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敏
[摘要]風靡一時的《狼圖騰》不論是文本創作還是影視傳播,都受到中外讀者(觀眾)的普遍關注。它的成功與作品中散發著的“物哀”美息息相關。“物哀”是日本審美傳統中最重要的美學思想,《狼圖騰》因為具備與日本傳統審美活動相似的背景土壤和審美要素,并且“物哀”的美學原則所蘊含的思維方式與當下世界多元化、平面化、邊緣化、個體化的時代特征暗合,在人類學“互滲律”的作用下,《狼圖騰》打破了國家、民族、文化的界限,被中國乃至世界各民族讀者(觀眾)廣泛接受。
[關鍵詞]《狼圖騰》;物哀;現代文明;互滲律
姜戎的長篇小說《狼圖騰》問世以來,在中國乃至生態意識日益濃郁的世界各國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這部小說十年內再版150多次,并被譯成39種語言傳入110多個國家,跨越了蒙、漢、英等多個文化圈,激起了人類共通的思考與關注。正如北大教授陳曉明在《中國當代文學60年》中評論的:“它引發了數年的爭議,也多年高居中國文學圖書銷售榜首,而且是迄今為止中國圖書走向世界市場最成功的范例。”①十年之后的2015年春節,由法國著名電影導演讓·雅克·阿諾導演,馮紹峰、竇驍主演的同名電影《狼圖騰》將姜戎的那只牽動讀者心緒的小狼連同他的思想一起搬上了大銀幕,《狼圖騰》再次風靡中國大地。僅春節長假電影《狼圖騰》就收獲了3億元的票房。于是,這部一度被業內人士視作“最不適合春節檔的電影”,以最具競爭力的票房數據與觀眾口碑證明了自己強大的藝術魅力。
《狼圖騰》何以有如此魅力,在當下多元并存、雜語共生的閱讀期待視野與學術評價格局中,從十年之前長篇小說《狼圖騰》到十年之后的電影《狼圖騰》,一直在吸引著讀者,得以回響這么多年?關于這一問題,國內很多學者也曾探討過,其結論基本集中在兩個角度:來自作者姜戎十年磨一劍的文本本身,如語言、文體、敘事對象、敘事話語、敘事視角等方面的獨特藝術;也有來自外部的因素,如當下讀者(觀眾)的接受心理及宣傳促銷的人為因素等。用傳統的內外因辯證關系原理來解釋,這確乎是無可厚非的分析問題角度。筆者認為,除此之外,作品的成功還得益于另外一個重要因素——“物哀”之美。
眾所周知,“物哀”是日本傳統中一個重要的美學概念。我國學者王向遠在日本本居宣長、大西克禮等著名學者的研究基礎之上,編譯了《日本物哀》一書,給予這一美學概念系統的界定,并厘清了其內涵、外延的構造。
誠如王向遠先生所講的,“物哀”“知物哀”論,既是很日本的,也是很“世界”的;既是很古典的,也具有相當的現代價值。②姜戎在《狼圖騰》中描述草原生活和草原文明時描繪了“物哀”味道十足的情境,也塑造了“知物哀”的人物,使《狼圖騰》這部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皆具有獨特的魅力。
一、獨特的“善惡觀”
《狼圖騰》的主線小狼的命運發展是作品中最能夠引發讀者產生“物哀”之情的地方。當小狼走到生命的盡頭,此時陳陣的行為所詮釋的善惡觀,與《源氏物語》中獨特的善惡觀相合。小狼處于彌留之際,按照傳統的道德倫理觀念,陳陣應該將小狼照顧到最后,而文中他卻用自己的手殘暴地結束了和自己親密無間的小狼的生命。殺死生命,實乃大惡。但《源氏物語》的第二卷《帚木》中的“雨夜品評”卻為讀者揭示了另外一種獨特的審美觀及善惡觀:看到他人哀愁而哀愁,聽到別人高興而高興,能認識和理解人情,就是能通人情,能“知物哀”,即為“善”。相反,看見他人悲傷而無動于衷,看到他人憂愁而麻木不仁,這樣的人視為“惡”。《狼圖騰》中的陳陣,對于他從小帶大的小狼,最明白它的想法:相較于悲慘地茍延殘喘,無疑它更愿意有尊嚴、高傲地死去。于是他做了本質上最通“狼情”、最“知物哀”,也最“善”的事情。這與作品中畢力格老人和草原狼所持的善惡觀也不謀而合,當畢力格老人看到一只先被馬踢傷后被狼咬死的狼時說:“頭狼這么干不是狠毒,是在發善心,是怕傷狼落到人的手里,受人的侮辱!狼是寧死也不愿受辱的硬漢。”顯然,畢力格老人、草原狼與《源氏物語》都領會并踐行著相同的標準——“知物哀”者為善。
二、去“理窟”的真實流露
小狼是陳陣一手養大的,陳陣對小狼幾乎傾注了所有的感情,還有作為父親、奴隸、朋友、母親等各種角色的付出與責任,可是,小狼不曾有任何一個時刻放棄過對自由的爭取。按照傳統道德倫理標準,小狼自然就是一只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可是,陳陣卻能理解寶貴的自由和高貴的尊嚴對于小狼的意義。人類最原始的“互滲律”在陳陣與小狼之間自然地流淌,陳陣一如既往地深愛、尊重并理解著小狼,去“理窟”地做了小狼“知物哀”的異類朋友。
三、去政治、去倫理的選擇
作品中巴圖和張繼原看到那只為了生存將自己受傷的前腿咬斷,并絲毫不放棄做反抗努力的大狼,感覺正義全被狼奪去,心頭涌出了學生面對被自己打傷殘的老師的愧疚和不安。眾所周知,狼應是人的對手,是敵人,假若此時角色互換,則人必為狼的腹中之物,而且當時的國家政策是要打狼抓生產。但此時的主人公卻露出愧疚與不安,這無疑是去政治化、去倫理化的,契合了本居宣長感物而哀之“物”的范疇。
原本根植于日本民族的“物哀”之花,何以能夠在《狼圖騰》中散發出它的芬芳?探究其必然性如下。
首先,“物哀”根植的土壤——日本風土與草原氣候給人類帶來的相似因子。
正如山折哲雄所講的:“流淌在我們最深層意識里的,乃是從三千米高空中俯瞰到的日本風土,還有那種風土所孕育的感性和文化。”③日本風土決定了日本民族的思維方式與生活方式,形成日本獨有的精神內核。眾所周知,日本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一方面四季分明、風景宜人,另一方面受季風氣候影響常常臺風肆虐、地震頻繁。如此,日本民族一方面因為擁有多姿多彩、風景宜人的生存環境而對自然充滿了眷戀與熱愛,另一方面臺風、地震等暴虐天氣又足以使每一個日本人放棄抵抗的意志,形成慣于“接受與忍耐”的民族性格。但無論是眷戀、依賴抑或接受、忍耐,一切皆是在平靜中發生的——在大自然的饋贈面前,他們能做的只有接受,無論欣喜,還是無奈。
再加上日本民族歷史上長期受到佛教禪宗的影響,面對人生境遇事態變遷,抑或來自自然、社會的風云突變,日本民族往往習慣以一種“靜觀”或“觀照”的超然態度去審視。于是,政治、倫理、理性也就漸漸遠離了日本民族的關注視線,取而代之的是對內心情感的細膩感知。
于是就形成了日本民族“安靜的激情和富于戰斗性的恬淡”④的國民性格,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于色的內斂性格。于是,各民族詩學體系中存在的諸如同情、共感、移情、感興、情味、現量、觀照等審美方式在日本民族審美體系中彰顯著異常重要的作用。同時,他們的審美觀照往往將外在的政治、倫理、理性這三類事物排斥,而去選擇單純的人性人情,以審美的態度去感知、體察、理解,從而獲得屬于日本民族獨有的最唯美的審美體驗。
《狼圖騰》中的草原是蒙古民族賴以生存的“風土”,草原作為“大命”給了所有牧民和所有生物以生命的滋養,但是,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也會不斷地遭遇蝗災、雪災、狼災、鼠災等的侵襲,而且每一種自然災害都可能將牧民置于萬劫不復之地。面對強大的自然,人的力量是“小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牧民們也只能安靜地接受,如同作品中肆虐的白毛風將巴圖的祈求席卷到草原上漫天風雪的黑暗中一樣。久之,就形成了草原民族“感情在變化中靜靜地持久”的民族性格。這一性格正好與日本國民性中的因素暗合。
盡管日本民族與草原民族所面臨的自然環境大相徑庭,大自然給予他們肆虐抑或饋贈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但他們具有的脈脈溫情與青面獠牙的兩面性,加諸本民族性格根上的印記卻是相似的。大自然隨時可能降臨的巨大變化令日本或草原民族的人們在各個瞬間皆隱含著迎接突發性因素的準備與隱憂,而當真的降臨了,反抗的活躍情感會在力量懸殊中極快沉淀為一種斷念,形成一種徒然斷念的靜謐。于是就形成了和辻哲郎講的“安靜的激情和富于戰斗性的恬淡”相似的民族性格。相似的風土、相似的民族性格自然可以生長出相似的“物哀”之花。
其次,“物哀”的促成因素——以狼為代表的動物作為作品的主人公。
《狼圖騰》中借用狼作為主人公,借助以狼為代表的各種動物的視角來傳達思想,就如同日本民族傳統歌舞劇要戴著“能面”表演一樣。日本民族在能劇表演中,演員要始終戴著“能面”。能面只有一個表情,似笑非笑,且似乎略帶一點淡淡的哀愁之色——這正是日本民族的大眾臉譜,相似的不具有所指意義的存在:無論內在情感如何,表情都帶著微笑;但在充滿“意氣”美的微笑下面,始終墊鋪著一層淡淡的哀愁,這種底蘊和基調一直存在。對于日本民族來說,表情對演員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公的真實情感。于是直接用能面將演員面部表情遮蔽掉,讓觀眾在相異于中國戲院的較為狹小的空間中,通過劇情、動作等細節處獲取信息來細膩地體味主人公的情感,直接進入演員的情感世界中。
姜戎選擇以狼為代表的動物作為主人公,相當于給主人公戴了一張動物皮做的“能面”,隱去了他們的表情,屏蔽了真實情感的誤導因素,同時也屏蔽了主人公話語權威的障礙,充分調動讀者的感悟而哀的同情心、同理心、共感心,以接受主人公最真實、最本真的情感以及作者最真實的思想。同時,讀者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濃郁的審美體驗。
再次,“物哀”的潛在因素——人類具有的“互滲律”的本能。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曾經在他的論著中提出,幼年的人類還不會使用抽象概括的方式,而是用形象直觀把握、整體直覺把握的方式來認識世界。因而,他們對諸事物相互之間關系的理解,具有一種“互滲律”的特征,即“在原始人的思維表象中,客體、存在物、現象能夠以我們不可思議的方式同時是它們自身,又是其他什么東西,它們也以差不多同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發出和接受那些在它們之外被感覺的、繼續留在它們里面的神秘力量、能力、性質、作用”⑤。這種“互滲律”是人類最原始的認識世界與彼此認識過程中蘊含的規律。即原本感物而哀就是人類所具有的最原始的本能,也是最本真的情感模式。成熟的人類也許會學會豐富的情感表達方式,可最原始的本能永遠存在于心靈之根上不能忘懷,并且往往最能牽動人的靈魂。
最后,“物哀”的引發因素——后現代的消費需求。
隨著人類歷史發展,理性漸漸中和并遮蔽了感覺的主宰地位,從而人類與客體、存在物、現象等主客分明,從此體系、真理、權威、知識置于現象與存在之上,發展為成熟的認知模式,指點著人類的思想。從而在中國文學史上,“文以載道”成為幾千年來一直居于主宰地位的美學思想。但隨著人類世界的進一步發展,后現代的社會解構和文化形態皆趨向平面化、游戲化,文學創作與文學接受也漸漸消解了對終極、絕對、標準的追尋,主體的認知范式實現了由中心向邊緣,由整體向個別,由深度模式向平面模式的全方位轉向。所以,閱讀消費也不再具有自足的形而上性格,而是完全踏實了形而下的實在之路,更加鐘情于魅力無窮的感性世界。在這樣的接受背景之下,尊崇人類審美活動本能的“物哀”所蘊含的因子自然散發出了它的芬芳。
《狼圖騰》就挾帶著它濃郁的“物哀”美的芬芳進入了讀者的閱讀視界,應和著后現代的多元節奏和人類閱讀活動的審美本能,在探索人類文明的道路上撞擊出經久不衰的魅力。
注釋:
①趙為民、郭俊玲主編:《新中國60年學術流變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頁。
②王向遠:《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江淮論壇》,2012年第5期。
③[日]山折哲雄:《日本心、日本人心》,NMK放送出版協會,2004年版,第20頁。
④[日]和辻哲郎:《風土》,巖波文庫,1979年版,第166頁。
⑤[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