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興國
校服管理:從強制走向非強制
文_周興國

自一些學校要求學生統一穿著校服以來,有關校服的爭議就一直不斷。圍繞校服的爭議涉及多方面的問題,包括校服本身的性價比問題、家長的承受能力問題、校服的衛生問題,等等。這些爭議說明,校服的存在,無論如何都有利弊兩個方面。在這些爭議的問題中,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似乎被忽略了,這就是強制學生統一穿著校服背后所隱含的價值觀以及這種價值觀本身存在的問題。因此,本文撇開有關爭議的那些具體問題,著重討論要求統一穿著校服背后的價值觀及其問題,并對此提出一些思考。
學生到學校上學,什么時候開始有校服并要求學生統一穿著校服的,并沒有確切考證。有研究者認為,16世紀英國開辦慈善學校并為學生提供統一的著裝,以便將他們和皇室貴族子弟區分開,是為學校校服之肇始。20世紀60年代,美國只有教會學校有著裝要求。1987年,美國首家公立學校——巴爾的摩的櫻桃山小學發布了穿著校服的硬性規定。[1]
我國古代私塾對學生的衣著通常都有明確的要求。《程氏家熟讀書分年日程綱領》規定弟子“衣冠必整。勿為詭異華靡,毋致垢敝簡率。雖燕處,不得裸袒露頂;雖盛暑,不得輒去鞋襪。”[2]這是有關學生衣著的行為規范,對學生著裝提出了明確要求,不過并沒有統一著裝的要求。清末廢科舉,興學堂,現代學校教育制度開始在我國建立,有關生徒的衣著也只有一般的要求。例如,龍門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校《生徒須知》規定,“衣服冠履,宜樸雅整潔”,[3]也沒有統一著裝要求。1912年,民國成立,教育宗旨大變,中央教育部組織臨時會議,征集全國教育專家于北京討論民國教育的重大問題。在這次會議上,當時的教育部預備議案四十余種,學生制服為其中的議案之一。后“學生制服”改為“學校制服”,統一學校制服的式樣、顏色、質料等。[4]這大概是我國校服的開始。民國時期,學生是否穿學校制服,甚至成為教育視導的內容。例如,民國二十五年,雷志詣視導江西豐城縣教育,所撰《視導豐城縣教育報告》中就有這樣的描述:“師生應一律穿著制服,遇家貧學生無款添置制服者,亦應令其勿著長衫”。[5]這大概是我國強制學生穿著校服的源起。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家對校服沒有統一要求,因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也一直沒有強制穿著校服現象。直至改革開放,一些學校開始推行校服。由此,中小學校穿著校服漸成普遍現象。
費孝通在論及民國鄉間婦女發式時認為:“表現著三代人的帽型和發式的一張照片……三種樣子代表了三種價值觀念。”[6]校服亦如帽型和發式,代表著一定的價值觀念。一些學校的管理者之所以熱衷于讓學生穿著校服,乃認為校服不僅承載著一定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而且在學校的教育活動中還具有一定的教育功能。從一般的意義上講,這種觀點當然沒有什么問題。2015年,教育部、工商總局、質檢總局、國家標準委聯合頒發《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校服管理工作的意見》就指出:“校服被形象地稱為中小學生的‘第二層皮膚’,其質量關系學生的健康成長,式樣影響學生的形象和氣質養成。優質、合體、美觀、舒適的校服是培育校園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培養團隊意識、傳播平等精神的有益方式,是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極探索。”教育部教育裝備研究與發展中心官員也認為:“校服能夠規范學生行為。校服作為一種校園文化符號,通過創設一種環境氛圍,可以在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中感染、陶冶學生。學生穿上校服,就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約束,就會時刻提醒自己要遵守紀律,注意言行,維護自身和學校形象。”[7]
校服承載著特定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并且具有教化功能,大概沒有人能夠否認。學校通過多種途徑和渠道來傳遞某種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是學校對于社會的職責所在,也是學校建立的本來之意。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學校通過強制的方式,要求學生統一穿著校服,以此傳遞某種特定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這種做法,姑且不論其實效性如何,其行為本身就不能不讓人深思。
強制本身體現出某種價值觀,一種隱含著的并未顯現的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并且完全不同于其意圖的價值觀。一方面是要傳遞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另一方面則是隱含在強制這一行動中的價值觀念。正是因為強制,使得原本作為教育場所的學校在校服的問題上演變成權力運作的場所。
學校是培養和教育年輕人的機構。當學校采取強制的權力來推行校服時,則作為教育對象的學生便淪為權力意志的對象,學校也就喪失了它作為教育機構的倫理性辯護。現代學校教育的倫理性和合法性,不僅源自于它的目的的合意性,更源自于它實現目的之手段的倫理教育性。強制穿著校服是借用教育之名而行管理權力之實。
無論校服具有怎樣的教育意義,對于學校的發展具有怎樣的固化作用,這些都不能成為強制的借口。即便如強制穿著校服的支持者所認為的那樣,“校服可以直接反映學校的文化特色和辦學理念。通過統一著裝的校服,可以培養學生的團隊意識、合作意識、榮譽意識、審美意識等。”這也不能構成對強制的充分辯護。人類自現代社會以來,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教育實踐中,單純依賴強制來實現教育的意圖,就一直受到人們的批判與否定。根本的原因在于,一個事物的存在能夠對特定的對象產生某種作用,并不能構成強制推行該事物的充分必要條件。理性的教育實踐堅持認為,學校堅持認為的那些“好東西”,不能用強制而只能采取理性說服或對話引導的方式來讓學生接受。這就是說,即便“學生的團隊意識、合作意識、榮譽意識、審美意識等”等都是社會的可欲之物,對這些可欲之物的實現手段提出正當性要求。
我們不能只看到校服所承載的價值觀念及其教育功能,而忽視強制本身對學生的獨立判斷和心智發展所產生的危害。與強制學生穿著校服所所帶來的好處相比,強制這一行為帶來的危害可能更為深遠。教育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強制,但并不能因此就可以認為,教育可以通過強制的手段來推行。恰恰因為教育是一種強制,因而活動層面的教育,往往否定強制,而倡導引導。這在孔子、《學記》以及西方自柏拉圖以來的西方教育思想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論證和闡述。當學生處于某種強制的狀態下,學校就會失去教育學生應用知識去實現自己的或社會的目的的可能性。其結果是,外在強制所產生的規訓,讓受教育者變得沒有自己的思想,最終成為無意識的個體。
此外,還要提醒注意的是,穿著校服所具有的教育作用并不是自動發揮出來的,而是在由學校組織的實際活動中,在一定的條件和環境下才能夠發揮作用的。單純地穿著校服,只會讓學生感受到某種程度的不自在以及無可奈何的抱怨而已,談不上有什么教育意義。
有關校服的爭議,折射出價值多元時代人們對一些諸如校服這類教育現象的不同立場。在所有這些爭議中,無論是贊成者還是反對者,都秉持一種單級思維,執一端而反對另一端。撇開這些各自對立的爭議立場以及爭議的具體問題,我們就會發現,所有的爭議均源自于校服的“強制性”這一行動特征,都圍繞“強制”作為學生穿著校服的選擇方式而發生。因而,就校服未來的出路而言,我們也同樣需要從這種特定的行動方式入手。
事物的利弊并在,使得人們在進行選擇的時候,或者是基于特定的價值觀進行權衡,通過避其害而舍其利以作出取舍的決斷;或者是通過對選擇方式本身的改變,來實現一種更多利益更少危害的選擇。在所有可能的選擇中,有關穿校服的較好選擇是,既要發揮校服本身的教育功能,同時又要克服強制穿著校服而帶來的危害。這樣的選擇意味著我們需要通過反思強制來否定強制本身,進而確定一種有關校服的非強制性的立場,從強制的方式轉向一種理性選擇與教育引導并舉的非強制性方式。
非強制性的穿著校服,包含著三層含意。
首先,學校應該倡導學生穿著校服。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穿著校服有利于學生的健康成長和發展。因此,倡導學生穿著校服,較之強制學生穿著校服,便獲得了更加充分的價值正當性。在重大的節慶日以及重要的日子里,提議學生穿著校服,既能避免強制穿著校服所帶來的問題,同時又能發揮校服在特定條件和環境下的教育作用。倡導學生穿著校服,意味著一種非強制性的選擇。倡導學生穿著校服,也必須要考慮由此而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如因無力購置校服而帶來的對學生精神上的傷害。因此,在倡導校服的過程中,學校必須要正視家庭處境不利的學生穿著校服面臨的經濟負擔問題。一方面,學校倡導學生穿著校服,另一方面要求學校或政府能夠為那些家庭力不能及的學生提供相應的幫助,從而使學生不因購置不起校服而自卑,又通過這種實實在在的幫助實現學校教育的倫理性義務。
其次,學校應尊重學生對校服的選擇。這種選擇包括兩個方面的含意。一是對校服的選擇,二是對穿著校服的選擇。關于校服的選擇,《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校服管理工作的意見》已經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學校應在深入論證和與家長委員會充分溝通的基礎上確定是否選用校服。……學生自愿購買校服,允許學生按照所在學校校服款式、顏色,自行選購、制作校服。”校服的選擇性基于這樣一種理念,即個人“按照我自己的意圖(不一定是理性的或有益的)來造就我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有資格被別人承認是這樣一種人。”[8]從培養人的自主精神及創新精神,乃至培養學生社會責任感而言,這種觀點至少提示了一種學校管理理念,即學校的各項活動和事務應該具有教育性,使學生學會按照自己的意圖來生活。
再次,學校應使穿著校服成為一項常規性的教育活動。在這里,原本作為管理活動的穿校服被學校轉換為一種教育活動,它包括:根據不同的年齡和學段,利用相關的課程資源以及校本課程的開發,讓學生自主設計或參與設計或在多種形式的校服之間進行選擇。這既是一個有關學校內部事務的治理過程,同時也是學校美育、學生參與公共事務管理以及學生學會彼此合作的教育過程,借此培養學生的合作意識、公共事務參與意識、以及主體意識。學校的管理者和教師在這個時候應該退隱其后,只是作為公共事件處理的程度設計者、規則的制定者以及決策過程的指導者。由此,非強制性的校服要求實際上為學生提供了多種可能性,為學生提供了按照自己的意圖來造就自我的教育機會。
讓學生在嘗試性的選擇中學會選擇,在表達自己的意圖中學會正確的表達意圖,在實現自己意圖的活動中學會理性地造就自己的生活,這正是非強制性穿著校服的教育意義所在。
[1]未名.校服簡史[J].留學生,2015(9):56-57.
[2]程端禮.讀書分年日程[M].臺北:世界書局印行,1981:3-4.
[3]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二輯:上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248.
[4]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三輯:上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15-16.
[5]雷志詣.視導豐城縣教育報告[J].豐城教育.1936(3-4).
[6]費孝通.怎樣做社會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63.
[7]豆俊杰,蘇令.對校服“興師動眾”的背后[N].中國教育報,2015-09-21(5).
[8]以賽亞?伯林化.自由論[M].胡傳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229.
【周興國,安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 】
責任編輯/肖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