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鳳
《荷塘月色》的情感主旨歷來有多種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本文是作者寄情山水之作,抒寫清冷幽深的境界,表現凄涼的心境;有人認為本文是借景抒情之作,表現作者愁悶的心情;有人認為是表現作者欣賞月下荷塘自然之美的情趣,拘守個人的小天地,表現閑適的心情;有人認為它不是抒發作者逃避現實的情緒,而是表現作者對現實不滿的憤激心情;有人認為是表現對黑暗現實不滿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對此,教學參考書上也是閃爍其詞:作者的感情是復雜的,與“淡淡的憂愁”相伴隨的還有“淡淡的喜悅”。其他姑且不論,最具權威的教參里的分析也有自相矛盾之處,會有一個人,同時又喜悅又憂愁嗎?
《荷塘月色》一開頭就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我們就要分析為什么“不寧靜”。朱自清先生1920年北大畢業后,到杭州一師教書,月薪70元,雖然已經寄給家里一半,但還是不能滿足要求,妻子兒女在家中,受著折磨。從《背影》中可知,1920年以后朱自清的家境,已經非常慘淡。因為貧窮,與父親失和,為了減少矛盾,節約開支,朱自清回到家鄉任揚州八中的教務主任。由于庶母的挑撥,其父借著和校長的私交,要求將朱自清的薪水直接送到家里,本人不得領取。迫于此,朱自清不得不接出妻兒,到杭州另組小家庭。1922年,朱自清帶妻兒回揚州,打算與父親和解,結果不僅沒有解決矛盾,反而加深了精神上的痛苦。后來,朱自清的父親因為考慮到孫子的教育問題,從朱自清處把兩個孩子接回揚州。朱先生的生母也隨之一同回去。但是,父子關系一直沒有緩和。朱自清每月寄錢回家,往往得不到回信。他在《背影》中提到:“家中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他觸目傷懷……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暑假中(也就是寫作《荷塘月色》的7月份),朱自清想回揚州,但是又怕難以和父親和解,猶豫不定。因而有“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之語。所以,作者在文章里抒發的是由家庭矛盾引發的難以排遣的苦悶之情。
作者心里的“頗不寧靜”是“想回揚州,但是又怕難以和父親和解,猶豫不定”的矛盾苦悶的情感。這種情感在文中也有矛盾的句段為證。第三段寫道:“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里很明顯地有“平常的我”“今晚的我”的矛盾和“平常的世界”“另一個世界”的矛盾。此外,課文中也有需要仔細分析才能發現的有矛盾的句段。文章開頭:“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總該另有一番樣子。”這句話隱含著“平時的荷塘”和“今晚的荷塘”的矛盾,平時的荷塘是一個樣子,并不值得寫,而今天的荷塘“另有一番樣子”,才值得寫的矛盾。第二自然段中對小煤屑路的描寫文字也隱含了“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的幽僻與“今晚卻很好”的矛盾。就是月光也有別人眼中的“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的遺憾和“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的矛盾。文學作品中所有的文字都是情感的外化。作者在文章中的言語間的矛盾,正是內心苦悶矛盾的外化。
作者是怎樣對待這種苦悶矛盾的呢?在文中作者選擇了刻意的回避。首先回避了妻兒,“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回避了妻兒,沒有家人在跟前,可以暫時忘卻家庭矛盾,獲得暫時的自由。其次回避了煩心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可以享受“獨處的妙處”獲得暫時的自由,“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再次回避了喧鬧,“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作者用最明確的語言告訴我們,清華園的荷塘并不是如文章中所寫的那樣寧靜,它還有喧鬧的一面。朱自清回避了喧鬧的一面,選擇了幽僻的一面,因為幽僻的一面和他內心相通,可以讓他暫得心靈的寧靜。最后回避了現實世界,想起了六朝時的采蓮盛況和《西洲曲》的句子。朱自清沉浸在一個人的自由天地里,可現實太苦悶,外界的煩擾幾次把他拉回現實世界,“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作者把現實刻意忽略忘卻,獲得短暫的自由寧靜。
也許有人會問,內心那么痛苦,為何景物還那么優美?那是刻意忘記痛苦以景物寄托心情的無奈之舉。孫紹振先生認為作者的痛苦是不可擺脫家庭倫理的痛苦,而文章主體部分有關荷塘與月色的景物描寫是作者“擺脫了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擔”獲得的“自由和獨處的自我欣賞之妙”,“文章中外在的美好都是為了表現內在的、自由的、無聲的、一個人靜靜的、不受干擾的甚至孤獨的情懷”。但欣賞完景物聯想完古詩之后,作者還要回到現實中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熟睡好久了”。現實的矛盾苦悶依然纏繞著他,依然要承擔作為丈夫、父親、兒子的倫理上的負擔。
《荷塘月色》中的苦悶,其實是一位中年男人因承擔家庭倫理責任而產生的濃重的難以排遣的苦悶。
作者單位:安徽省濉溪縣孫疃中學(23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