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坤
摘 要:茅盾1958年發表《夜讀偶記》一文,高度肯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主流地位和合理性,并對現代主義和現代派展開直接的否定和批判。結合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文學發展的政治文化背景,拋開特殊政治高壓時期“階級論”色彩的局限,80年代以來形成的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實際早就已經參與并影響著中國文學的發展軌跡。80年代“現代主義”的重新回歸既是新形勢下文學交融發展的大勢所趨,也是受現代文學自身發展客觀規律的影響,新時代背景下探討多種文學創作方法存在的可能性和意義價值應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
關鍵詞:《夜讀偶記》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 現代主義 回歸
一、《夜讀偶記》創作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背景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概念最初由蘇聯流入我國,并成為影響新中國成立以來文學發展方向的重要創作方法和原則。1932年斯大林在與作家會晤時提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概念,進而在1934年第一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上被確立為“統一”的創作方法。20世紀30年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被擁護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者介紹到中國,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這一概念進一步得到確認和推廣,建國以后則更加廣泛普遍地應用于廣大作家創作實踐中。但是由于中國特殊的政治文化語境的影響,一部分人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理解陷入庸俗、僵化,文學作品陷入“公式化、概念化”的怪圈,1956年秦兆陽以“何直”的筆名發表在《人民文學》上一篇題為《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對于現實主義的再認識》的文章再度引發人們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認識的大討論,秦兆陽指出當時“文學創作帶有普遍性的公式主義傾向來自于文藝思想上帶普遍性的教條主義傾向”,同時也指出文學批評因帶上“一般化”的特點而失去應有的敏銳和明確,這篇文章猶如擲石于文壇而激起眾多反響,涌出若干針對這一創作方法討論的學術評論文章。
茅盾的《夜讀偶記》正創作于此歷史背景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回應各家關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理解討論,并立足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基礎上闡述個人見解。他指出文學不應陷入僵化,也不能走形式主義的路子,必須堅持正確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世界觀。茅盾用七萬字的論述高屋建瓴地對現代主義和現代派展開極具歷史時代語境特征的否定和批判。值得回味的是,早在20世紀20年代西方現代主義就已經在一批具備超前文藝思想的學者和理論家的引介下進入中國文學,茅盾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員,但四十年后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影響的茅盾再度提起“現代主義”和“現代派”卻是為了否定和批判它們。
二、《夜讀偶記》對“現代主義”及“現代派”的批判
茅盾首先從否定歐洲文學家依據“歐洲即世界”觀點總結歸納的文學史發展公式“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新浪漫主義或現代主義”入手,認為這一公式并不適合在中國文學土壤里生根發芽,并在《夜讀偶記》第四章里將“古典主義(假古典主義)”同“現代主義”放在一起分析比較,指出二者實質上都是同現實主義處于對立面的形式主義,從而加以徹底批判。另外茅盾還“窮本溯源”,舉出我國由古至今文藝思想上的實例,從歷時和共時層面縷析,進一步證明形式主義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是站不住腳的,唯有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深深植根于我國文學史發展的長河中,并具備強大的生命力。茅盾認為現代主義無法像現實主義那樣能夠認識現實,而是宣揚非理性和個人主義的“資本主義沒落時期新文藝”,同表現人民革命性、真實性的要求格格不入,無法提供一條比無產階級世界觀更高級的解決社會矛盾的出路,因此必須從根本上革除出當代文學的隊伍。
茅盾進一步指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如卡夫卡、塞林格等人的小說,均面向現代人內心深處挖掘資本主義社會帶給人心里上的頹廢、混亂、絕望和狂悶等陰暗特質,抒發小資產階級分子對資本主義黑暗景象的失望,對人民群眾“革命意志”產生“消解”作用。茅盾認為“現代主義”屬于“脫離現實、逃避現實、歪曲現實”的反現實主義,會模糊人們對現實的認識,實際上是“剝削階級的幫閑”。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品則植根于現實,真實反映人民群眾的現實生活,塑造了一批真實平凡的“人民英雄”典型,對于宣傳革命勝利的喜悅和對美好生活的熱情有積極作用。茅盾在《夜讀偶記》中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本土化、合理化,對其進行中國特色意味的解讀,并自覺運用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影響了1942年《講話》乃至建國后很長一段時期內中國文學發展的方向。
必須承認,茅盾熱情贊譽“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并站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角度對其進行中國化闡釋是符合當時中國政治文化語境的,具有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判斷,但20世紀50至70年代中國文學發展同政治聯系過于緊密,文學創作環境幾乎封閉,在后期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對不同文學創作方法的選擇在某種意味上是與“階級論”產生聯系,“現代主義”被當作站錯隊伍的打擊對象而被徹底否定和排斥出中國文學發展的主流話語。70年代末這種完全的否定一定程度上得到緩和,尤其是80年代至今,人們對待“現代主義”和“現代派”的態度逐漸擺脫階級斗爭的束縛,嘗試從文學本身出發重新發現這一創作方法的特征所在。
三、80年代中國文學“現代主義”的在場
20世紀50至70年代中國主流文壇對待“現代派”及“現代主義”的態度始終是嚴格封鎖和堅決拒絕的,直到冷戰格局松動,中國和蘇、美關系發生顛覆,才開始出現譯介西方現代作品、重新評價西方“現代派”的活動。對“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探索前鋒首先出現在70年代末的詩歌領域——“朦朧詩”派以脫離主流敘述語言的“異質性”語言模式從“地下文學”轉向文壇,并深刻影響后來先鋒文學的出現。至此西方現代主義才逐步流入中國文學發展道路。80年代文學剛從強制性政治運動重壓下解放出來,對于文藝創新的要求很迫切,掙脫枷鎖的鳥總想飛得更高。文學創作者們注意到要打破現實主義文學傳統束縛,最先考慮的就是“文學形式”的問題,西方現代主義眼花繚亂的文學技巧的確讓新時期作家們“心向往之”,茅盾曾謹慎地表達過對西方現代主義作品藝術技巧的有限肯定——“毒草也能肥田”。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期里,作家選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是非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相當于選擇站在“哪一隊伍”,文學與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這種“選擇”因遠超于對形式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選擇而極具敏感性。到了80年代“現代派”在官方主流話語中“被發現”,一部分當然緣于創作者自發自覺的探索,另一部分也得益于社會政治進入相對平和開放的環境。
20世紀80年代作家們對待“現代主義”的態度有兩類:一類激進的現代主義擁躉直接宣稱“現代派”代表新時期文學的“發展方向”,鼓吹“現代主義”是現實主義的自我否定,這種激進論調成為1983—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主要批判的對象;另一類則試圖接納“現代主義”進入現代文學創作,為將“現代主義”從“階級論”的束縛下解放出來而做出嘗試。徐遲在《現代化與現代派》中提出“現代主義”是“來源于社會的物質生活且反映了這種物質生活關系的總和的內在精神”。他從中性立場把“現代主義”的發生和“物質生活關系”聯系在一起。馮驥才則直接發問——“社會要現代化,文學何妨出現現代派?”從避而不談“現代主義”到對“現代主義”呼喚和期待的轉變宣告了80年代中國文學場域中“現代主義”一直在場的文學事實。小說領域擔任先鋒的是王蒙,《春之聲》《布禮》《蝴蝶》等一系列面向人內在世界的意識流小說嚴謹而大膽地邁出現代主義話語探索的重要一步,作家用創作實踐證明應用了現代主義理論的文本是“可控的”。之后劉索拉《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無主題變奏》直接展露出“叛逆的鋒芒”和“桀驁不馴的言辭”,現代主義的“頹廢”開始成為中國80年代的小說“現代性”的重要特征。茅盾批判“現代主義”實質是批判形式主義的創作方法無法進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廣闊的創作土壤,但是在80年代的文學創作環境下,對形式主義的探索從“階級性質”中解脫出來,更多具有創新、試驗的意味?;蛟S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能夠在當代多元共存的文學場域中實現雙向交融,隨著人類社會發展交流各個文化次元之間逐漸地交接,對世界文學的預言已不再拘泥于想象。
同五四新文化運動相似,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亦形成一個具有世界性的文學視野,能夠接觸多種文學創作方法和文藝思想,是一種打破文學史發展固化規律的多樣態創作模式并存的文學場域。中西文學碰撞下,一方面傳統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面臨來自西方現代主義的挑戰,產生于1985至1986年間的“尋根文學”作為一種強調民族特性的文學思潮,就是西方“現代派”沖擊下的產物。另一方面文學發展在保留現實特征的基礎上融合現代主義寫作技巧,如以池莉《煩惱人生》、劉震云《一地雞毛》為代表的新寫實主義,雖然繼承現實主義文學衣缽,但其寫作技巧和方法顯然借鑒了現代主義小說的創作特點。
早在20世紀初西方現代主義就作為同期世界文學最新成果引入我國,30年代以后逐漸于官方主流話語中隱退,到了80年代又重新影響中國文學的發展趨向。無論從歷史源流還是當代文學建構角度看,當今文學創作既不能背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長期信仰,也不能忽視現代主義始終在場的文學自身發展規律要求的兼收并蓄。80年代至今的中國文學在“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新形勢下繼續探索多元共存的可能,這符合人們推動中國文學向世界文學發展的初衷和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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