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還是講一個父子之間的故事吧。
父親姓趙,叫趙忠發。這顯然不是一個很有創意的名字,僅有的意外是,“忠”有時會被人寫成“中”,趙忠發對此不怎么在意。兒子呢,自然也是姓趙,小名叫二強。
二強?按照一般性習慣,二強的上邊應該有個哥哥大強,才對吧?比如我有一個朋友,叫二利,他就有個哥哥叫大利,還有個妹妹叫三利。這可能就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父母的懶惰,沒心思給自己的孩子們取出個性一點的名字。可二強呢,卻是獨生子。
是很多年之后了,二強告訴我,他的名字是他媽給取的。他媽說,咱兒叫二強,別人就得尋思他上邊有個大強,指不定下邊還有三強,他們就不敢欺負咱兒。二強他媽媽說的“他們”,當然是指可能會欺負到二強的所有人,有運籌帷幄、未雨綢繆的意思。二強他爸趙忠發就撓了撓鬢角,嘿嘿笑了笑,說,中啊,叫啥都中。
而事實上,大強真的客觀存在,只是這個時候,二強和趙忠發都還沒有見過。二強他媽自然是見過的了,而且大強管二強他媽也叫媽。我這樣的表達,的確有些繞彎子,我干脆捋直了說吧,就是二強他媽在和趙忠發結婚之前,有過一次婚史,也就有了個叫大強的兒子,但她卻沒將這些告訴給趙忠發。這在我看來,是有些不可理解的。
時間的流逝,在你回過頭來看的時候,總是飛速的。一轉眼,二強五歲了。就是在這一年冬季的一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趙忠發得知了大強這檔子事。這事就像一根超級沉重的棍子,斜刺里殺將過來,實打實地砸在了趙忠發的脖子上,一聲悶哼過后,趙忠發的脖子就怎么都支不住腦袋了。
在二強的印象中,他爸爸趙忠發以前從不喝酒,甚至聞到酒味就犯惡心。但這個臘月的傍晚,他爸爸買回了一瓶酒,一個人坐在廚房里,慢慢地喝。是的,趙忠發喝得很慢。趙忠發當時是這么想的:一酒解千愁,只要在他把這瓶酒喝光之前,他媳婦能把大強這件事告訴他,他就原諒她,他就當作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他覺得他的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是的,我也覺得不過分。
那是一瓶一斤裝的六十度的白酒,那時候的白酒,似乎都是六十度的。但至于是這瓶白酒什么牌子的,二強說他如今已經無從考證了。
第一天,趙忠發只喝了一兩,就喝不動了。他的腦袋里就像點著了一堆炸藥似的,心臟也咣當咣當地直要蹦出胸腔。但他媳婦卻沒向他提起大強。洗了兩件衣服之后,他媳婦就哄二強睡覺。二強不睡,她就給二強小聲哼唱。二強到現在還記得,他媽媽給他哼唱的,應該是樣板戲《紅燈記》的某個片段。
她一準是不好意思跟我提。趙忠發這樣想。這事擱誰身上,誰也不能張口就來。再說了,這五六年我都等了,也不差這一兩天。趙忠發接著想。
第二天,趙忠發又喝了一兩酒,他媳婦又沒提。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也是。你看,事態隱約變得嚴重起來了不是?
到了第十天,瓶子里只剩下一兩酒了。趙忠發拿過酒瓶,但又慢慢將其放下。是的,他放得很慢。趙忠發不敢喝了。他怕他喝完這最后一兩酒,他媳婦仍不跟他提大強,他就等于自己扇自己嘴巴了。
這可怎么辦?怎么辦呢?低著頭,皺著眉,權衡再三之后,趙忠發又去買了一瓶酒。趙忠發是這樣想的,只要這第一瓶酒他沒喝完,他就不算食言,他就沒有自己扇自己的嘴巴。而這第一瓶酒中的最后一兩,他要等到他媳婦向他認錯時,他再喝。
她向我認錯時,我一定要笑,一定要說這沒啥,兩口子嘛,有啥事說開就說開了。趙忠發想。
再說這些過去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咱得往前看。她當時就得哭,我得好好哄哄她。想到這,趙忠發就忍不住笑了。
2
二強十歲的時候,趙忠發一頓喝下三兩酒,就跟玩似的了。而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二強。二強轉學到了我們澗河第二小學,我們成了同班同學,他坐我前座。那時候,孩子都是自己去上學和放學,沒有家長接送這一說。有幾次,二強的爸爸接送二強,都是臉色酡紅、目光呆滯,還腳步踉蹌。我們的同學當中,就有人私下管二強的爸爸叫酒鬼。二強可能也是聽說了吧,就再也沒讓他爸爸接送。
回頭我再說說那瓶酒,那瓶還剩一兩的白酒。這時候,它早已被趙忠發悄悄地藏在了他家東屋的天棚里。除了擰緊瓶蓋之外,趙忠發似乎還找了一小塊塑料布,裹嚴了瓶口。趙忠發堅信,這一兩酒,他早晚會派上用場。他堅信。
趙忠發沒法忘記大強這件事,他一直盼望著他妻子能夠親口告訴他。關于這點,我在前面應該是說過了,我覺得他的要求不過分。
趙忠發想,媳婦要是死在我前邊,她臨死那工夫,我就告訴她,我早就知道你結過婚,還有個兒子。我要是死在她前邊,我也會把這些告訴她。我要告訴她,雖然你一直唬弄我,但我從沒恨過你。趙忠發的雙眼,一瞬間就濕潤了,是被自己的假想感動的。但緊接著,趙忠發就抹了一把眼睛。他想,我怎么會死在她前面呢?
應該說,趙忠發的預想,還是頗具準確的前瞻性的。因為二強他媽,還真就死在了趙忠發的前邊。不過,趙忠發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時,二強他媽已經死去半年多了。這看起來可就不合情理了。所以,我得馬上回敘一句。
是在二強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他媽和他爸離婚了。他媽又嫁給了一個山東人,之后就和山東人回老家了,至于是臨沂還是聊城,二強也說不清楚。捎帶說一句,小學畢業之后,我和二強去了不同的初中,也就斷了聯系,再有聯系時,已是多年之后了。
據二強推斷,他父母離婚的原因,無疑是他爸趙忠發的酒癮越來越大了,工資的絕大部分都換了酒,而車間主任這個著實不小的官位呢,也讓他爸生生地喝丟了。
趙忠發,你他媽的要還是個爺們兒,你就別整哭唧唧這出,我硌硬!二強他媽說話,從來都是慢聲細語的,可一旦咆哮起來,簡直要把房蓋掀飛,這實在出乎趙忠發的意料。離就離唄。趙忠發小聲嘟噥了一句。而我是不是有必要解釋一下“硌硬”呢?這是個東北方言的記音詞,我不知道它的準確寫法,但可以確定它的意思是討厭,讓人憤怒或者惡心。
離了婚,趙忠發就問二強他媽,那個,嗯,你知道我為啥喝酒不?
二強他媽將右手使勁一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不稀得知道。她邊說邊轉身就走。
有件事你一直瞞著我!趙忠發對著前妻的背影大喊。后者呢,頭也不回地拐進了街角。
同樣是很多年之后了,二強告訴我,他媽找的這個新丈夫,是個十足的酒鬼,其人生理想是要有兒子,越多越好。二強他媽給新丈夫接連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她每天吃到的拳頭數量,很可能超過她吃到的米粒。在又一次被打倒在地之后,她終于喝掉了早已準備多時的一整瓶敵敵畏,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滾下驢車,斷了呼吸。
前妻去世的噩耗,七扭八歪地拐到趙忠發耳朵里了。他就把自己鎖在家里,先是像個孩子似的哭,一抽一頓那樣地哭,然后就沒了章法,哭得泥沙俱下。到了晚上,天色徹底黑透了,趙忠發和二強一人扛了一捆黃紙,找了個背靜的十字路口,燒了。“火是冷的。”多年以后,二強這樣告訴我。我愣了一下后明白了,二強應該是說,他在給母親燒黃紙時,那火苗讓他感覺冰冷。二強還說,給他媽媽燒紙時,他沒有哭。他也搞不清為什么,總之是沒有哭。
二強他爸趙忠發,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打算戒酒的。但遺憾的是,能讓我們上癮的東西,一般都不是說戒就戒得了的。不過,這之后的趙忠發的確收斂了一些。收斂到什么程度呢,起碼一個月里醉三十二天的時候,不太多見了。
3
趙忠發醉得最深的那次,是在二強結婚的那天。
二強告訴我,他爸對他還是非常滿意的。他初中畢業考上了技校,技校畢業就進了他爸所在的工廠,先是當班長,一年后就做了車間主任,就是他爸趙忠發當初擔任的二車間主任。到了第三年呢,二強差一點當上了他們廠的生產廠長。我問他,這“一點”是“差”在哪了?二強說是李建功擋著。李建功,是主管他們工廠的副局長。關于這個李建功,不出意料之外的話,我在后面還會講到他。
二強的婚宴,是在他們工廠食堂舉行的。就是橋旗路和北岸街交匯口那個北岸化工廠。可能是因為高興得過頭吧,趙忠發喝了一整瓶白酒,之后還要搶酒喝。大伙都勸他,但都勸不住,也就由著他了。沒有人注意到趙忠發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所以也就沒有人知道,他一步三搖地回到家之后,經過了怎么樣的一番努力,才找出了藏在天棚里的那瓶白酒,只剩下一兩的那瓶酒。
我們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歲月的流逝,已經使得這個瓶子里的酒,明顯不足一兩了。但正是這不足一兩的白酒,讓趙忠發在那個下午思緒萬千,同時也激發了他的萬千斗志。趙忠發一把扯下塑料布,在桌角一磕,去掉了瓶蓋,緊接著,他一揚脖,把酒灌進了肚子里。之后,他將酒瓶子啪地一下摔碎在地上。踩過一地碎玻璃渣,趙忠發提著菜刀,去了李建功家。
李建功,我剛剛說過,就是主管他們的那個副局長。
到了副局長家,趙忠發連砍了李建功三刀,然后就又回到了家里,接著喝。
不過,趙忠發這次喝的不是白酒,而是分子式為C4H7Cl2O4P的一種殺蟲劑。也就是敵敵畏。二強他媽媽當初就是選擇這樣離開的。
自己的婚期和父親的死期趕在了同一天,讓二強結結實實地體會到了什么叫欲哭無淚。二強甚至還歹毒地想,這老爺子怎么就不早點死呢?隨即,二強為自己竟然會產生這個想法,而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事情處理停當之后,二強才知道,李建功那天其實毫發未損。受了點輕傷的,是李建功的一件煙灰色的上衣,滌卡布質的,被趙忠發劃出了三個小口子。
而且,二強還知道了一個讓他回不過神的消息。老實說,這消息也讓我一時半會沒回過神來。
這就是,李建功的小名,原來是叫大強。更直白地說,李建功,原來是二強同母異父的哥哥。
好了,這個父子之間的故事,我很多地方沒有講清,但我姑且就講到這里吧。
4
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仍是父子之間的糾葛。父親叫趙遠東,兒子叫趙宇。
趙遠東今年四十三歲。在我看來,這是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年齡,怎么著也逃不過一個累字。趙遠東曾經是工廠里的業務骨干,什么車鉗鉚電焊啊,什么配料、維修甚至銷售啊,沒他不精不通的。用東北話說,趙遠東就是個“大拿”。可是,前年春天那會兒,趙遠東的工廠解體了,事先似乎也沒什么征兆,嘩啦一下,就徹底倒掉了。而且呢,工廠的所有家底都劃拉出來了,竟然還抵不過欠銀行債務的一個零頭。
趙遠東就下崗了。
不過,這件事并沒有讓趙遠東感覺發愁。趙遠東的妻子比他早一年下崗,在北岸菜市場租了節床子,販賣蔬菜,整天起早貪黑的,但收入遠比她上班時高出好大一截。趙遠東沒下崗那功夫,一些私人企業,就愿出大價錢聘他。可為了對得起工廠,不做吃里扒外的虧心事,他就沒答應那些私企老板。眼下,來找他的私企老板少了,而且肯出的價錢也沒以前多了,可他始終相信,憑著自己的手藝,掙個養家糊口的錢,怎么都是不成問題的。
讓趙遠東真正發愁,愁得心里沒有一絲一毫縫隙的,是他兒子趙宇。順便說一句,我見過趙宇,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蠻帥氣的,大眼睛,小嘴巴,長頭發,一縷劉海兒還漂染成了酒紅色。
趙遠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學歷,所以從兒子趙宇懂事開始,他就向趙宇許下了諾言:只要你能考上大學,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說這話時,趙遠東顯然沒有意識到,這話有些太絕對了。
趙宇呢,還真就爭氣,去年高考,他考上了重本,是我們澗河市的高考理科狀元,數學還是理綜了,他竟然打了滿分。我們報社派我去做的采訪,為了能讓采訪更加深入一點,我就也采訪了他的父親趙遠東。
讓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是,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趙宇把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所有課本啊練習冊啊教輔書啊,一股腦統統賣給了一個收廢紙的。這其實也沒什么過分的,不過是一種帶有發泄性質的告別罷了。過分的是,他刻意把大學錄取通知書,也夾雜在了舊書本里面。
在距離我們報社不遠的龍宇大酒店,趙遠東給趙宇擺了學子宴,名義是答謝,答謝老師啊、親朋啊,實質上更是要收一些禮金。親戚、朋友以及新老同事,都很捧場,呼啦啦地來了二三百號,我也在其中。大伙把喜悅、羨慕及至嫉護的目光,長長短短地投向了趙宇。趙宇搶過司儀的麥克,做了極短的致辭。他說,感謝大家的捧場。我能考上大學,是因為我爸始終對我有句承諾。我考上了,這其實沒什么可慶祝的。說完,趙宇就走了,到網吧上網去了。
我當時就想,要是用個網絡熱詞來形容,趙宇這孩子,應該是很拽吧。
5
趙宇要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趙遠東夫婦差點急瘋了。他們二人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把間壁墻刨了。結果呢,趙遠東當初寫給妻子的情書找到了,趙遠東妻子上中學時的綠皮日記本找到了,趙遠東的一只阿迪達斯運動襪子和他妻子的一個白銀耳釘也找到了,可就是不見錄取通知書的影。
趙宇一覺醒來,還以為家里著賊了呢。他拖拉著至少一米長的哈欠,問趙遠東,爸,找什么呢?
趙遠東說,通知書,你的錄取通知書沒了。
趙遠東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說,爸,你跟我說過,只要我能考上大學,我要什么你就給我什么,對吧?
趙遠東說,對,對對。他又對妻子說,你別在這站著啊,再到寫字臺里翻翻,快點啊你。
趙宇下了床,說,媽,你不要找了。他又轉頭對趙遠東說,爸,通知書讓我當廢紙賣了。
趙遠東夫婦一下子都回不過神來,就死盯著趙宇。
趙宇說,爸,你不是一直都承認嗎?你說過只要我能考上大學,我要什么你都給,是吧?
不等趙遠東夫婦回答,趙宇接著說,我考上大學了,我告訴你,我要的就是再也不上學,我上夠了!
趙遠東夫婦徹底傻了,兩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能從對方臉上找到答案,他們就都把目光,網一樣撒向了趙宇。
你們干嘛這么瞅我?趙宇說,不認識我呀?
趙遠東率先回過神來,他一步邁上前,扇了趙宇一個大耳光。你,你,你。趙遠東氣得就只會說這個人稱代詞了。
趙宇抬手摸了摸臉頰,說,你不要說話不算話,我可沒答應過你考上大學我就去上。趙宇說完,就大步走出了家門。
6
我當然也是后來才知道的,趙宇這天出了家門,是去了網吧。確切地說,就是橋旗路和北岸街交匯口的那個浩瀚網吧。這家網吧,要是往幾年前數的話,還是一家化工廠。
在網吧打了兩個小時網游,疼痛似乎仍舊很歡實地在臉頰上蹦跳,趙宇就給澗河電視臺打了個電話。結果,電視臺的人,看熱鬧不怕事大,當天晚上,就在新聞綜合頻道的那檔《百姓百事》節目中,現場直播了對趙宇的專訪。而且,做節目之前,電視臺的人還沒有通知趙宇的父母。當然,他們也可能是要找趙宇的父母了,但趙宇不同意。
面對主持人和攝像機,趙宇說,上個月我就滿十八周歲了,我對我自己的行為可以負完全法律責任。我之所以參加高考,是想證明我有考上大學的能力,事實也證明了我有這個能力。我放棄上大學,是因為我不愿再上學,這是我的權力。
趙宇還舉了正反兩方面的例子。他說,董存瑞沒上過大學,但關鍵時記得他能舉炸藥包;雷鋒沒讀過大學,但現在美國人也開始向他學習;謝霆鋒好像連小學都沒上完,可他是天王巨星。相反的例證也有。上個月被雙規的某某曾經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某某某曾是北大的大才子,可他兩年前就被槍斃了。
現場的觀眾和專家分成了兩派。支持趙宇的,簡直要把他捧到天上;而反對他的,恨不得沖到臺上,踹這個瘋子幾腳。現場的氣氛就夠熱火朝天了,而看電視的觀眾也紛紛打來電話。和現場觀眾一樣,這些場外觀眾也是分成了針鋒相對的兩派。至于這期《百姓百事》創了澗河電視臺的收視率新高,并且在全省好新聞評獎中獲得一等獎,都是后話了。
節目進行一個多小時了,絲毫沒有結束的苗頭。趙宇就搶過主持人的話筒,說,我不是來做秀的,網友在等我,我去上網了。說完,趙宇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演播室。
由于全力尋找趙宇的下落,趙遠東夫婦就沒看到這檔《百姓百事》。午夜零點了,他們二人拖著快要散架了的身子回到家,一開門,電話正在響。
趙遠東一個箭步沖過去,操起電話就說,小宇,你在哪?爸爸錯了,你現在在哪?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您好,我是趙宇的同學,我叫李蜜,趙宇還沒回家嗎?
趙遠東說,是的,沒在家。隨即他又問,你知道他在哪嗎?
李蜜說,不知道,可能是電視臺的人請他吃飯呢吧。
趙遠東懵了,電視臺?他們請趙宇吃飯?
李蜜說,你們還不知道呀?趙宇上電視了,好拽好拽呀!我們這些沒考上大學的都可崇拜他了呢。劉川考上大學了,可他一聽趙宇在電視里說的那些話,他都感動得哭了。趙宇好偉大呀!我一下子就愛上他了呢。
趙遠東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像個熟過勁的西瓜,從高處砸到了地上,湯湯水水的,理不出頭緒了。
在接下來的對話中,趙遠東知道電視臺對趙宇做了專訪。他也就知道,想讓趙宇去上大學,基本是沒什么可能了。
三天后,趙遠東夫婦在浩瀚網吧找到了趙宇。
除了咬緊牙關,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趙遠東不知道該對兒子說什么。趙遠東的妻子,一把將趙宇摟在懷里,眼淚就跟一場雷陣雨似的流了下來。回家吧兒子,兒子,咱們回家。她這樣反反復復地絮叨。
趙宇推開母親。他的臉上烏云翻滾,似乎稍稍一碰,就會掉下來滿地的冰雹。他說,你們想通了?反正我是不去上學了。
趙遠東的妻子說,不上學,兒子,咱說啥也不上學了。你說怎么的,咱就怎么的。回家,咱回家。
趙遠東狠勁跺了下腳,猛地一轉身,走出了網吧。
7
半年后——哦,我說的是直到趙遠東在一家私企做了半年生產廠長之后,他也沒有想明白,趙宇到底為什么不去上大學?當爹怎么就這么難呢?趙遠東想,如果當初他爸爸能叮囑他好好讀書,能督促他考上大學,他至于混到如今下崗,給私企打工的地步嗎?
又過了不久,工廠接了一大批訂單,工作太忙了,加上回到家看到趙宇就心堵,趙遠東索性就住在了工廠。
這天午休,趙遠東剛拿起筷子要吃飯,他妻子打來了電話。
你馬上回家來,小宇出事了。趙遠東的妻子說。
趙遠東手中的筷子一下子就掉到桌子上,接著又掉到了地上。
趙遠東頂著一腦門子汗水跑到家,看到妻子正窩在沙發的一角,低著頭,在哭。趙宇則坐在沙發的另一側,大口大口地抽煙,就像明天誰再抽煙,誰就會被槍斃似的。
趙遠東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兒子,穩了穩呼吸,他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妻子說,你問他吧。
趙遠東就看趙宇,后者把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又拿過一根,點燃,深吸一口,說,爸,我要結婚。
啥?趙遠東本來是要坐下來歇歇腳,可屁股還沒挨著床沿,他又火燒火燎地蹦了起來,說,結婚?
是的,趙宇肯定地點頭。
趙遠東幾步來到趙宇面前,說,你夠結婚年齡嗎?你的工作在哪?你用什么來養家糊口?
趙宇打斷趙遠東的話。他說,是的,我不夠法定婚齡,我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我要跟你們商量。
商量個屁!趙遠東坐在妻子身旁,接著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實在是太由著你了。
趙宇說,可是她已經懷孕了。
趙遠東的脖子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梗。
趙遠東的妻子抹了把眼淚,說,孩子也不是你的。
趙宇說,媽,我愛她,所以我不在乎這些。正因為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娶她,才更能證明我是愛她的。
趙遠東的妻子仰天嘆了口氣,說,兒子,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趙宇沒有直接回答母親,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
趙遠東簡直要瘋了,但他強忍著怒火,對趙宇說,你先說說那姑娘的情況。
趙宇說,她叫李蜜,我同學,我很愛她,就這些。
李蜜?趙遠東覺得這名字挺熟,但他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
這時候,趙宇站了起來,說,我跟你們商量,是尊重你們。結婚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你們可以不支持,但你們絕不可以反對。趙宇說完就往外走。
兒子,別走。趙遠東的妻子哭喊著要去追趙宇,趙遠東一把拽住了她。
讓他走!趙遠東大喊,走!走就別回來!
趙宇走出家門,上了一輛葡萄紫色的捷達出租車。
8
故事講到這里,老實說,我是打算結束它的。真的,這個故事,講得我很累,真的很累。可有些頭緒,就這樣懸著,畢竟不是辦法,所以,接下來,我得掀開底牌了。
眼看著趙宇上了出租車。趙遠東的妻子推開趙遠東,說,追回來,追,你快把他追回來。
讓他去死!趙遠東吼得臉上都要崩出血口子了。
你知道李蜜是誰不?趙遠東的妻子問。
不等趙遠東回答,趙遠東的妻子接著說,我也是剛知道的,她是李建功的女兒。
趙遠東就像遭了雷擊似的,一下子呆立在那兒。這個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是母親給他取的小名:二強。趙遠東還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是酒鬼,所以多年以來他一直滴酒不沾。可是這會兒,趙遠東真的很想喝酒,而且最好是一醉不醒。趙遠東當然也想起了李建功,那個曾經主管他的副局長,也就是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
你愣著干啥?快去追啊!追啊!妻子大喊。
趙遠東拔腿就往外跑,可趙宇乘坐的出租車,已經開向了北岸街的盡頭,轉眼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