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愛斌
在10卷本《童慶炳文集》中,《〈文心雕龍〉三十說》也許是童老師最費心血的一卷。作為一部“龍學”專著,其撰寫的時間跨度在童老師所有著作中應該是最長的。從1994年秋童老師給他當年的博士新生開講《文心雕龍》,到2007年童老師最后一次給博士研究生講這門課,歷時14年之久,一共講了12遍[1]。這卷文集中的大部分論文就是伴隨著這門課程的持續開展而不斷撰寫的,是童老師講授和研究《文心雕龍》的結晶。在2007年因健康原因暫停講授《文心雕龍》后,童老師對《文心雕龍》的熱情和關注并未減退,而是對《文心雕龍》的歷史地位和理論價值提出了更高的評價,對《文心雕龍》的現實意義有了更大的期許。因此,2007年后直到他去世的這幾年時間里,童老師對《文心雕龍》的研究較以前更加勤奮,寫作論文的力度也絲毫未減從前,我統計了一下,至少有12篇“龍學”文章發表于2007年9月至2015年9月期間。其中《〈文心雕龍〉“文體”四層面說》(《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是童老師生前完成的最后一篇“龍學”論文,而其發表已是在童老師去世之后。
這也就是說,《〈文心雕龍〉三十說》是童老師10卷文集中最后完成的一卷。關于童老師在編撰整個文集過程中的巨大付出以及對其身心所造成的巨大傷害,趙勇兄已經在《童慶炳文集》后記中有詳細敘述,其中尤以《〈文心雕龍〉三十說》的編撰過程最令我們一眾弟子不堪回首。與其他各卷編排現成著作和論文不同,當童老師于2014年著手編本卷文集時,他已發表的“龍學”文章距“三十”之整尚缺兩三篇。為了使“三十說”成為完璧,童老師迫切希望在文稿交出版社之前,能夠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將已擬好題目的這兩三篇文章寫出來。可是,他已經做過多次大手術的身體已無法承受這種高度緊張的工作,此間他的身體狀況頻出,身心俱疲,多次告急。在其老友程正民老師和諸弟子的反復勸說下,童老師只好把這幾篇半成品的文章和其他工作都暫時放下。時間到了2015年春夏,隨著天氣日漸暖和,童老師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也一天天地好轉,似乎又慢慢恢復到了這次危機之前的狀態。大家都很高興,童老師本人也開始一件件地拾起此前尚未完工的文集編撰工作。但是,這一切又在6月14日那個晴朗得令人心痛的下午戛然而止……
童老師走后,一些未竟的文集編輯工作(主要是文字校對)便由我們接手。因為我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文心雕龍》和中國古代文體論,所以按分工我就負責校對《〈文心雕龍〉三十說》和《文體與文體的創造》兩卷文集。在此過程中,我重新細閱了童老師的這些文章,也重溫了我在15年前由童老師領進“龍學”之門進而與《文心雕龍》結下不解之緣的問學歷程。
我最早看到的童老師的“龍學”文章是他發表在1998年第6期《文藝研究》上的《〈文心雕龍〉“風清骨峻”說》一文。當時我還在安徽大學讀研究生,因為碩士學位論文涉及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風骨”之論,有同學便推薦我讀一讀童老師的這篇論文。盡管后來我幾乎讀了童老師發表過的所有“龍學”文章,但印象最深的還是最早讀到的這篇《〈文心雕龍〉“風清骨峻”說》。這篇文章所運用的基本研究方法和闡釋路徑,也一以貫之地體現在童老師后來寫作的一系列“龍學”論文中。2001年秋我負笈京師隨童老師學習,終于有緣在其引領之下一窺《文心雕龍》之堂奧,同時也能夠更方便地讀到童老師不斷面世的“龍學”新作。在博士研究生第二學期的《文心雕龍》課結束之后,我自己也嘗試邁開了《文心雕龍》研究的第一步。我在讀博期間發表的第一篇論文就是關于《文心雕龍·隱秀》篇的,非常幸運、巧合的是,我的這篇“龍學”習作居然是和童老師的一篇論文作為同一組文章刊發在同一期的《社會科學輯刊》上。個中緣由,猜想主編和編輯可能以為我和童老師有過商量,但是說實話這的確是“純屬巧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的這篇習作得以順利發表,肯定是沾了童老師的光。
讀童老師的“龍學”文章,固然會對其關于《文心雕龍》諸多范疇和命題的獨到會心和見解印象深刻,也會因其出入自如的闡釋視角和研究方法而獲得很多啟發,對我來說感受最深的還是滲透在這些具體觀點和闡釋方法之中的一種認真而又平和、理性而又熱情的對話精神。這種對話精神可以說是童老師做人和治學的靈魂。正是憑著這種對話精神,童老師將他所領導的北師大文藝學中心凝聚成了一個和而不同的學術團體,并能在學術觀點差異紛呈的全國文藝理論界獲得廣泛尊重和認可。在學術研究中,這種對話精神又使得童老師能夠跳出黨同伐異的偏見,克服非此即彼的片面,遠離立場先行的意氣之爭,在古今與今人、中國與西方、今人與今人之間進行平等對話,并通過對話消除偏見,糾正錯誤,克服片面,融合多方面智慧服務于中國文論的建構與創新。
在童老師的“龍學”成果中,其對話關系首先體現在研究者本人與《文心雕龍》這一研究對象之間。對話的前提是對研究對象的充分尊重和理解,對于《文心雕龍》,童老師采取的不是一種為我所用的實用主義態度,而是作一種從語境到文本、從宏觀到具體的多層次和全方位的把握。如他將《文心雕龍》的成書原因從多層次總結為五點,即“思想活躍的社會環境”“談玄之風的影響”“文學自覺給文論發展帶來的生機”“魏晉南北朝文學發展引起的思考”“此前文論著作的局限促使劉勰產生超越前人的沖動”,這一總結涵蓋了一般思想、哲學風氣、文學觀念、文學實踐、文論傳統等諸多層面。他又將《文心雕龍》全書的文學觀念總結為“兩種類型”和“三個序列”。所謂“兩種類型”是指《文心雕龍》中并存的兼涵文筆的“大文學觀”與偏重情采韻之美的“小文學觀”;所謂“三個序列”,分別是“文道序列”“情志序列”和“辭采序列”,而文道、情志與辭采的統一構成劉勰文學觀的全幅圖景,“文道是深扎自然的根須,情志是文學大樹的枝干,辭采是文學花朵的必要裝飾”(第27頁)。童老師對《文心雕龍》文學觀的整體把握與其對《文心雕龍》諸多范疇命題的具體闡釋相互呼應,以前者為統攝,以后者為展開,洪纖俱見,體用相函。也因此,本卷文集雖形為單篇,但實同專著。
如前所說,童老師《文心雕龍》研究的具體對象是書中的重點文論范疇和文論命題,如“道心神理”“奇正華實”“神與物游”“感物吟志”“因內符外”“雜而不越”“物以情觀”“文體”“風骨”“通變”“情采”“比興”“隱秀”等,但由于他有自覺的整體觀照的歷史視野和理論眼光,總是能于整篇求其義,于全書求其義,于劉勰的整個文論體系求其義,直至于整個中國文論史求其義。如在闡釋“風骨”范疇內涵時,童老師就能透過“龍學”史上各種各類“風骨”釋義的差異,揭出其背后的闡釋路徑層面的分歧,提出了一系列如何正確選擇闡釋方法和路徑的問題,如:解說劉勰《文心雕龍·風骨》論“是主要以本篇為立論的根據,還是主要從《風骨》篇以外的篇章尋找旁證?”“是僅抓住本篇的某一句或某幾句作為解說的根據,還是要統觀全篇的邏輯結構,貫通起來把握?”“是把《風骨》篇看成是提出新的概念和范疇的獨立的篇章,還是把《風骨》篇看成是《體性》篇的補充或進一步發揮?”“是從魏晉以來流行的人物品評來研究《風骨》,把劉勰的‘風骨論看成是從人物品評中‘移植過來的概念,還是著重尋找劉勰‘風骨論的‘淵源?”“是從劉勰的文學理論體系來探討‘風骨論,還是把《風骨》篇孤立起來研究?”正由于童老師自覺立足于《風骨》篇的內部概念關系和邏輯結構,同時又做到貫通整體與局部,區別主證與旁證,從而得出“風”是對文章中“情”之內質美的規定,“骨”是對文章中“辭”之內質美的規定這一很有說服力的結論。童老師的“風骨”解讀延續了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曾經提示的解說“風骨”內涵的合理路徑,并在深度和廣度上將這一闡釋范式推進至一個新的境界。這種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是經得起學理推敲的,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
童老師在《文心雕龍》研究中的對話精神,還鮮明地體現為具體闡釋中經常展開的古今中西文論觀點之間的參照、比較和匯通。童老師在闡發《文心》范疇和命題的要義時,既以具體篇目和《文心雕龍》全書的內在聯系為根據,同時又不囿于這些范疇和命題在具體語境中的特殊規定性。因此他的研究和闡釋往往能從《文心雕龍》自身出發,將具體問題提升、擴展至一個古今中西交匯融合的理論視野之中,并從多方對話中引申出一些帶有普遍規律性的文學觀點。入乎其內者善識其異,而出乎其外者能見其通。如書中以“異質同構”解釋《原道》篇所描述的天地之文與文章之文的類比關系,就有助于讀者擺脫單純的邏輯思維的局限,對“文”與“道”關系獲得一種返本式的樸素體悟。又如從《辨騷》篇中的“奇正”關系逐步引申出藝術表達中節制與平衡的規律,借用格式塔心理學中的“心理場”與“物理場”概念解釋《物色》篇“既隨物以婉轉,亦與心而徘徊”中所蘊涵的藝術創作中的心物互動互滲的關系等,都能夠使人拓展視野,開出新意。在童老師展開的這些多方對話中,有比較但并不牽強,有引申但并不生硬,有中西融通但并不顯得磗格。這是因為研究者總是將這些理論之間的比較、引申和匯通置于深厚廣大且具體可感的藝術創作經驗的基礎之上。也就是說,先是有了古今中西藝術創作經驗的溝通和共鳴,然后才是這些文學觀念內涵的交匯與融合。
在童老師看來,《文心雕龍》這部文論著作本身也是在歷代名家的研究和對話中成為“經典”的。從沈約“深得文理”的贊許到章學誠“體大而慮周”的推崇,從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到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作論》,從黃叔琳的《文心雕龍輯注》到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從國內學者的研究到海外學者的譯介,這些注釋、研究和翻譯“都是對《文心雕龍》的不同的詮釋,他們把《文心雕龍》的意義延伸出來,也同時把自己的思想觀點投射到《文心雕龍》上面。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文心雕龍》研究形成了‘互文性質和對話局面。《文心雕龍》也就在這一互文和對話中經典化”(第18頁)。顯然,持此觀點的童老師本人也是將自己的《文心雕龍》研究視為與劉勰及歷代研究者對話的一個過程和環節的。這里要特別提到的是童老師在一篇篇論文中所展開其本人的《文心雕龍》研究與“龍學”傳統之間的對話關系。“龍學”研究成果之多,在中國古代文論研究領域可能是首屈一指。每位涉足“龍學”者,不僅要穿透《文心雕龍》自身的文體之障和義理之網,而且要越過由歷代《文心雕龍》研究者的成果累積而成的一座座學術史之山。這些“龍學”成果玉石雜陳,良莠難辨,卓識之間不乏誤解,瑣屑之中常見真知。在這些“龍學”成果面前,童老師是嚴謹的,他盡量不埋沒任何一項有價值的前人發現;童老師是謙虛的,他總是對前人的“龍學”成就給予充分肯定;童老師又是勇于精進的,他總是能夠在萬水千山之外再辟出一片新天地。在闡釋《文心雕龍》中的每一個范疇或命題之前,童老師都會細心梳理相關問題的“龍學”歷史,斟酌其得失,又在梳理和斟酌中透出自己的眼光和境界,伏下推陳出新的理念和思路。
在我看來,童老師治《文心雕龍》中的對話精神最為可貴的一面還應該是發生在他與他本人之間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的對話。在《文心雕龍》研究中,超越前人是困難的,但最難的可能還是對自身研究成果的不斷反省和超越。童老師的大部分“龍學”成果都是在他年屆花甲以后做出來的,其時無論是依據生理年齡還是依據學術年齡,他都已步入老年。可是,他的“龍學”生命卻恰恰從此時開始綻放。難能可貴的是,在此過程中他仍然表現出超越自身的勇氣和力量。在這卷文集中,有兩個地方集中體現了童老師的自我對話和自我超越精神,一是他分別于1999年與2014年發表的兩篇關于《文心雕龍·原道》篇的論文(《〈文心雕龍〉“道心神理”說》[2]和《〈文心雕龍〉“道心神理”說新探》[3])對“文道”關系的不同闡釋;一是發表于2015年的《〈文心雕龍〉“文體”四層次說》[4]一文對其長期關注的中國文體論問題的再度思考。這里且以童老師的《文心雕龍》“文體”觀研究為例。20世紀90年代中期,童老師已撰有《文體與文體的創造》一書,提出了“體裁—語體—風格”這一著名的文體三層次說。但后來讀到徐復觀的《文心雕龍的文體論》以及龔鵬程、顏昆陽和幾位大陸學者的爭論文章后,結合自己長期研究《文心雕龍》的心得,童老師對文體概念的內涵又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在這篇新撰的文章中,童老師認為劉勰的文體論是針對南朝文壇普遍存在的“文體解散”問題而發,旨在恢復文體內在結構的完整性。根據《文心雕龍》全書所論,童老師認為劉勰實際上是從體制、體要、體性和體貌四個層面來分析和評價文體的,其中“體制”是文體創造的基礎,“體要”是對文體內容的要求,“體性”是文體中作者個人風格的體現,“體貌”則是前三個層次結合起來的整體給讀者留下的審美印象。童老師在其生命的最后階段提出的“文體四層次”說,是對徐復觀的“體制—體要—體貌”三層次說和他本人前期的“體裁—語體—風格”三層次說的豐富和完善,也是他的“龍學”生命的絕響,是他留在“龍學”后輩心中的一個精進不已、奮斗不息的真正的學人身姿。
注釋
[1]童老師去世前不久還在某個場合說過,他準備當年(2015年)下半年給博士新生重開《文心雕龍》課。
[2]童慶炳:《〈文心雕龍〉“道心神理”說》,《遵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1999年第1期。
[3]童慶炳:《〈文心雕龍〉“道心神理”說新探》,《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4]童慶炳:《〈文心雕龍〉“文體”四層次說》,《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