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奕云


執劍人,狹義指《三體》中地球文明對三體文明進行黑暗森林威懾的最終執行人,泛指帶劍而行之人。如果沒有劉慈欣的小說,提到執劍人,腦海中浮現而出的,一定是豪俠任性的李白或飛升竹林的俠士吧?
那么,為何要討論執劍人?其一,愿終結單方面對圣母心的批判,綜述科幻對人性的理解,用科幻定義人性。其二,對照跨領域的思想實驗和心理實驗,重新發現非褒義非貶義的人性,這一人類最后的堡壘。
一
懸于一發之劍,是否應該劈下?
咪蒙,雞湯的內核和吐槽的姿勢,一舉成名;諾貝爾哥,民科的典型和“無情”精英的受害者,受微博網友廣泛支持。在這個靈光消逝的時代,圣母心、弱者、知識和思想都被擺在開架貨架上,以供廣大群眾圍觀和吐槽。犬儒思想是最受歡迎的裝備,尤其是穿了灑脫馬甲的煽情。
然而,無名的戾氣和無處排解的焦躁,對提高辨別真假的能力并無助益,反而降低了思維的復雜度。泛濫的情感一潮一潮地涌來,思維的惰性狀態得以保鮮。
正因為這樣,表態支持羅輯還是程心是沒有意義的。真正的問題在于—面對兩敗的局面,人類應該如何作出更好的決策?正誤并不等同于善惡,利益最大化更不能導出善。
在哈佛公開課《公正》中,桑德爾以電車難題的本格和變體形式開啟了一場腦力風暴:
一、如果失控電車的軌道盡頭有五個工人,是否應該切換軌道讓電車撞上另一個軌道上的一個人?
二、同樣的情況,如果這時你在天橋上,身邊有個體重達標的胖子,是否應該把他扔下去阻斷電車的運行?
大多數人支持切換軌道,但不愿意扔胖子,并很難用理性解釋自己的動機。用一條命抵五條命,這個交易值嗎?一樣要“殺”人,方法重要嗎?同理,在《三體》的語境中,發送地球坐標和三體同歸于盡,相比反抗一個比較熟悉的星球生物,真的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嗎?至少從功利的角度講,自殺只能毀滅更多的生命,無論是人類還是三體人。
幸運的是,選項不止兩個。電車難題,除了選五條命和一條命之外,還可以選擇純粹的“不作為”,而這更符合我們對良心的理解。因為我們從本能上覺得—以“條”來計算生命和以“質”來選擇生命一樣,都是不尊重生命的行為。
在這個層面上,理性是失效的,經濟人的假設是失敗的。除非你選擇信仰功利主義。
新版《神秘博士》的絕對主線是:在母星和沒有母星的宇宙中,博士選擇了后者,并從此背負著毀滅自己星球的重擔。雖然這在理性層面并無過錯,但殺人畢竟是殺人,家鄉永遠是家鄉。在往后的漫長歲月中,他完全停不下來地在星球之間穿梭,試圖遺忘和拯救。
二
顛覆性的人類敘事,差不多是科幻的標配。
恢復出廠設置,構造更加極端的場景,把科幻變成一場控制變量的實驗,這是思想實驗的范疇。美國科幻學家托馬斯·斯克緹亞在《作為思想實驗的科幻小說》中寫道:“游戲規則就是那么簡單。作者可能會假定時間旅行以這樣那樣的方式進行,或者具有某些特征的反重力已被發明,或者既定的社會潮流將會持續。”
科幻作品一旦達到社會潮流層次的思考,立即會被歸類為正統文學,即使這類作品實質上是最優秀的科幻。回想自己最早讀到的科幻故事,除了凡爾納的兒童文學,就是位居正統文學神壇之上的反烏托邦三部曲了。以《美麗新世界》為例,赫胥黎描述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里,人們很幸福,代價是娛樂至死、基因控制和心理馴化。這樣的美麗新世界雖無立即兌現之殆,卻會提醒人類反思自身。奧威爾的段子如是說,我寫《1984》是為了警示世人,不是操作說明。
你看,從來沒有臣子和君王說寓言和歷史故事,就是為了講“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大多數科幻作品都想和世間所有的讀者聊一聊我們和科技如何和諧相處。少部分科幻作品想和正常的人類談談什么是正常,讓莫名其妙的偏見和一本正經的規矩成為無源之水。更少部分的科幻作品會把自己打造成老少咸宜的童話故事,教人做個更好的人。
另外,科幻和魔幻玄幻一樣,都有陷入謎之怪力亂神中的風險。大場面的太空歌劇,氣勢恢宏,跌宕起伏,正邪分明,完全可以單憑腦洞擊退只看紀錄片的外星人朋友。一向不待見《星球大戰》,以為天空上的星轉斗移,映在一汪池水中全成波瀾不驚。
三
每個思想實驗的背后,都有操作者的基本假設,無論是人文還是科學領域。
愛因斯坦提出雙生子佯謬,表現光速運動中時間的流逝;薛定諤提出薛定諤的貓,突出量子力學之突破人類認知;伽利略把輕球和重球綁在一起扔下比薩斜塔,反駁重的降落比輕的快的理論;一艘陸陸續續換了所有木板的船還是原來的船,重要的是結構而不是完全一致。LIGO項目成功之際,麻省理工學院校長在發給全校師生的公開信中如是寫道:“一種廣闊的人類意識,可以形成一個超越當時實驗能力的概念,而他的后人用了一百年,發明工具,證明了其有效性。”
而科幻作家有的是不必為可能性負責的特權。舉幾個例子,《三體》用黑暗森林理論解釋費米悖論,《黑客帝國》發了兩粒藥丸,懷疑世界都是計算機控制的假象,《發條橙》探討了暴力是否也是人權的一部分,《黑暗的左手》顛覆了性別的差異,《銀翼殺手》討論人性和機器性的差異和高下。雖沒有卡夫卡筆下的《變形記》那么曲徑通幽,卻自帶“不知何年何月”的光環。在這里,絕境是拷問,荒謬凸顯謬誤,接觸異類迫使我們定義自身。
需要說明的是,在用科幻定義人性這一領域,劉慈欣絕非專家。或者說,他關心的是更廣闊的社會學而非人性幽微的本質,執劍人、面壁人、黑暗森林假說等“宇宙社會學”的概念深受商界人士歡迎,大概也是緣于此理。雖然《鄉村教師》和《帶上我的眼睛》中的人性很美,但單向度的禮贊是很淺的。雖然每一部合格的科幻作品都有反思人類現狀的職能,但劉慈欣的筆下春秋更像是一封封寫給未來的戰書。
按通行慣例,科幻作品對人性的描寫大致能分成兩類。一種把人看到塵埃里去,并非勒德分子(Luddite)卻黑科技黑得最用力;一種彰顯“聰明是一種新的性感”(smart is the new sexy)的英雄主義,相信理性和科學的價值。“高科技好生活”(High Tech High Life)還是“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之爭,關乎賽博空間和邊緣人生的一百種排列組合。每年都有各類論文和新聞報道探討機器人是否會使人類大規模失業,科技是否造成了人類財富進一步的集中,安全和自由該如何平衡……ISIS深度利用社交媒體宣傳自己,Twitter大面積封殺后遭遇人身威脅,FBI要求蘋果交出恐怖分子加密的信息,蘋果拒絕并獲得全硅谷的支持。
按通行慣例,科幻作品對人性的描寫大致能分成兩類。一種把人看到塵埃里去,并非勒德分子(Luddite)卻黑科技黑得最用力;一種彰顯“聰明是一種新的性感”(smart is the new sexy)的英雄主義,相信理性和科學的價值。“高科技好生活”(High Tech High Life)還是“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之爭,關乎賽博空間和邊緣人生的一百種排列組合。每年都有各類論文和新聞報道探討機器人是否會使人類大規模失業,科技是否造成了人類財富進一步的集中,安全和自由該如何平衡……ISIS深度利用社交媒體宣傳自己,Twitter大面積封殺后遭遇人身威脅,FBI要求蘋果交出恐怖分子加密的信息,蘋果拒絕并獲得全硅谷的支持。
科幻界的基本法是反科技—生活質量的高低和科技水平無關,只和賽博空間的轄制范圍有關,賽博和人保持著敵進我退的勢均力敵。不過多數時候這不是機器人的錯,而是人類懦弱無能,安心被奴役的錯。
事實上,“賽博”這個詞語本身就承載著人機的對抗。在希臘語中,“kubernetes”(cyber的前身)的意思是“舵手”,隱隱可見柏拉圖哲學王的影子。在上世紀末的貝爾實驗室里,“cybernetics”則被賦予了“控制論”的含義,即維納創造的“關于控制動物和機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學”。“舵手”和“控制者”之間的差異,正如新聞和公共關系的距離一樣。前者服務于收到信息的人,讓民眾更好地自主作出決定,后者服務于發出信息的人,希望讓民眾愉快地接受已有的決定。
科幻和武俠的區別在于,科幻是黑客精神,武俠是俠骨柔情;科幻的目標是個人自由,武俠的目標是人與人之間的情義;科幻影射政治,武俠遠離政治。概括起來講總會有很多例外,但大致上是不錯的。
四
無論城頭如何變換大王旗,嗅嗅科幻中希望的氣息,總能提神醒腦很愉快。
在這個宇宙,星際鯨魚載著失去了地球的人類在茫茫宇宙中漂泊,梵高穿越到幾世紀后的奧賽博物館里喜極而泣,人類不完美不強大卻值得尊敬,情感的聯系可以突破平行宇宙的界限并以信任的形式存在,時間機器Tardis和只有仇恨情緒的機器人Daleks總是很可靠地陪伴著我們,維護或破壞世界的和平。
有時會出現一個復制品的空間。待人如待鼠,從獨立的個體變成貧民窟中的一只寄生蟲、蟲族中的一個細胞或缸中之腦。對陌生的恐懼達到極致,人們蝸居在地下,待在通天塔的特定樓層,或不愿飛出熟悉的母星。利益最大化的邏輯成為唯一,文明也因此進化到沒有創造力的末期。
就好像品味美食,不留存舌尖的原味就是暴殄天物,不保留苦澀的滋味就沒有層次,不經過追求的幸福則味同嚼蠟。人如果沒有千奇百怪,和AI有什么區別。人類最后的驕傲,很有可能會停留在“參差不齊乃幸福本源”上很久。
但是,這種驕傲也有可能演化成非常不堪的形式。比如說,人如果沒有變態,和AI有什么區別。《發條橙》在思考人類丑惡面后,導向一個足以讓它成為禁片的結論:如果一個人只能通過作惡找到自我,那么強行要求他變好人是人性的嗎?更進一步說,作惡也能成為人類可以違反規則、高于機器人的證明嗎?
最后,人類在某種程度上正在創造新物種,必然會經歷從物理到心理層面的觸動。本能讓我們喜歡一部分機器人,拒絕另一部分。最好是完美的福爾摩斯和華生組合,讓機器人負責實干和誠實,人類負責想象和謀略,從而避免陷入滑膩膩的恐慌。然而,要真正實現人工智能,就需要給類人體一定的自由發展空間。正是我們無法完全掌控的空間,給予另一種生命形態誕生的可能。
恐怖谷的理論指出:“當仿真機器人的外表和動作像真實人類,但又不是完美擬合時,作為觀察者的人類會產生厭惡反應。”因此,我們敬佩人類中的魔王和石佛,但是當機器人有人類的智慧和樣貌卻如此冷酷的時候,大概只會覺得厭惡了。《銀河系漫游指南》中話嘮的馬文是可愛的,《弗蘭肯斯坦》中尸體拼接出來的怪物是可怖的。
暫時沒能看到連續擊敗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的AlphaGo本尊,于是起了個昵稱“狗”,好像它真的長得和京東的吉祥物一樣,或者編段子說AlphaGo的盒子里藏著李世石的人類克星—為了拉近和奇跡造物的距離,還是蠻拼的。
AlphaGo的創造者名為DeepMind,可謂名副其實。Deep大于Mind,當你面對機器人的時候,最可怕的不是它多有智慧,而是它有多無情。沒有辦法看到對方的表情,沒有辦法一眼看穿對方的內心戲,更不用說利用對方的心理波動,定向突破了。這對人類所謂的定力有近乎摧毀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動輸掉,給自己的失敗下很多很多的賭注—這一方案尚未編入規則。
適應硅基生命之時,也是碳基生命再造之日。那時的我們,應該怎樣做執劍人,怎樣做人,又會發展出怎樣的人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