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華
夜深人靜的時候,又一次在白天工作的大院里漫游。
這個院子,伊寧市人都知道,兵團四師人都知道,喚作農四師師部大院。中間其實是一個公園,眾多辦公樓、住宅樓環繞四周,掩映在綠蔭下,矗立在草坪中。炎熱的夏季,大院里的溫度至少比外面低二到三攝氏度。冬季里,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千樹梨花,好一派邊塞風光。這個被稱為四師機關的單位,年年被市綠化委評為綠化先進單位,環境衛生也是首屈一指。如果放大到全市、全疆、全國去,生態文明一類的倡議就用不著我們天天掛在嘴邊了。
白天上班,來去匆匆,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仔細打量這個大院,感受這個大院。夜晚就不同了,我的心很靜,我可以靜靜地體味天天相處的這個大院了。為它作首詩,或是寫篇散文。
大院里最有特色的就是中間的這個公園。有幾十畝吧,除了樹還是樹,除了草還是草,除了綠色還是綠色,除了生機還是生機。整整齊齊,錯落有致,一些精美的小亭子和雕塑點綴其中。不少老樹都掛著牌,和我們一樣建有檔案,姓甚名誰,何年出生,籍貫哪里。這些樹,都在全市老樹、名樹的花名冊、排行榜上,比我們這些匆匆過客資格老了去、價值大了去了。就是這些活了近百年的夏橡、松樹、白楊,讓我們有了根的感覺。我一棵棵輕輕撫摸著它們,如同撫摸著我的父親和母親。父母如今都離我而去了,可是這些樹還在。樹的命要比人長,左宗棠不在了,左公柳還在,茅盾不在了,白楊樹還在。人來過世上一回,是該多栽幾棵樹才是,長生不老、永垂不朽的秘訣其實在這里。
公園里白天很有人氣。一大早一些退休老人就來晨練了,他們成了“八九點鐘的太陽”。老太太居多,難怪女性壽命要比我們這些爺們長得多。接著,逛公園的各色人等就接踵而至,諸多小涼亭里的小石桌、小石凳上都有了臨時主人,在和象棋、撲克之類較量。也有人拉二胡,吹笛子,唱京戲,顯得高雅,有些文化。一直持續到天上出現了星光,地暗了,他們回去了,我來了。
我來了是因為坐在家里的電腦前思維短路了,靈感枯竭了,敲不出一個字。那就出去走走吧,看看那些樹,那些草,那些曾經和現在與我有關的房屋。
大院后門的兩側是一號樓、二號樓,這是現在的編號,其實從前叫東樓、西樓的。大院里還有好多棟樓,叫做什么塔樓、條樓。顧名思義,塔樓就是獨樓,一個單元直往上走,條樓就是一棟樓很長,六個單元以上。每棟樓都有歷史,每棟樓都有故事,每棟樓都住過一些說出他們的事跡令你肅然起敬的人物。不知道這些名稱,你就是初出茅廬嘴上沒毛才進機關的小年輕,還得好好磨合些時候。
十七年前我從團場剛進入這個大院的時候,在老西樓、老東樓都各住了幾個月,后來被扒了蓋新樓了,繼續住,直到七年之后為了妻子上班方便才搬出了大院,謀生的所在卻還在這里。先是在一號辦公樓,接著搬入新落成的二號辦公樓,工作變動,到一個陳舊僻靜的兩層小樓貓了幾個月,又換到一處院落里棲居,整整修煉了四年,回到二號辦公樓,現在又是在一號辦公樓,剛進機關的所在。周而復始,原地踏步,豐富的是過程,簡單的是結果。
在夜色中,我一步步丈量,丈量我這十七年。人生有幾個十七年吶,十八歲參加工作那會,我沒有選擇地做了一名代課教師,一干就是十六年。后來倒是主動選擇的,眼熱官場,于是加入了公務員的行列。有件事直接刺激了我。在六十四團中學工作時,一位同事請了個連長來家喝酒,邀我作陪,那連長很是不把我們兩位高三重點班班主任老師當回事,言語間很是倨傲。不就是個連長嘛,多大的芝麻綠豆官呀。從此棄教入仕,類似于魯迅先生棄醫從文。先生的選擇自然是正確的,我的選擇如何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與昔日同事相聚的時候時常羨慕他們的高級職稱,羨慕他們擁有的一份充實。我這十來年又做了些什么呢?辦文,辦事,辦會,有多少是有用功,又有多少是無用功,可能有些還是負能量。為領導服務,為機關各部門服務,為基層服務,恐怕還是看領導臉色的多,為職工群眾服務的少。時不時戰斗在大吃大喝第一線,糟踐納稅人的血汗,雖說還沒有墮落為腐敗分子,在河邊站著的鞋也多少沾了些水。為科學發展作出了多大貢獻,為和諧社會創造了多少財富,盤點起來實在汗顏。
樹是有價值的,草是有價值的,房屋是有價值的,教師是有價值的。官員也應該是有價值的,只是我們沒有很好地體現出來,得到一草一木的充分認可,使它們樂意接納我,融入其間。昨天有關部門又讓填張表,在“特長”一欄中,在“愛好”一欄里,我不知填什么好。再過些年就要退休了,做些什么老有所為、打發余生呢?學楊善洲去綠化荒山吧,或是到偏遠鄉村支幾年教,好歹,我還曾有十六年教齡,有中教二級職稱證書呢。
大院裝著我十七年的人生,夜色為我靜靜地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