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父子情緣，一首人性頌歌

李淮成

作為一個戰爭的親歷者和見證者，肖洛霍夫對戰爭的殘酷和血腥有著深刻的體會。戰爭對人類的破壞性和毀滅性不啻山崩海嘯一般，血肉之軀在戰爭這個機器面前更是不堪一擊。戰爭是流血的政治，作家常常通過文字控訴戰爭罪惡，揭露戰爭丑陋，展示戰爭中人性的扭曲、畸變。于是全景式大場面的鴻篇巨制變成眾多作家的不懈追求。而肖洛霍夫以一個人物描寫一場戰爭，以一個人的遭遇反映全人類的災難，關注普通人在戰爭中的命運，以小見大以點帶面，在眾多的戰爭小說中另辟蹊徑獨樹一幟，格外引人注目。

蘇教版語文必修二《一個人的遭遇》節選部分中，作者寫了戰爭對安德烈·索科洛夫造成的致命打擊：賢惠的妻子聰明懂事的女兒和睦幸福的家庭都隨著德軍的一顆重型炸彈而煙消云散化為烏有，英俊威武的兒子也犧牲在德國的戰場上，他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戰爭把他推向苦難的深淵。文章寫了這些，但沒有僅僅滿足于此。作者把更多的筆墨和篇幅集中在索科洛夫失去這一切之后的生活狀態，濃墨重彩地寫了他與戰爭孤兒凡尼亞的邂逅。同是家破人亡的一老一小一見如故，從此結下不解之緣，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他們的見面似一顆顆催淚彈.不斷地刺激著我們的淚腺，敲打著我們的心坎?！拔摇背两趩势奘ё拥木薮笸纯嘀校鞲闪俗詈笠坏窝蹨I，“埋葬了自己最后的歡樂和希望”，決計離開故鄉這個傷心之地去烏留平斯克投奔老朋友。也許是上帝恩賜，也許是天意注定，這個“臟小鬼”，“臉上濺滿西瓜汁，盡是灰土，頭發蓬亂，臟得要命”，可是“我”被他那對眼睛所吸引，那對眼睛亮得像雨后黑夜的星星，惹人憐愛，讓人難忘。一家五口相繼失去了四個，如晴天一聲霹靂，這個雛兒的到來如同天賜寶貝讓“我”愛不釋手，于是開始了兩個陌生人之間的父子情緣。

什么最能觸動讀者敏感的神經，什么最能抓住心靈最柔軟的部位？是孩子！孩子的天真無邪、年幼無知、懵懂無辜，這一切都是王牌，無往而不勝。最近一幅名為《你還來不及懂得悲傷，卻讓悲傷彌漫全世界》的攝影作品一夜之間風靡全球，為什么？就是因為它的主角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中東及非洲爆發戰爭，迫使大量難民逃離家園，前往歐洲申請庇護，不少人在偷渡期間命喪汪洋。敘利亞3歲男童艾蘭，臉朝下蜷縮著小小的身軀孤獨地躺在沙灘上，再也不能醒來。攝影家及時捕捉了這一鏡頭，于是孩子遇難的瞬間定格了，畫面極具視覺沖擊力。孩子的震撼力抵得過一切武器裝備，勝過作家再多的心思和筆力?！读骼巳?，你若到斯巴……》的主人公入伍前是個初中生，在學校被灌輸軍國主義思想。他從中學被送上戰場，在戰爭中失去雙臂和雙腿，成為無辜的犧牲品。小說通過主人公的遭遇表現了戰爭的殘酷，反映了被迫充當炮灰的德國青年在戰爭中的悲慘命運。《祝?！分兄魅斯榱稚﹥纱螁史蚨紱]讓她崩潰，而唯一的兒子阿毛被狼叼走，她眼睜睜看著“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都已經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這個壓不垮的女人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泣不成聲，她變得嘮叨與無精打采，那個撕心裂肺的場面摧殘的不僅是祥林嫂，也拷打著每一個讀者的心靈，那種震撼力當然不言而喻。魯迅為什么不厭其煩重復這個片段，不是為了渲染血腥和死亡，也不是兩個丈夫對她不重要，而是因為阿毛是天真聽話的孩子，是祥林嫂唯一的精神支柱和最大的生存動力。在選擇孩子這個切入點上，中外作家是共通的。海因里希·伯爾如此，魯迅如此，肖洛霍夫也是如此。

凡尼亞爸爸“在前線犧牲了”，“媽媽當我們來的時候給炸死在火車里了”。他沒有一個親人，成了野孩子，走到哪里，睡到哪里。得知這些，本來還算堅強的男人熱淚怎么也忍不住了。妻子女兒同時遇難，“我”沒有眼淚；親生兒子犧牲，“我”沒有哭。為什么“我的眼淚在心里干枯了”，而當“我”看到凡尼亞卻淚如泉涌？是因為孩子可愛，是出于“我”的憐憫，還是源自成人的保護欲？其實說到底是一種本能。自己經歷了苦難并且這種苦難還在延續，不知道何時畫上休止符，而這種完全相同的苦難降臨在一個孩子身上，程度當然遠甚于一個成人。孩子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確定的，而苦難卻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孩子，哪怕戰爭勝利哪怕他成人成家，其幼小的心靈所遭受的創傷也會影響一生。同是戰爭的受害者，同是被擠出正常生活軌道的兩個人，注定就有兩個相同的磁場，彼此在對方身上贏得了他們融合為一體的共同命運，互相確定了對方在生活中應有的地位。于是他們就像失散多年的親生父子一般，經過種種磨難和不幸終于走到了一起，彼此的珍惜和認同令人動容。

索科洛夫沒有力量改變自己“被摧殘的命運”，不能使自己“死氣沉沉的眼睛”獲得新的生命，但是，他能夠改變這孩子的生活和命運，能夠不使他眼睛的星光被蒙蒙的雨水所熄滅，能夠讓這個孩子不再去做一個孩子不應該做的事情，關懷備至地培養春天的幼芽、竭盡全力不讓任何陰影籠罩在孩子的內心世界，這是一個男人以父親的名義在履行義務。原先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卻多了一張嘴巴多了一份牽掛。戰爭年代，一個病魔纏身，天天噩夢，無穩定職業的流浪漢如何撫養一個孩子？既當爹又當娘談何容易！理發洗澡、買新衣服、陪他睡覺、帶他出車等等不一而足。特別是孩子的飲食營養是“我”這個父親格外關注的，“我一個人需要什么呢？一塊面包，一個蔥頭，一撮鹽，就夠兵士飽一整天?？墒歉谝黄?，事情就不同了：一會兒給他弄些牛奶，一會兒給他燒個雞蛋，又不能不給他弄個熱菜”。試想，這些事情都是在行車途中，“工作還不能耽擱”，有了孩子“我”的生活從此大大不同，其辛苦程度勞累程度可想而知，工作的長途跋涉沒有規律，身體的警報不斷危機四伏都令“我”苦不堪言，“我的心震蕩得厲害，得換一個活塞了……有時候，他收縮和絞痛得那么厲害，眼睛里簡直就是一片漆黑”?！拔摇苯洺挠幸惶鞎谒臅r候死去。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毅然決然收留這個孩子養育這個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擔當，需要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一個連自己都不保的人卻把所有給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這是一個成人對戰爭的救贖，這種救贖幫“我”完成了由戰爭的受害者到戰后的建設者的轉變。戰后最大的建設工程當然是人心，人心的最大工程是孩子。一個普通人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和他們的價值取向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未來，一個成人的責任和擔當影響著孩子的明天，“救救孩子”成了戰后全人類共同的主題?！兑粋€人的遭遇》節選部分正表現了這一主題。

文章最可貴的恐怕還不是“我”對孩子所做的一切，強調的也不是成人的救世角色，而是不厭其煩地把更多筆墨集中在孩子對“我”的反哺上，寫了孩子給“我”帶來的滿足、快樂、幸福和家的感覺。有了孩子，“我”沒了孤獨有了寄托，少了空虛多了充實，有了孩子，我才又真正過上了人的生活?！拔腋谝粔K兒，好久以來頭一次很安寧地睡去了?！薄拔乙恍褋?，看到他睡在我的胳肢窩下，好像一只麻雀棲在屋檐下，我的心快樂極了，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夜里，他睡熟了，我一會兒摸摸他的身體，一會兒聞聞他的頭發，我的心就輕松了，變軟了，要不簡直要被憂傷壓得像石頭一樣了……”

人性的偉大、人性的崇高、人性的善良應該以人性的真實為前提，描寫人性的高手肖洛霍夫當然不會忽略這一點。如果過分夸大孩子給我的一切，把孩子定位為“我”的生活重心情感中心，把“我”寫成除了孩子“我”別無所求別無所想，那只能毀掉這個形象，讓作品的社會功用大打折扣。索科洛夫曾經有過賢惠的妻子、漂亮的女兒、英俊的兒子、和睦幸福的家庭，這些不是一個小小凡尼亞所能取代的，這種痛入骨髓的失去不是凡尼亞所能彌補的，盡管擁有了凡尼亞，但索科洛夫“差不多天天在夜里夢見死去的親人”“而最常見的夢是：我跟伊林娜、跟孩子談著一切……”而文中聽故事的人對這對父子遠走他鄉的擔心和“沉重的憂郁”也在告訴讀者，他們的未來不是光明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就給人物抹上了濃濃的悲劇色彩，而這種色彩恰恰就是戰爭和生活的色彩。緬懷逝者，前途未卜，無疑讓人們看到了生活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有了最最基本的真實，人們才會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從而激起心靈的共鳴，痛苦著“我”的痛苦，悲傷著“我”的悲傷。這部作品一時洛陽紙貴，人們不顧寒風撲面，在街頭駐足聆聽小說的廣播也就純屬正常了。

學法指導

《一個人的遭遇》通過主人公肖洛霍夫的苦難歷程和他的回憶與思考，使人看到了德國法西斯的侵略戰爭帶給蘇聯人民的深重苦難，表現出戰爭帶給人們的心靈創傷。其主題鮮明突出，人物有血有肉，構思不落俗套，深受讀者喜歡和青睞。學習的時候，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入手：

一、抓住一個“夢”字

節選部分有三個有關“夢”片段，雖然著墨不多卻扣人心弦，前后照應且互相映襯，強化了文章情感的分量，突出了文章的主旨。第一次是索科洛夫在妻女遇難以后回顧自己在德軍俘虜營里，夜夜夢見跟妻子跟孩子們談話。在夢中，親人為“我”悲傷，“我”在安慰親人，親人擔心“我”活不下去，無法再回到她們中間，可是沒想到的是她們自己卻慘遭不測。這樣相親相愛難舍難分的一家人彼此陰陽兩隔生死阻絕，誰之過？戰爭，戰爭毀滅了一切，幸福之家天倫之樂都隨戰爭而煙消云散化為泡影。當“我”回到熟悉的故鄉，眼前面目全非，滿目瘡痍，只剩一個很深的彈坑灌滿黃水周圍雜草叢生，“我”除了難受，除了穿心的悲痛還能怎樣？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變成了不堪回首的傷心之地，逃離成了“我”唯一的選擇?！皦簟笔顷P乎團圓的，而現實卻是破碎的，這樣的反差驚心動魄。妻女沒了還有兒子，這是唯一的血脈，當“我”得知兒子人在軍營屢立軍功并且獲得提拔重用的時候，“我為他感到驕傲得不得了”。于是對他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期待，“我”又開始萌生新的夢想。夢想戰爭一結束，給兒子娶個媳婦，“我”和他們小夫妻住在一起，干干木匠活，抱抱孫子。這個夢想并不過分，甚至說很卑微，可是連這么一個小小的夢想也落空了?！皦簟笔顷P乎快樂的而現實卻是殘酷的。兒子犧牲了，“我”的天塌了“我”的地陷了。雖然后來和孤兒凡尼亞不期而遇，他成了“我”余生的精神慰藉，可是“我”仍然無法忘懷逝去的妻兒，那畢竟是四條鮮活的生命——親密的愛人、親生的骨肉。于是“我”噩夢不斷，再也做不到那些團圓和快樂的夢了，一夢醒來，枕席依舊淚水漣漣。

二、抓住一個“淚”字

戰爭離不開血和淚，更何況“我”這樣一個戰爭的受害者。沒有眼淚不是堅強，有了眼淚也不是懦弱，“淚”會使人物更豐滿感情更真實故事更感人主旨更突出。《一個人的遭遇》節選部分，寫了索科洛夫在妻女遇難兒子犧牲時都沒有流眼淚，而當凡尼亞在耳畔喃喃地說爸爸在前線犧牲媽媽在火車里被炸死自己沒有一個親人的時候，“我的熱淚怎么也忍不住了”，當凡尼亞狼吞虎咽吃飯的時候，女主人“看得掉下淚來”，而當凡尼亞勸慰女主人不應該哭應該高興才是時，女主人哭得更厲害。不過寫哭寫淚最撩動人心的還是文章最后那段文字：“凡尼亞用一雙短小的腿連跳帶蹦地跑了幾步，忽然向我回過頭來，揮動一只粉紅色的小手。剎那間，仿佛有一只柔軟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轉過臉去。”“我”流過淚，“女主人”流過淚，聽故事的人流過淚，那么多人、那么多眼淚為一個孩子而流，這其實是作者為戰爭的受害者而悲憫，也是幼吾幼而及人之幼的大愛情懷，是人性至真至純的表現，殘酷的戰爭毀滅了一切，但是人性的善良還在，這就是俄羅斯的希望。

三、抓住一個“小”字

文章提到凡尼亞時，無論是稱呼還是肖像，都少不了一個字“小”，諸如“小家伙”“臟小鬼”“小雛兒”“小兒子”“小眼睛”“小腳”“小手”“小的腿”“小小的泥褲子”，除了這些，甚至連比喻都帶“小”字，如“好像風下的一根小草”“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等等，這固然是成人視角決定的，但更多的是出于對無辜孩子的憐愛。孩子的懵懂幼稚充滿童真是對戰爭的最好反叛，這一系列的“小”和戰爭的大主題人性的大慈悲相得益彰，相反相成。文中的索科洛夫在失去所有家人之后和小小凡尼亞邂逅，對他來說是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正因為“小”才會讓“我”傾其所有竭盡所能倍加呵護無微不至，“兩顆被空前強烈的戰爭風暴拋到異鄉的沙子”互不嫌棄，一樣的卑微一樣的遭遇一樣的命運，這也正是作者回避大場面著眼于小人物的機智和獨到。

見過戰爭累累傷痕的戰士，失去眾多親人的丈夫和父親，經歷過那么多世事變故之后，突然遇到一個孩子，怎么看都和那些敵人不一樣，也和自己成年的子女不一樣。都是打算做爺爺的人了，巨大的年齡懸殊和輩分差異，使“我”不得不油然而生一種疼愛，“小”字當然是關愛是親昵。所以，“小”字值得挖掘和推敲，它的背后是豐富的情感意蘊和廣泛的社會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