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堂寫本《玉海堂書目》不分卷

韋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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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海堂寫本《玉海堂書目》不分卷

韋力

劉世珩玉海堂內有副對聯(lián)“古今雙玉海，大小兩忽雷”，這副對聯(lián)可謂道盡劉世珩最得意之所在。先說忽雷，此為流行于唐代的一種樂器，狀如琵琶，在古代又稱“胡琴”。唐朝大書畫家韓滉于四川發(fā)現(xiàn)奇樹一株，木質堅硬，叩有金石之聲，遂請名匠制成兩張胡琴，名曰大忽雷、小忽雷，將之獻予唐德宗。甘露之變后，大小忽雷流落民間，入清后，小忽雷于康熙年間被孔尚任所得，有感此琴曾經(jīng)歷之種種，創(chuàng)作出傳奇故事《小忽雷》，并于琴上題詩一首。宣統(tǒng)年間，藏書家劉世珩校刊《暖紅室匯刻傳奇》，其中有孔尚任《小忽雷》，茲事被小忽雷之收藏者聞知，遂將此琴慨然相贈，劉世珩特意以此名齋，曰“小忽雷閣”，并邀請友人至閣中聽奏此琴。未久，劉世珩過大興訪琴師張瑞山，縱談古樂，張瑞山稱三十年前曾購一古樂，名大忽雷，其狀與小忽雷極似，后因小忽雷已歸劉世珩，遂亦將此琴慨然相贈，以成合璧，劉世珩復將齋名更為“雙忽雷閣”，并錄諸家題記詩詞，為《雙忽雷本事》，流傳后世。

圖一 玉海堂寫本《玉海堂書目》內頁一圖二 玉海堂寫本《玉海堂書目》內頁二

再說《玉海》，該書為南宋王應麟所著，全書二百卷，分天文、地理、律歷、藝文等二十一門，門下又各分子目，乃一部規(guī)模極大之類書，其最早刻本為元至元六年(1340)慶元路儒學刻本，前后歷時四年始竣工。該書版片于明初歸南京國子監(jiān)，正德元年清點時，缺五十余版，正德二年清點時缺二百余版，至萬歷年間，元版十不存一，因該書貫穿奧博，遠勝唐宋諸大類書，深得歷代學子喜愛，故一直有所續(xù)修。至清乾隆中期，有官員以明萬歷本重刊，然明萬歷本中所缺頁者，清乾隆重刊本中亦為缺頁，故元刊元印之《玉海》極為珍貴。劉世珩有此珍籍，自然視其為鎮(zhèn)庫之寶，并以之顏齋，名曰“玉海堂”。

圖三　劉世珩

今時各處所見關于劉世珩藏書之介紹文章，多稱其藏有兩部元刊《玉海》，并強調“元刊元印，各兩百冊”，但均未注明出處，吾頗疑此為人云亦云，或是從“雙玉海”中字面理解而來，因為有些文章甚至稱劉世珩因藏有宋刊《玉海》，而顏其齋為玉海堂者，殊不知該書最早刻本也只是元代。除卻劉世珩所撰對聯(lián)，鄭振鐸《求書日錄》亦有關于該書之記載：“《玉海》二百冊，確是元刻元印本。與后來所謂‘三朝本’、補刻極多字跡模糊不清者截然不同。”當時該書與其他玉海堂舊藏皆在書商孫伯淵手中，鄭振鐸與之幾經(jīng)議價，由最初二萬五千金議至一萬七千金始諧。然而依鄭振鐸所記，其當時所見元刊《玉海》似乎僅一部，并非兩部，當然亦有另一部在他處之可能。

是日推卻俗務，宅于家中閑翻舊卷，《玉海堂書目》兩冊，早年得自中國書店，因為殘本，卷首已失，故索值極廉，僅三百元而已。書目以綠格稿紙書就，書紙內側上刻“玉海堂鈔書”，下刻“弟囗卷弟囗頁”，其著錄方式非常簡單，每行上記書名，下記本數(shù)，既無解題，亦無版本，天頭處多鈐有“對”或“護”字圓押。上冊以號記數(shù)，四部分類，因首頁已失，故第一頁即為經(jīng)部第三號，直到一百零八號，又因尾頁亦失，故無法得知其后是否尚有書目。每號中偶有記函數(shù)若干，又有好幾個號皆為十八函，吾曾見過數(shù)位前輩藏書家之書櫥，自己亦曾多次制作大小書櫥，若以正常大小之線裝書計，一個小櫥置書十八函，為比較適合之數(shù)字，是故吾想，上冊書目中之號數(shù)極有可能即書櫥之號數(shù)。下冊四部混雜，不見號數(shù)，時見“此系樓上左手下箱”“樓上書案桌”“多寶架藏”“后房書案”及“簽押房書桌”等標注，可見下冊書目乃依存書之處而記，且其簽押房內不止有一個書桌。因著錄太過簡單，不僅無版本，連卷數(shù)亦只是偶爾記載，而重點在于每部有多少本，又見其鈐有“對”字押，或于某書下以墨筆記一“有”字，故該書目極有可能只為用于清點某物存某處，并非玉海堂正式書目，或是欲撰書目之前，先以此本登錄各書，日后再作分類。劉世珩藏書極富，有十數(shù)萬卷之多，外間卻一直未有書目流傳，因此即便此書目為清點帳簿，亦極其珍貴，為研究劉世珩藏書提供一份重要依據(jù)。

兩冊書目中，上冊較厚，下冊較薄，上冊第一頁著錄之第三號第一部為《欽定詩經(jīng)傳說匯纂》，前面兩號已佚。現(xiàn)存第一頁書之右側寫一“三”字，而此頁所列五種書均為欽定和御纂之書，均為內府刻本，由是推知所缺前兩頁應該同樣是皇家著作或刻本，這種將本朝御纂之書編在書前的作法，為清代書目之慣常體例。此冊最后一頁為第一百零八號，所載為新學類，號數(shù)前集部之“集”字被小紙片貼去，大約覺得新學類難以歸入集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由于西學東漸，各種與物理、天文、生物以及政治、法律、軍事等相關書籍陸續(xù)出版，國人對于這一類書籍最開始稱之為“西學”，繼而稱之為“東西學”，其后又稱為“新學”，大眾對于新學之態(tài)度亦有迎有拒。晚清民國之藏書家中，將新學類納入收藏范圍內者并不多，大多數(shù)藏書家仍然以宋元為第一，視黃跋為上品。彼時將新學類納入收藏范圍者尚有嚴雁峰，其年長劉世珩二十歲，收集宋元同時亦藏有大量新學類書籍，其書目中經(jīng)、史、子、集、叢、雜之后，特立“新書”一項，收藏《西政叢書》《水雷秘要》《大英國志》等書。此冊《玉海堂書目》自第一百零六號至最后一頁一百零八號皆為新學書，因該書首尾俱失，故未知第一百零八號之后是否還有書目，此數(shù)頁中所載圖籍，內容涉及各種章程條約、物理化學、商務、軍事等，此類圖書之收集與分類，以及納入書目之排序，皆與嚴雁峰相同，然劉世珩卻并沒有像嚴雁峰一樣，將這些圖籍確定為“新學”，而是在“部”字前留下一個空白。

劉世珩藏有大量新學類圖籍并不令人意外。光緒末年，張之洞在南京設立編譯官書總局，兩江總督劉坤一舉薦劉世珩負責江南商務局，兼管南洋保商事宜，與狀元張謇一起主持局務。編譯官書總局后來更名為江楚編譯官書總局，以劉世珩為總辦，繆荃孫為總纂，柳詒徵等分纂，參與翻譯者有羅振玉、王國維、劉大猷等。劉世珩在主持江楚編譯官書總局期間，兼管江南書局，同時收并另一間官書局——揚州淮南書局。此后，劉世珩又相繼兼理南洋官報局、兩江學務處、裕寧官銀局、江寧馬路工程局、兩江師范學堂等，并成功主持清末幣制改革，兼任天津造幣廠監(jiān)督，凡此種種，劉世珩身為藏書家同時，更是推動社會進步之要員，是故其藏有大量新學類書籍，則為必然矣。

圖四　清雍正內府銅活字本《古今圖書集成》

上冊中從第九十九號至第一百零五號皆為《圖書集成》。《古今圖書集成》為清代陳夢雷所輯之大型類書，雍正六年(1728)由武英殿以銅活字刷印六十四部，另有樣書一部，正文分裝五千冊，目錄二十冊，書中圖像以銅鏤版印制，分別以開化紙及太史連紙各刷印若干，兩種皆極富精美。是書后來曾有過多次重印，光緒十年(1884)，英國人美查兄弟出資成立圖書集成印局，以三號扁體鉛字重印該書，以四年時間完工，共印一千五百部，每部一千六百二十八冊，俗稱此本為“扁字本”，然此本訛誤頗多，故不甚為人看重。光緒十六年(1890)，上海同文書局依武英殿銅活字本以石印方式翻印一百部，于內容方面增加《考證》二十四卷，此次印本俗稱為“同文本”或“光緒本”，因其校勘精審，印制精良，且流傳稀少，為后世極為看重。

十余年前，吾曾于琉璃廠中國書店三門偶遇清華大學圖書館劉薔女史，問其近況，其稱正忙于籌備清華大學校慶，為此整理出一批珍籍作為校慶展覽之用，其中有《古今圖書集成》零本，上面還有歷經(jīng)水、火之痕跡，尤其特殊者，這些零本字跡皆有描潤痕跡，其很奇怪：是何人下此工夫將該書描潤一過？吾隱約記起曾于某書上讀過一則掌故：光緒年間，有外國使者將一部《大英百科全書》贈于光緒，光緒皇帝因思回贈，決定將《古今圖書集成》作為“中國之大百科全書”予以回贈，同時作為外交手段，將之分贈于各國使館。然而該書當年銅活字本刷印不多，時隔百余年，所存更稀，遂于民間購得該書開化紙銅活字本一部，交付上海同文書局影印出版。然時隔日久，此段掌故細節(jié)已記憶不詳，回家再檢諸書，查得原委，同文書局接此御差后，因原本字跡深淺不一，不甚清晰，遂將底本描潤一過，再經(jīng)照相，石印成書。此項描潤工程極大，不僅規(guī)避自雍正以后六位皇帝名諱，還將這部五千余冊、一億六千萬字的大型類書全部以墨筆描黑修飾，儼然將該書變成一部巨型鈔本，正因為其描潤之工，這部底本后來被稱為“光緒描潤本”。同文書局以“光緒描潤本”為底本，將該書一共影印一百部，因內府催辦很急，故同文書局將先行裝訂好之五十部先行發(fā)送進京，分發(fā)內廷、各衙署及外國使館，另五十部存于上海，未料意外毀于六丁，故“同文本”名曰石印一百部，實存僅五十部。數(shù)日后吾與友人路過清華大學，入校面見女史，其極興奮，見面第一句話即告知，已查得該書出處，與吾當日所言類似，并稱該書已列入校慶重點獻禮之一，欲請?zhí)旖驁D書館將其徹底整修出來。未久又于女史文章中讀到關于該書之記載，增以更多考證與研究，該書之原委得以昭然。

從各種書目中得知，海外許多圖書館皆著錄有大清雍正本《古今圖書集成》，而該書在國內八百家公館中，僅六家圖書館有著錄，其中國圖、中科院、甘肅省圖及徐州市館為全套，余外兩家，故宮博物院及遼寧省圖為殘本。令人奇怪該書在海外反而有如此大存量，后來始知海外圖書館未將版本著錄清楚，其真實所藏實為同文本，并非銅活字本。今睹《玉海堂書目》，知劉世珩亦藏有該書一部，可惜也未注明版本，未知是銅活字本，還是影印之本。然而無論是何版本，于今而言皆屬難得。寒齋收藏是書，銅活字零本約有百余冊，同文書局石印本反而僅得一函十冊，二十余年之拍場，同文書局石印本，亦僅出現(xiàn)過一函。

該書目下冊較上冊略薄，亦首尾俱失，現(xiàn)存第一頁著錄第一部書為《蘿藦亭札記》，此清人筆記也，第二部為《孔子家語》，繼而《田間易學》《田間詩學》，可見其未按四部分類。此冊著錄亦極簡，僅書名及本數(shù)，與上冊略有不同者，乃有極少部分圖籍于書名前略注版本，而所注者又似乎為隨筆所記，并非刻意為之。是書第二頁第八行著錄為《宜都楊惺吾輯隋書地理志考證》，下記“共六本”，第九行為《宋本谷梁傳》，下注“共兩本”，第十行為《宋板戰(zhàn)國策》，下注“共二十本”。楊守敬與劉世珩幾乎為同時代人，《隋書地理志考證》初刻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之后又有復刻，將時人新刻之書與宋本并列，可見撰此目錄者的確不在意版本。該冊已注明版本中，標注“宋本”者尚有：《宋板北史》《宋本陶集》《宋板東萊先生校正南史詳節(jié)錄》《宋本孔子家語》《宋板東萊校正晉(隋)書》《宋板梅花喜神譜》《宋刊巾箱本周禮》《宋板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宋板兩漢詔令》《宋板班馬字類》等。然而這些標注“宋本”者為宋刻宋印之物，還是后世翻刻本，吾無由知之，因為這幾部書既有古本存在，亦有明清翻刻本，翻刻者往往亦以宋本稱呼。其書目中還著錄有數(shù)種碑帖，如《宋拓化度寺碑》《宋拓溫虞公碑》等，宋拓《化度寺》已知幾個傳本，如十三家跋本、敦煌殘本、吳榮光本、翁氏蘇齋本、臨川李氏本、四歐堂本等，每本皆流傳清晰，從未見任何一本曾經(jīng)著錄由玉海堂收藏過，故吾頗疑劉世珩所藏者乃藝苑真賞社珂羅版印本，亦或為另一未見著錄之宋拓本。

令吾頗為不解者，其中有一頁著錄為《元刊玉海全書》，下面小字注“計二百四卷十函，共七十四本”，此與傳說中玉海堂藏有“元刊元印，各兩百冊”之說法似乎不符，然而鄭振鐸先生又明確記載親眼所見為兩百冊，難道二者裝訂不同，一部兩百冊，另一部七十四冊？殊為不解。《玉海》一書，于劉世珩而言意義極大，絕非普通藏書可比，以之顏齋者，可見其分外看重。復檢書目上冊，并未見著錄有《玉海》，可知鄭振鐸所見之本不在此《玉海堂書目》中，亦知此目錄并非劉世珩藏書之總目矣。關于《玉海》，無論元刻元印，還是元明遞修，亦無論拍場還是私下成交，整部者皆極為稀見，因為《玉海》中有太多零種皆可單獨成篇，市面所見大多并不注明為《玉海》零種，而是直接標以篇名，于拍場上亦未引起藏家注意。乙酉年吾到西安訪書，李欣宇兄帶吾訪書至西安古籍書店，李兄與書店經(jīng)

理稔熟，得以讓吾至庫房內翻揀，之后請李兄及經(jīng)理晚宴，席間經(jīng)理出示一紙書目，稱友人欲轉讓，其中有《玉海》殘本，吾當時念念有辭，稱若有整部《玉海》則心滿意足。飯后李兄告吾，識一友人，其有整部元明遞修本《玉海》，亦二百冊，開價僅兩萬，吾甚興奮，亟請其作伐，定要成此佳緣。次日李兄抱歉告吾，書主惜售，現(xiàn)無意出讓，吾再三請其代為商議，價高亦無妨，可惜終無消息。事隔經(jīng)年，每念及《玉海》，皆感腹痛，今草此文，舊疾復發(fā)矣。

該書目下冊前半部分著錄之書，四部混雜，毫無規(guī)律可言，基本上依是置書之所而記，后半部分另起為《聚學軒藏書總目》，總目之下以書箱為單位著錄，每箱取“梅溪釣客”四字循環(huán)配以數(shù)字為序，每一箱又有分類，總計分有精槧之屬，叢書之屬，小學之屬，小、農學之屬，目錄之屬，目錄、法帖、金石之屬，金石之屬，算學之屬，文房、印畫之屬，漢印、錢刀之屬，詞曲、傳奇之屬，殘缺之屬，鈔本之屬，殘重之屬，醫(yī)學之屬。排至“客”字第四箱之后，該部分結束。吾略為核對，著錄于《聚軒學藏書總目》者，不復見于前，可見其聚學軒與玉海堂分屬兩處，兩處藏書各不相干。而此目錄中，吾最感興趣者為鈔本，可惜其亦未注明鈔自誰家，其中有《四庫全書》子部六十本，為著錄鈔本中體量最大者，聚學軒中為何獨存是書之子部，此亦吾不解之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