅僅是正念干預的初始階段,在正念干預的后期,干預者不僅僅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個特定目標上,而是對身體內外所有的經驗現象都予以開放的覺知。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在正念訓練中,注意的穩定性與開放性都很重要,忽略“注意聚焦”的訓練可能導致干預者缺乏保持注意穩定的基本能力,進而容易在干預中陷入散漫的反芻思維之中。
(三)正念中的“注意”體現為“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兩種成分
與階段論研究者不同,持成分論觀點的研究者認為“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作為兩個成分并存于正念研究中。Dunn等人根據腦電研究,提出“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并非截然分明的不同階段,而是不同的成分[14]。此類觀點從佛教研究者的角度得到了大量支持,菩提比庫提出:“大多現代的老師會把念處修行等同于毗婆舍那,這很生動,但要注意四念處不僅包括毗婆舍那,還包括奢摩他”[15]。緬甸馬哈希禪師及帕奧禪師也分別強調:“正念有兩個部分:奢摩他正念以及毗婆舍那正念”,“四念處并不等同于毗婆舍那”[16,17]。事實上,佛教禪修與其他禪修傳統(如印度教禪修)的根本差異就在于“止觀雙運”[18]。
四、以“語境”的引入進行觀點整合
“注意&覺知”是正念的核心成分,也被眾多研究者認為是正念的核心作用機制。對于“注意&覺知”內涵及具體操作的理解無論對于正念研究還是正念實踐都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如上所述,研究者對于這一問題卻始終未能達成共識。本文認為,這一爭議的關鍵在于研究者沒有認識到“注意&覺知”的層次性。
在日常語境中,正念可以是簡單的注意與覺知。這種注意由新異刺激的出現而引發,具有偶然性的特點,缺乏朝向某一特定的目標的穩定性。在這一層面,“正念”是個體普遍具備的一種能力,是在覺知背景下對刺激目標的短暫注意。
在心理學語境下的正念干預中,正念首先開始于“注意聚焦”,干預者通過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逐漸培育注意的穩定性,并對注意的行為及內容進行覺知;當注意力能夠達到一定的穩定性之后,干預者開始學著轉換注意力的焦點,并擴大覺知范圍,最終達到無分別地對當下的一切身心現象進行覺知的狀態。從操作性的角度來說,“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具有明確的階段性。在一般八周的正念干預中(以正念減壓療法及正念認知療法為例),干預者通常在第三到四周開始學習將注意力從呼吸擴展至其他目標,但在之后的課程中,觀呼吸仍然常常作為干預的“熱身”或者幫助干預者回到正念狀態的“錨點”[19]。
在佛學語境中,正念禪修強調“止觀雙運”。“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不再是具有明確界限的階段,而是過程中一體渾然的兩種成分。在修習“奢摩他”的過程中,禪修者需時時保持對“定境”和自身的覺照;在修習“毗婆舍那”的過程中,禪修者則是處于“剎那定”中,即在每一個流動相續的時刻都保持“深入專注”,但并不限于固定目標。
因此,明確說來,上述三種觀點的研究者所持有的觀點并無對錯之分,而是正念在不同層次上的含義與特點。具體來說,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點來總結針對這一爭議的答案:就日常語境來說,正念是由刺激所引發的覺知下的注意;在心理學語境中,“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體現為正念干預的兩個階段,正念干預由“注意聚焦”開始,逐漸發展至“開放監控”,這也就解釋了什么初學者認為正念就是“注意聚焦”,而較資深的干預者則認為正念專指“開放監控”;最后,就佛學語境來說,“注意聚焦”與“開放監控”是正念禪修中并存的兩種成分,要求禪修者達到一定的“聚焦狀態(或說定境)”,止中有觀、觀中有止。
五、結語
以“注意”,這個心理學領域業已存在且研究相對成熟的術語來表述正念,順利地在佛學與心理學語境中搭建起溝通的橋梁。這種表述方式不僅延續了早先心理學領域中對禪修的理解,還與心理學已有的研究范式搭建起聯系;而且,“注意”的表述使人們認識到正念是人人都具備、都能夠培養的能力,摒除可能附帶的神秘主義色彩,使正念變得簡單易懂。“注意”為研究者及干預者提供了一個迅速把握正念的“抓手”,使原本龐雜深奧的禪修傳統成為能夠被迅速理解并操作的訓練方法。
而“語境”的引入,以有區別的整合回答了有關注意內涵的問題。“有區別的整合”的意義在于:將日常語境中的“正念”放在心理學語境中去評價,會導致研究者忽略了正念的“普遍性”——正念首先是人人具備的能力;將佛學語境中的正念放在心理學語境中去理解,會導致研究者排斥正念的“復雜性”——沒有意識到正念本身就是一個復雜動態的修行系統;將心理學語境中的正念放到佛學語境去評價,會犧牲掉正念的“簡易型”及“實用性”——而這兩點正是正念能夠被稱之為“浪潮”與“革命”的關鍵[20]。研究者應當意識到,正念內涵研究之所以困難,正在于正念的跨語境性。它既是日常生活中人人都具有的能力,又是心理學語境中可以有意識培育的狀態,還是佛學語境離苦得樂的“一乘道”。而正念的奇妙之處,也在于它的跨語境性,它呈現出一條每個人都可以踐行的、心理學領域已形成較成熟操作流程的、可以引領人類達到需求金字塔頂端的離苦得樂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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