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盡管無數次經過那個湖,我也不能說已經認識了它。世間事,豈止經過的山河,還有枕邊人,酒宴上的歡顏美意,從來不因為,交換過淚水、經歷以及從未說出的心事而產生認識。如果一定說認識,為什么離開了歡宴,中斷了傾訴,走在平日的大街上,或端起一日三餐的那只碗,回想起來,會突然覺得,光天化日,為什么那一切如此陌生與離奇?還有更離奇的,是茨威格講的那一個,女人愛慕這個男人多年,并且與他數次交歡,她年年在他生日那天托人送去白玫瑰,甚至后來生下這個男人的孩子,但他卻從不曾認識她。他拿著她臨終前寄來的信,為信中濃烈而瘋狂的愛而震動,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樣子。肉體和親吻有什么用?說過千萬遍的愛有什么用,還不是,隔著認識的千山萬水?
還是說湖。湖泊仍在原來的地方:陷落在雪山環繞的一片山谷中,幽藍、寂靜,好像一塊綴滿星辰的夜幕,不慎落入此處,遇見的人,無不心驚與驚艷。湖面就像一面廣大的鏡子,倒映著白云和飛鳥,虛幻得好像另一個世界,但古時候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因為對照過書籍:“雪峰環之,倒影池中”,所以我知道它從來沒有改變。不過再好的美景,也只能寫到這里,再寫下去,無非是始于美而止于美。對于那些孤寂、獨立的美,因為沒有與之匹配的心靈,我現在還沒有能力表達它們。而且令人冷笑的是,當任何一處自然都被淪為景點的時候,它雖然也不可避免,但那終究只是人為的事情,它還是它自己,它自己的藍,它自己的不動聲色,它自己的古今同為一個時代……我怎么敢妄言認識它,認識它的什么呢?深處的東西,仍然在深處。
好吧,不管認識不認識,可以先愛上。
她先是愛上了這個湖。以她四處游歷的經歷,世間景色其實沒有最美的,如同美人之美,各美其美,拿什么作為標準來衡量?令她心動的,是在此處看到了一種沉淀下來的和不為所動的事物,她突然想到四個字:到此為止。至于什么到此為止,她還不知道。她覺得自己看出了什么,卻也不覺得奇怪,一個人莫名喜歡上一個地方,她覺得是緣,至于所喜歡的,是不是同時也印證出自身心靈,或者心靈所需,她還沒有深想過。總之,憑著沖動和愛,她留下來,在湖邊逗留了三天。當然不是風餐露宿,湖邊有一些做生意的牧馬人,他們平日里牧馬、牧羊,如果有游人,就將馬租給他們去奔馳,按小時收費,同時也租氈房給游人休憩。
作為一個游客,到此時,她已盡到責任,停留過、欣賞過,如此而已。
可是數月之后,她又來到這里,這回流連的時間更長,直到徹底無法離開,她愛上了上回給她牽馬的那個牧民,一個哈薩克族小伙。然后然后,她要嫁給他。吃驚吧,湖邊上的哈薩克牧民們也吃驚不小,結果是一場盛大的婚禮,方圓百里的牧民全部趕來,呵呵,一個漢族姑娘嫁給一個哈薩克族小伙。這里少數民族地區,不同民族之間的通婚雖然不算普遍,但也絕不稀奇。可她畢竟不是本地人,來自內地某個繁華城市,據說還是個收入可觀的白領。這里面總是有一些傳奇的、令人費解的東西。
但傳奇和熱鬧總會過去,生活是實在的,日子必須一天天地過。在過去的時間里,她不但沉湎于日常瑣碎,還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完全融入了另一個民族的生活,做飯、擠奶、接羔、剪羊毛,裝扮已經和當地婦女一模一樣,袖口上鑲著花邊,披肩上的流蘇則隨著勞作的身體,不停地流瀉與擺動。
我聽說了她的事情,但事實上令人產生想法的,應該不是人們傳唱的愛情,愛情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所以,在任何地方發生、與任何人發生其實都算不得什么奇跡。她的那個王子,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窩,強烈的紫外線使皮膚變得粗糙,但這個民族的優良特征,仍然賜予了他王子般的英俊。再看看她,面容清秀,雙眸閃現湖水般的清澈與寧靜。他們彼此,有著般配和相互映襯的美。但這顯然也不是美貌與異族之間吸引的問題。沒有人問過這些,她是不是以愛情的方式成全了內心的需求,那就是,“心安”二字。否則,她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在都市的那些夜晚,她必然在喧囂與繁華的街頭迷惑過、徘徊過,“在人多時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生活寬廣,時代自由,為什么還是會覺得虛空與無趣?……她看到了困境,卻沒有找到出路。終究,她是一個想認識自己的人,想過之后,她行動起來,走過許多山水,尋找心靈安放之處。不過,事情總有它的兩面性,她的行動看起來在爭取,在努力,但實際上也存在逃避與脆弱。
認識自身,以及認識自身以外的他者和外部世界,都需要時間,但時間本身并不能幫助認識,需要在時間中去凝視,否則,無法知道自己何以痛苦、何以愛、何以懼怕。只是認識自己的過程,是一回沒有止境的漫長探險——手執火把,在陌生之地前行,在火光的照耀中,一步步深入,一點點看見,看見內心的寬闊之處,曲折之處,柔軟之處,青苔深重的從未開啟之處,角落里惡之花的開放之處。更多地看見自己,也就終于清楚,自己因此而痛苦,因此而愛,因此而懼怕。
一天夜里,大風橫飛,草原呼呼作響,氈房開始歪斜,擔心倒塌,她和她的王子干脆摸黑把氈房的外罩取下來,裹著棉被坐在露天里看星星。她說:那晚的星星特別亮。在湖水洶涌的后半夜,在大風中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在與心安,毫無畏懼,她終于迎來自己命中注定的時刻,它們是此后的邊疆,曠野,生活難逃的艱辛,夢中的桃花源,以及身體里的星光與歌謠。
她的故事只到這里,但每個人,認識的過程從來不會結束。我突然覺得,從愛情當中認識自己,可能比較有效。世上沒有完美的愛情,但愛情是不是值得存在,應該有這樣的底線:兩個人在一起,是不是能彼此給予智慧、精神的力量以及有益的人生經驗?有沒有覺得這段經歷不過是虛擲光陰,毫無收獲?說是愛情,實際上是不是以愛情的名義占有?弗朗索瓦21歲時和畢加索在一起,這位藝術大師對她說,“愛情這種事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愛情的證據”,而證據,就是她對他藝術和生活上的絕對服從與服務。她為此受盡折磨。她逐漸認識到,她永遠不可能在這位大師身上得到任何一點溫暖和理解,并且早已失去自我,包括自由、尊嚴。經過十年掙扎,弗朗索瓦離開畢加索,她認識了,她說:“他迫使我去發現自我,從而幸存下來,為此,我將永遠感激他。”就是這樣,認識自己,認識對面的這個人,可能艱難,但是會水落石出。
因為無數次來到這個湖,所以我叫得出湖邊許多野花的名字,金盞花、翠雀花、毛茛、野罌粟,可牧民們與我說的不一樣,他們說出另外的名字,好像我們認識的不是同一種植物。還有一些我說出來的,他們卻不知道,不過,用不了一會兒就會知道,他們能指認附近每一只旱獺的家,知道蘑菇和貝母生長在哪片山林,分辨得出哪一朵烏云里面藏著雨水。就是這樣,此時我認識到的一個問題是——到底是不是真的認識,說多少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