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濤
第100屆普利策獎獲獎名單中,美聯社對東南亞“血汗海鮮工廠”的系列報道獲得最有分量的公共服務獎。報道揭露了印尼、泰國數千名勞工遭受奴役的悲慘遭遇——來自緬甸南部鄉村的梁明英就是其中的一員。
他唯一的請求就是讓他回家。
上一次(對工頭)講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差點被打死。但在印度尼西亞的偏遠海域漂泊八年之后,來自緬甸的梁明英(音)愿意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一個回家的機會,只為了能夠再見他母親一眼。他跪在地上用雙手緊抱著工頭的腿,苦苦哀求不太可能得到的自由。

梁明英與闊別多年的家人擁抱在一起
泰國工頭顯然已經暴怒,他對著船上其他像梁明英一樣的奴隸勞工吼到:如果誰再膽敢像梁一樣吵著要回家,他將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個人。接著他像甩一條大魚一樣把梁明英從腳邊挪開,然后用繩子把他的手和腿都綁起來。
梁明英得到了工頭先前允諾的懲罰。接下來三天他被扔在甲板上不聞不問,像一只粽子一樣被赤道附近的烈日灼曬、被暴雨澆淋。沒有進食一粒米和一滴水的梁明英已經產生了幻覺,他不知道自己將以什么樣的方式死去——像他那些試圖逃跑的緬甸老鄉一樣被扔到海里喂鯊魚?還是直接被一槍斃在腦門?
那一刻,梁終于意識到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了。對她來說,自己的兒子已經失蹤太久而近乎于死亡。
到泰國去“打工”
每年像梁明英這樣被騙到東南亞黑漁船里當作奴隸使喚的移民勞工數以千計。這個黑暗殘酷的產業已經存在幾十年,成為陽光、沙灘、碧海和藍天下東南亞海域的公開秘密。在這里,為了利潤而喪心病狂的漁業老板們靠著剝削奴隸的勞動力而把數不清的海產品售賣到世界各地的超級市場。
在美聯社記者長達數年的調查中,一共有超過340名奴隸勞工接受了采訪。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可怕地相似。
梁明英,一個瘦弱但足夠結實的緬甸男子。少言寡語的他已經被海上的高強度勞作折磨得異常蒼老——由于病痛,他的右手已經輕度殘疾,無法負荷太重的東西。面對鏡頭,他擠出一個略別扭的微笑。到被解救回家之前,他已經在海上為奴22年。
梁的故鄉是緬甸南部的一個邊遠村莊,他是家里四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中最大的一個。1990年,梁的父親在出海途中溺水身亡,使得年僅15歲的梁明英開始承擔起家里的“男人角色”。盡管梁的一家人勤勉努力,但仍然無法對抗極度貧窮帶來的糊口壓力。
正因為如此,當泰國的人口販子帶著花言巧語和根本不存在的工作前景來村子里“招人”時,梁明英迅速被吸引住了。人口販子宣稱在泰國的這份工作在幾個月內即可賺夠300美元——這足夠滿足村子里一家人一整年的開銷。
梁的母親金莎(音)雖有疑慮,但經不住兒子的軟磨硬泡。就這樣,年僅18歲、幾乎沒有接受過教育且沒有出過遠門的梁明英和村里的其他幾個年輕小伙子一起離開了家鄉。
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這份“工作”最后把他們帶到了并非鄰國而是幾千公里以外、印度尼西亞偏遠海域的小船上。在經歷過兩次失敗的逃跑后,梁明英才算意識到已經掉入了魔窟而無法脫身。
“死也別想走”
泰國的海洋漁業每年產值超過70億美元。在這個行業里工作的工人大都來自這個國家最貧窮的地方——除此以外則是鄰國柬埔寨、老撾和緬甸。在海上的捕撈人員人數最多時超過20萬,其中大部分都是非法的移民勞工。這些漁獲最終輾轉到美國、歐洲和日本的普通餐桌上或是貓糧罐頭里。
近年來,泰國近海的漁業資源由于過度捕撈而近乎枯竭,這迫使資本將目光投向更遙遠的異國海域。像梁這樣的奴隸勞工被工頭分配到環境惡劣的小船上,有時一次出海就要在海上漂泊數月甚至數年,就像被關在漂浮的監獄里一樣。
一進入泰國境內后,梁和他的伙伴們就發覺事情不對勁了:他們先在狗棚一樣的黑屋子里被關了一個月,然后被趕上一艘開往遙遠的印尼東部海域的小船。“現在你們全部都屬于我了,你們這些緬甸人永遠不要想回家了。你們已經被賣了,沒有人會來救你們。”工頭直截了當地對一船的勞工說道。

梁明英和其他緬甸勞工一起回到祖國
梁明英慌了,他以為他將要在泰國海域打幾個月的漁,然后拿著工資回家,卻沒想到被帶到了這么遠的地方——這里是印尼的阿拉弗拉海,是世界上漁業資源最豐富的海域之一。數不清的吞拿魚、馬鮫魚、魷魚和海蝦吸引著泰國的漁業公司不遠千里載著非法勞工來這里捕魚。
時間最長的一次梁明英被甩在公海上過了幾個月,只靠米飯和漁獲的邊角料果腹。最忙的時候他一天24小時全部都在工作,從海里拉起幾百斤重的漁網。梁明英這樣的奴隸勞工沒有權利飲用珍貴的淡水,他們只能喝味道苦澀的、煮過的海水。
在海上高強度地工作一個月,梁明英通常只拿到10美元的象征性工資——有時候干脆就不發。企圖“偷懶”或是生病無法工作時,泰國工頭則以棍棒相加。有一次因為拉漁網時手腳不麻利,梁明英被工頭直接用木棍一棒擊昏。
近半接受采訪的緬甸勞工都表示他們曾經被暴力毆打過。他們被人用有毒的黃貂魚魚尾像鞭子一樣擊打,或是被電棒電暈后關進籠子里。一些勞工表示曾親眼目睹被打死的人的尸體被切成小塊放進船上用來儲存魚的冰柜里。
一些實在無法忍受折磨的奴隸勞工選擇跳海結束生命。梁明英說他曾經看到好幾具漂浮在船附近的尸體。
1996年、也就是離開家后第三年,梁明英鼓起勇氣第一次向工頭提出要回家,他的請求換來一頓毆打。重復對他施加暴力的那個泰國人一再對他說道:“我們不可能讓你走的,就算讓你死也不可能讓你走。”
縱身躍入大海
在這次教訓之后,梁決定冒險逃跑。
在印度尼西亞的香料群島,上千名成功逃脫或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工頭遺棄的奴隸勞工集中居住在這里的叢林深處。他們中的一些和當地的女性結了婚以逃避工頭的人身控制。雖然仍然無法回家,但至少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自由。
一戶印尼家庭收留了逃出來、身上帶傷的梁明英。為了換取食宿,梁開始在這家人的農田里干活。這之后的五年時間,梁明英過著簡單而快樂的生活,他甚至還學會了印尼語。
2001年,他聽說一位“好心的船長”要帶一批緬甸勞工回家——如果他們愿意在回去的一路上幫這位“好心的船長”打漁的話。思鄉心切、仍然惦記著緬甸的梁明英在出逃五年后,再度返回了海上。
然而沒過多久,他意識到自己再度受騙。一樣的惡劣工作環境,一樣的被迫勞作。至于回家的承諾,則根本沒有兌現。
這一期間泰國漁業飛速發展,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海產品出口國之一。巨大的利潤讓人口販子敢于用下藥乃至綁架的方式來獲取廉價(免費)勞動力——哪怕對象是殘疾人,哪怕是未成年的孩子。
絕望中的梁明英再度懇求,這一次,他被銬起來了關了三天。夜幕降臨后,被捆住的梁開始試圖找到一切可用的工具來開鎖——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一旦被發現想再度逃脫后,他很可能被打死。
幸運的是,梁知道海船所處的位置離海岸不遠。掙脫鐐銬的他縱深躍入大海,奮力游向海岸。
祖國已經變得陌生
第二次逃跑之后,梁明英設法回到了先前收留他的那個印尼農家。但三年之后,梁的身體出現異樣,他似乎得了中風。收留他的印尼人勸說沒有辦法繼續在農田干活的梁試著聯系緬甸的家人。梁明英自己也覺得并不想在印尼過一輩子。

梁明英的母親在聽兒子講述黑暗經歷時數次因傷心過度而昏厥
“我心想我最終還是要回家的,”他說,“我的前半輩子被毀了,但我不想后半輩子就這么繼續下去。”
但問題在于,梁甚至沒有辦法信任當地的警方和政府。他害怕他們直接就把他給轉交給泰國工頭了——在當地,雙方之間的權錢交易人盡皆知。2011年,梁明英的一位緬甸勞工伙伴被警方逮捕后被送回了船上。不久后就死在了那里。
梁深知,如果想要安安全全地回到緬甸,他必須小心行事。
2015年4月,美聯社有關東南亞漁業使用非法勞工的報道在印尼傳開。印尼政府迫于美國方面的壓力開始營救奴隸勞工。梁知道,這一次機會真的來了。
當他乘坐的航班抵達仰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個陌生國度來的游客。“緬甸已經不像我走的時候那樣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印尼人。”梁明英說。
飛機一落地,梁就開始興奮地用母語和周圍的人交談。他說自己不想再用印尼語,因為那只會讓他想起悲慘的回憶。但不可避免的是,他的母語講得已經不甚流利,交談中不時夾雜著印尼語詞匯。
最重要的是,就像他的祖國一樣,他自己身上也發生了巨變。18歲離開家的梁現在已經是個40歲的中年男子。當年和他一同離開村子的小伙伴中,只有他回來了。
離村子越來越近,梁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他緊張地無法喝水進食,開始抽泣。“我太想念我母親了。”他帶著哭聲說。
最終,車輛駛入了熟悉的村莊。梁明英懊惱自己完全忘了回家的路。幾秒之后,他終于看到了站在村口的母親和妹妹。一家人擁在一起,激動而歡欣地哭在一起。梁回家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
“那個家伙,20多年沒有見過了。”圍觀的一位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