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龍
弟弟一進門,就喊,快搭茶,快搭茶,渴死了!
一個長期出門在外的人,一進門就這樣大喊,除非是這茶有特別的吸引力或非凡的解渴能力。
在西北農(nóng)村,在青藏高原,這茶再也普通不過了,只是喝習慣了,離不開它了,才會這樣惦記。
內(nèi)地豐富多樣的茶葉永遠也抵消不了家里的熬茶,無論是西湖龍井,還是信陽毛尖,或是安溪鐵觀音,亦或是其他什么茶,也比不上香醇濃郁的熬茶的味道,也許這更多的是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難舍。
母親在爐子上搭上清水,待水將開時,放入湖南益陽磚茶沫,再加上鹽、荊芥、桂皮和花椒等輔料。一會兒,熬茶的香氣就撲鼻而來,直沁入人的心脾。弟弟就著錕鍋饃,喝上一口滾滾熬茶,一會兒,全身就都熱了。
青海氣候高寒,在漫長的冬季里人們的吃食多是酸菜、洋芋和粉條,牛羊肉和細菜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在大雪紛飛的寒冷日子,幾個人搭一壺熬茶,抓幾把炒大豆,吃著,聊著,一天就過去了。
春耕秋收季節(jié),人們到田間地頭去勞動時,都要從家里沏一壺茶。沏茶在程序上有一定講究。先將開水灌入暖瓶,隨后加入一定量的磚茶沫和鹽。俗話說,茶無鹽,淡如水;人無錢,不如鬼。這就是在說熬茶,無論哪種熬茶都要加入適量的鹽,否則,茶就沒味。沏好的茶等拿到地里,差不多在開水的煎熬中也熬好了,拿出杯子,先倒上一杯,晾著,干一會兒活,在休息的間隙,熬茶淡淡的香味,祛除了一身的疲憊和勞累,好像又給身體注入了無窮的力量。
有時候,人家里行干事時,熬茶就派上了大排場,沒熬茶不行。隔壁三阿爺家的阿西亞打發(fā)時,請的是我們村里最會搭茶的尕胡塞。尕胡塞搭茶有一手,村子里不論誰家打發(fā)丫頭都少不了尕胡塞的身影。
尕胡塞搭茶有一個特別的要求,就是他自己要盤茶水灶。他先用碎磚合著長草泥在通風較好的地方,最好迎風靠在墻上,砌出離地10公分高的灶基,再一間隔1公分密排用做爐梯的細鋼筋,之后再往上砌10公分,面子用長草泥抹光抹平,晾半天或直接生上火烘干。這樣一座好的茶水灶就落成了。尕胡塞一直認為,要想搭出好茶,就要有好的茶灶,好的茶灶才能不誤工,才能按搭熬茶的要求、程序、時間搭出好茶。尕胡塞搭的熬茶色香味俱全,不釅不淡,不咸不甜,恰到好處,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對安排的任務,十分盡責,從不耽誤,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人。就連茶水灶也要自己親自做,怕別人做的火不利,影響主顧家的干事。其實這是尕胡塞除了搭的茶好喝之外受人們喜歡的最主要原因。宴席的場合里,尕胡塞搭的熬茶滋潤著人們的心田,彼此間的距離不斷地縮短。也許,在這場親事的背后,又有許多親事不斷衍生。
婚嫁或娶親時,熬茶有時候也會演變成奶茶。但這奶茶有熬茶做底子搭成的,這樣搭出的奶茶糊一點,也更有味。先搭出熬茶,熬茶在茶壺里沸騰跳躍時,再加入新鮮的牛奶,為了去腥,加入一點花椒粉。這樣,清香飄逸的奶茶上面飄著幾顆大紅棗,就被端上了親家母的炕桌上,砸吧砸吧地喝著,事情就成了。
開齋節(jié)和古爾邦節(jié)是穆斯林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日。每逢節(jié)日,各家各戶都要宰牛羊,念亥聽,請阿訇。阿訇和隔壁鄰友被請到炕上,在一個個白瓷印花的小弓碗,倒上熬茶,擺上金黃的油香和雪白的饅頭片。眾人一邊品嘗,一邊閑暄,村子里的奇聞軼事,家長里短,國家大事都隨著吃喝裝進腦子里去了。節(jié)日里,一般不太喝花茶,因為節(jié)日里你請我叫,吃喝較多,喝了花茶,性涼,吃的油膩食物不易消化;而熬茶,恰恰相反,不僅性熱,而且?guī)椭?/p>
只有一個季節(jié),熬茶的需求可能少點。那就是夏季,氣溫較高,再喝熬茶,就易上火。在這個季節(jié),喝慣了熬茶的人們不得不讓我們的腸胃適應茉莉花茶的味道,而且是在里面加了冰糖的味道。到了秋季,天氣轉(zhuǎn)涼,人們又逐漸被熬茶的味道深深的吸引。
同一種茶葉,有的人搭的茶好喝,有的人搭的不好喝。人們都說是手稟的原因。我看不盡然,對于同一種茶葉,其實搭茶的順序、火候的大小、水質(zhì)的異同、佐料的多少,才是影響熬茶味道的最主要因素。家里人一直認為我手稟好,不論是搭出的熬茶,還是奶茶,味道總是香郁醇厚,不由的要多喝兩杯。殊不知,我是在嚴格恪守搭茶的順序、掌握好火候,控制好水量,水即將要開時加入茶葉、佐料,直到熬茶出壺。就這極其一般的操作,有的人卻手忙腳亂,前后順序顛倒,不顧火候大小和茶葉、佐料多少,一個勁地亂放一起,茶也溢了,火也滅了,還能搭出怎樣的好茶來?
另外,搭茶的器皿和燒的柴禾對搭出的茶也有一定的影響,就我們鄉(xiāng)下人來說,一般覺得在大鐵鍋注入甘醇的清泉水,再用麥秸稈燒火,搭出的熬茶最香,其香味遠非鋁壺、鋁鍋熬出的茶可比,也與液化氣、大煤燒的茶以及用井水、自來水搭的茶有一些口味上的不同。
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那次在西藏那曲草原喝的熬茶了,那是藏族老阿媽用干牛糞燒的熬茶,那種味道、那種場景、那種記憶,經(jīng)過多年歲月的洗禮和沖刷,始終盤踞在腦海深處,難以驅(qū)除。那次,我們在經(jīng)過那曲草原的路途中,有多人盡管含著、吃著紅景天,但陸續(xù)有多人高原反應厲害,嘔吐不止,渾身發(fā)燒無力,隨車帶的幾個氧氣袋早已干癟。不得已我們只好停在路邊,以緩解癥狀和不適。就在這艱難的時刻,一位在附近放羊的藏族老阿媽,在得知我們的情況后,把我們請進了路邊搭建的小氈房,立刻用干牛糞熬了一壺熬茶,大家喝著喝著,身上的一些不適逐漸褪去。除了高原反應,其他人還品嘗到了草原上地地道道的在熬茶上面飄著金黃色酥油的酥油熬茶。道謝了老阿媽后,我們又奔馳在去拉薩的路上了。
如今,喝的茶也多了,不管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人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了,口袋鼓了,眼光高了,茶的品種多種多樣,紅茶、普洱茶、綠茶、果茶、苦丁茶等一一不勝枚舉,就連熬茶也懶得熬,被制作成小包裝上市出售。這哪里是熬茶,我不相信,泡著還能喝成地道的熬茶味道來。
外地到高原腹地旅游的游客,有時,為了適應高原氣候,融入當?shù)厣睿苍谡覍ぴ兜陌静韬龋粊砜上式夥Γ畛敛环透咴磻獛淼牟贿m,二來可借此了解西北地區(qū)和高原生活的飲食文化,增知長識。對外地人來說,熬茶的確是一個迅速融入當?shù)厣睿私鈪⑴c高原人文環(huán)境的極好的窗口。
望著杯子里上下飛舞的菊花茶的葉片,我想著小時候,我們在杯子里倒上一杯熬茶,里面的茶葉也是這樣上竄下跳地飛舞不止,要是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根茶梗豎立著,久久不倒,那那天肯定有親戚來家里。豎著幾根,就會來幾個人。有好幾次,竟然挺靈驗的,家里真的來了親戚,但人數(shù)卻沒那么準。
想念童年時的熬茶,這輩子都離不開熬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