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武杰
文化CULTURE
無訟:人民調解的理想
文 《法人》記者 武杰
不久前,為健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加強訴訟與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有效銜接,規范人民法院特邀調解工作,最高人民法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等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結合人民法院工作實際,發布了《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若干意見》和《人民法院特邀調解規定》,讓糾紛解決渠道從“一枝獨秀”發展到“百花齊放”。
在講求以和為貴的中國,調解制度歷史悠久,熟人社會的鄰里調解、親族調解等調解方式也是由來已久。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被譽為“東方一枝花”的調解制度也早已經慢慢發生了變化。
北京政法職業學院副教授、北京市西城區人民調解員協會專家顧問劉愛君長期從事公益法律服務的一線實踐和研究工作。她發現,多年以來,盡管總結這一“東方經驗”的理論書籍和文章并不在少數,但是針對調解實踐和技能提升成體系的總結卻難覓蹤影。
劉愛君根據自己多年的實務經驗和理論研究,編寫了《調解溝通藝術》一書,希望從性格分析方面增加調解人員和當事人雙方的信任,實現有效的溝通。
劉愛君曾經問她班里的學生:你們家居住的小區周圍有沒有調解中心或者調解委員會?學生給出的答案是,不知道。雖然這些學生將來大部分要進入法院系統工作,但是他們,包括很多人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所在小區的居委會還有人民調解委員會這樣一個組織。
“我們小區就有一個人民調解委員會。”劉愛君住在北京市海淀區的一個普通社區,如果不是職業敏感性,可能她也不會發現,每天的必經之路上有個“調解委員會”的牌子,在很多人看來,那只是居委會的所在。
同樣是出于職業敏感,也許還有她曾在法制類媒體工作10多年的好奇心,劉愛君當下就走了進去。一番咨詢后,她主動提出義務為大家調解。
中國歷來有“調解大國”之稱,人民調解制度根源于我國“和為貴”“無訟”的傳統法律文化,被西方各國譽為糾紛解決的“東方經驗”。據統計,截至2015年底,全國共有各級人民調解組織80萬個、調解員隊伍達407萬人,每年調解案件達上千萬件。
現代意義的人民調解制度從20世紀50年代起建立,并在1954年憲法中成為一項憲法制度,并在多年間通過一系列法律、法規的頒布和施行,使得人民調解立法從無到有、從簡陋到全面、從落后到先進,一直在不斷發展完善之中。
提起調解,大部分人的印象里,主陣地是在農村。調解通常由村里的德高望重者或者“能人”充當中間人出面調解說和。劉愛君表示,近些年在城鎮化的過程中,城鎮的矛盾已經越來越多。人員的流動越來越頻繁,人們之間的關系從鄉土熟人社會逐步進入陌生人社會,傳統的調解顯然已經失靈。因此,有一段時間,人民調解如同沒落的貴族。
根據《中國法律年鑒》統計,在1990年之前人民調解解決案件糾紛數量逐年增加,到1990年達到740多萬件。在此之后,人民調解案件數量卻逐年下降,到2004年跌至最低點僅有441萬件。盡管隨后開始逐漸增多,但是相比法院受理案件的不斷增多,人民調解已經難以達到20世紀80年代的興盛狀態。
人們的關系漸漸疏離,當產生糾紛的時候,僅僅依靠情理已經無法解決矛盾,選擇法律已經成為一種必然,甚至出現訴訟至上的思維。通過訴訟解決糾紛,已經成為一種更常用的手段。
另一方面,由于經濟發展,大眾之間的糾紛變得復雜,而當時的人民調解員由于自身法律知識、行業知識的欠缺,還處在家長里短、說事拉理的階段。
劉愛君分析說,人民調解委員會是一個民間組織,退休的干部、居委會大媽這樣的調解員,在一些當事人看來既不如律師專業,又沒有法官的權威,更沒有強制性。而公民權利意識增強,一分錢官司等雞毛蒜皮小事也要訴向法庭,由此開始出現過分依賴訴訟的傾向,法院壓力倍增。

劉愛君(右二)給西城區法院陪審辦送書
過去形容一個法官辦案能力強,會用“勝敗皆服”來形容,而如今打個官司,無論輸還是贏,當事人雙方往往都會身心俱疲。
劉愛君因為工作常常需要到法院,據她觀察,目前法院的審判壓力很大,基層法院每個法官平均一年要處理約300件案子,但是這其中有一些是非常小的糾紛,法律技術含量不高,甚至當事人雙方只是為了較勁,賭一口氣。
劉愛君如今已經在法院做人民陪審員和特邀調解員多年,處理過上百件案子。她發現,“其實大部分當事人經過情緒疏導,很快就能把矛盾處理掉”。劉愛君也慢慢將近幾年她研究的DISC性格分析工具,運用到跟當事人的溝通中,通過了解當事人的性格、心理,選擇最佳的溝通方式,達到調解的目的。
近幾年,一些法院逐漸開始嘗試訴調對接,豐富了多元化解矛盾糾紛的機制。在立案時,法院就會征求當事人的意見,是否自愿選擇調解。劉愛君所在的北京市西城區家事庭主要涉及的是婚姻、家庭、繼承、撫養等一類的案件,因為都是家庭矛盾,互相并不想真的在法庭上兵戎相見,而且調解還可以省下訴訟費、律師費,很多人也樂意接受調解。
于是,這些案子就不會進入審判庭,而是分派到各有專長的調解員手中,調解員可以自己安排時間地點聯系當事人見面調解。“有些專業領域,法官其實也不懂,比如醫療方面的案件,行業專家可能一下子就明白了,而法官處理的話就需要很長時間的案頭工作,而他們的時間和精力其實根本無法處理這么多的專業信息。”劉愛君說。
為了使當事人能夠平心靜氣地接受調解,西城區法院還專門設立了調解室,與一墻之隔的法庭,莊嚴肅穆的風格不同,劉愛君拿出手機里的照片說:“調解室裝修得像家一樣舒適、漂亮,淡雅的墻紙,沙發、書柜還有花,讓人非常放松。”
過去,人民調解協議的效力并沒有得到法律的確認,也常常是當事人不愿意選擇人民調解的原因之一。2011年出臺的《人民調解法》規定了當事人雙方達成的調解協議經司法確認后,可以直接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劉愛君進一步解釋說:“當事人可以拿著協議到法院做司法確認,調解委員會甚至會協助不了解程序的當事人填寫申請書,告知需要準備哪些材料等,法院確認后會出具一份相當于判決書的‘民事調解書’,可以到執行庭執行。”
相較司法調解,特邀調解具有更強的自主性,而且沒有復雜的程序設置,可以為當事人節約大量時間和經濟成本。同時,特邀調解員可以在厘清雙方爭議焦點和實質需求的基礎上,最快捷地促使雙方達成一致。大量矛盾糾紛的源頭化解,有利于司法效率的提升,也避免了司法資源的無端浪費。
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萬鄂湘也曾經強調“能調則調,當判則判,調判結合,案結事了”的十六字方針,“我們過去有一段時期,比較強調司法調解,可是過一段時間以后,我們走了一個彎路,大部分案件必須按照非常嚴格程序來辦事,用非常剛性的手段來處理民事案件、人民矛盾,導致案件不僅不下降,而且上訴率增加,申請率也增加”。他表示,通過調解,其中一個最大的好處是調解結案基本沒有上訴。

近幾年,一些法院逐漸開始嘗試訴調對接,豐富了多元化解矛盾糾紛的機制。圖為一場訴訟中,在法庭調解下雙方握手言和
人民調解會是具有公益色彩的調解組織,因此調解人員也大部分是發揮余熱的退休人員,街道里辦事處、工會等基層單位的工作人員,他們具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調解實務技能比較強,但是專業知識卻或多或少有些欠缺,許多專業的案件無法調解。
因此,“培訓上崗”也成為必要。劉愛君說,作為調解人員,法律常識的培訓是非常必要的,就如同是初級班。但是隨著糾紛種類的變多,婚姻、家庭、侵權等方面的知識已經不足以應付日常的調解。
到中級班就要開始進行分項,比如分項專講婚姻家庭、物業、勞動糾紛、交通事故、打架引起的人身損害賠償等。在很多地方,人民調解范疇其實已經將帶有行業特點的專業化、職業化的調解組織,如經濟糾紛調解委員會、消費糾紛調解委員會、家事糾紛調解委員會以及醫療糾紛、交通事故糾紛調解委員會。
但是在劉愛君看來,這些專業調解委員會的數量畢竟有限,社會中有時間又有專業水準的人能夠花大量時間做公益的也不多,“比如醫療糾紛,只設在某個區或某個醫院是不夠的,其實每個醫院都存在醫患糾紛,都需要調解委員會,這些矛盾的調解對行業背景知識的要求又是很高的,專業力量還是比較缺乏”。
劉愛君強調,突出專業調解、專業人士,但也還需要與原有的調解隊伍相配合,但對于非專業人士來說,這些專業內容的培訓還沒有形成體系,“比如教材,培訓就要有專業的教材,但是目前的培訓模式通常是找行業的專家進行培訓、上課,多數還是自己的經驗之談”。究其原因,劉愛君認為,人民調解一直以來的草根形象使得各個行業重視不足,政府的投入不夠,無法做到真正的專業化。
另一個方面,劉愛君則表示,經費難以保障和支持不足也限制了人民調解的發展。根據目前的規定,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辦公經費由當地司法局撥款,但是工資標準卻非常低,每個人大概只有2000元。劉愛君認為,資金支持非常重要,這也是調解人員面臨的一個很大的問題。
對于法院系統的特邀調解員,多是兼職做公益,劉愛君不知道永遠做公益,這些特邀員能堅持多久。
“尤其是到年底結案的時候,工作量非常大,每個調解員可能要接一二十個案子,而這些調解也不可能跑一兩趟就能看到結果,交通成本都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劉愛君又自問了一遍,“讓這些人如何堅持?”
劉愛君提出,應該在制度上有一定的保障,成立專項資金或者可以就交易類的調解收取一定的勞務費,否則調解制度的專業化可能只是一個美麗的泡影,最終會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