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律信任”對“法律信仰”概念的修正,實質走向了一個韋伯式概念,其理論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韋伯命題的理論映照。這一韋伯式的“法律信任”概念,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現實上都面臨著巨大的困難,這種雙重困難指向同一問題:“法律信任”如何可能?由此,立基于韋伯式的形式法律理論之上,不可能產生真正的“法律信任”。“法律信任”概念要想有意義,就必須建立在一種更具實質性的法律理論之上。
關鍵詞:法律信任法律信仰法治韋伯命題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6)03-0122-07
一、導論:從法律信仰到法律信任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法律信仰”成為中國法學界廣泛討論的重大論題,“法律信仰論”一度“占據了當代中國法理學的半壁江山”,至今熱度不減。①
筆者在“中文期刊網全文數據庫”以論文標題含“法律信仰”術語為條件進行精確檢索,截止到2013年9月20日,共檢索到論文533篇,且時間越近越呈井噴趨勢。有關“法律信仰”的討論有力地推進了學界對法治現代化問題、尤其是法治精神層面的討論。
“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形同虛設”,②這一源出于西方法學家伯爾曼之口的著名命題,一直被視為是中國法律人所必須信奉的座右銘。中國學者試圖借助“法律信仰”的討論,訴求的是通過喚起主題對法律的信仰來樹立法律的終極權威,進而型塑中國法治的精神維度。③
隨著討論的進一步深入,有學者提出了“法律信任”、“法律信用”等平行概念,④試圖用以修正乃至替代“法律信仰”概念。究其原因,首先是出于理論上的不滿。“法律信仰”本身在中國學界引起了諸多反對和懷疑的主張。批評者認為,第一,“法律信仰論”在西方具有濃厚的基督教背景,在缺乏宗教背景的中國討論“法律信仰”,無疑是一種空間上的誤置;相關觀點參見張永和:《法律不能被信仰的理由》,載《政法論壇》2006年第3期;范瑜:《法律信仰批判》,載《現代法學》2008年第1期。 第二,在理性祛魅的現代,“信仰”本身已被消解,再談“法律信仰”無異于時間上的穿越。相關觀點參見魏敦友:《理性的自我祛魅與法律信念的確證——答山東大學法學院謝暉教授》,載《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前引⑤張永和文。 “法律信任”等概念的提出者在很大程度上認同“法律信仰”之否定論者所提出來的上述批評,但是又認為不能全盤否定“法律信仰”訴求背后的理論意義,由此提出了修正式的“法律信任”概念,既能夠繼續對法律精神維度及法律權威的探求,又能夠規避對“法律信仰”的相關批評。其次是基于對現實的觀照。“法律信任”概念的倡導者認為,相對于在當前中國場景下建構或樹立一種遙不可及或不知如何具體建構的法律信仰,不如回歸現實,探討對于法律實施具有不可忽視意義的法律信任。中國當前法治建設中最突出和迫切的問題是已經制定的法律難以得到有效的實施,從這個角度來看,主張信仰“三位一體”法律的學者至少在對這一當務之急問題上是缺乏指向性的。相對于信仰,信任具有濃厚的“祛魅”色彩,它去掉了“神性”而增加了“人性”和“理性”,不再進行“仰望”而是進行“平視”。前引④郭春鎮文。 尤其是在轉型社會的現實背景下,中國正在經歷著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城鎮化過程。城鎮化不僅為我國經濟高速增長提供了動力,同時也使人們的生活方式、消費行為和價值理念以及我國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化。在不具備“法律信仰”所需宗教和社會文化背景的情形下,構建“法律信任”也就成為回應城鎮化過程及中國社會轉型的現實選擇。前引④姜述弢文。
從“法律信仰”到“法律信任”,一字之差,卻標示著理論思考的推進和研究的深入。然而,這種思考上的推進意味著什么?“法律信任”是否真的能夠替代“法律信仰”,成為推進當前中國轉型社會之法律認同的關鍵概念?筆者認為,法律信任這一概念本身需要進一步加以分析和反思。
二、一個韋伯式的“法律信任”概念
如前所述,“法律信任”是作為一個修正式的平行概念被提出的。那么,“法律信任”是如何修正“法律信仰”命題的?它所提出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法律信任”概念呢?筆者認為,出于對“法律信仰”的修正,“法律信任”的倡導者們實質上提出了一個韋伯式的“法律信任”概念。
(一)“法律信任”作為韋伯式概念之依據
1“法律信任”之基本主張
“法律信任”概念的提出,首先試圖隔離“法律信仰”概念之超驗精神維度。在“法律信任”的倡導者看來:第一,“法律信仰”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他們看來,法律信仰的前提是假定有一個或可能存在一個“上帝”似完美的法律。當下中國學者的法律信仰研究的理論前設和結果實際上是對法律的神化。然而,法律具有不可克服的內在局限性,這決定了我們在法律之上只能產生法律信任,即理性主體對這種具有不可克服的內在局限性的法律的寬容和尊重。前引④馬新福、楊清望文。 第二,學術語境上的差異。“法律信仰”是在西方特定的歷史背景與學術脈絡下產生理論命題,其作為域外法學知識的移植或轉化對于中國法學知識的豐富和中國法治秩序的建構當然具有重要意義,但將一句話從其學術脈絡與背景中抽離出來當作“福音書”,則難免令人質疑。相對來說,培植法律信任更適合當前中國現實,雖然它未必會解決所有問題,甚至不能完全解決實證法運行中的所有問題,但它可以讓人們對規則、制度和他人更有信心,能夠降低包括廣義的交易成本,使人們更加愿意遵守法律,降低法律實施過程中的阻力,能夠為制度和法律的有效實施奠定基礎,使得法律實效得以提高。前引④郭春鎮文。 第三,法律信任對于法律之超驗維度的隔離,使它專注于實證法的層面來探討信任及法律權威等問題。在他們看來,主張信仰“三位一體”法律的學者無論是在自然法還是在倫理法維度上討論問題都是一種指向錯誤,因為這種討論方式就其內容而言既模糊又充滿不確定性,相反,當前中國最迫切的問題是培養對實證法的信任。前引④郭春鎮文。
其次,“法律信任”主張回歸一個理性的法律模型。第一,“法律信任”是對“理性”的回歸。相對于信任而言,信仰是一種充滿感情的、毫無疑問的接受,是一種對某種特定對象極端忠誠和獻身的精神,是不能從理性推導中獲得的,它帶有非理性的特征;信任則是對相關風險理性評估后的選擇,是主體的理性判斷。王明亮:《中國語境中的法律信仰》,載《中山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 信仰代表著神性,而信任意味著“人性”和“理性”。前引④郭春鎮文。 第二,“法律信任”背后的法律觀認為,法律主要是一種利益協調手段,這是法律產生和存在的依據;法的運行歷史表明:法律在社會生活中作用的大小有無,取決于它作為人們利益博弈工具的有效性。前引④馬新福、楊清望文。 這種法律觀首先是世俗的,法律距離主體的現實生活很近,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存在物,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是世俗的而非高尚的。前引④姜起民、解維升文。 其次是工具性的。在西方社會,20世紀以來,宗教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一種私人事務,而法律在很大程度上則變成了一種與實際權術相關的事務;在中國,作為舶來品,我們移植西方法律的動機首先也在于其工具性。前引④馬新福、楊清望文。 第三,“法律信任”所指向的問題領域也被界定為這一理性法律體系的實際有效運行問題。法律信任被認為是保證法律實效的根本要素。前引④馬新福、楊清望文。 影響法律有效實施的因素有很多,但無論將其歸結為法律文化和法治傳統的缺失、立法的民主化與科學化程度不夠,還是包括司法在內的政府(廣義)缺乏權威、既有的法律體制缺乏彼此的相互制約,乃至法律職業共同體和程序性法律的缺位,這些都和法律、尤其是法律實施者的被信任度較低有關,前引④郭春鎮文。 從而法律(實際)效力問題也就取代法律精神問題,成為“法律信任”的根本關注。
2作為韋伯式概念的“法律信任”
實際上,盡管“法律信任”與“法律信仰”僅僅一字之差,并且“信任”和“信仰”在中文中字義相近,但是在理論取向上二者卻出現了根本的差別。
讓我們回到伯爾曼的“法律信仰”命題。概而言之,伯爾曼的“法律信仰命題”首先從根本上預設了法律與整個西方歷史、文明傳統之間的整體性關聯。在這種整體性關聯之下,法律就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與整個西方文明傳統、亦即作為西方文明傳統之主流的基督教文明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西方的歷史與文明型塑了西方法律的傳統。其次,在法律觀上,在這種整體關聯的意義下,伯爾曼拒絕了規則體意義上的法律定義,給法律進行了一個相當寬泛的界定,即實際運作中的法律包括法律制度和訴訟程序、法律的價值、法律概念與思想方式和法律規范。參見前引②,第11頁;[美]哈羅德 J 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賀衛方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導論第5頁。 實際上,伯爾曼的此種法律觀隱含著,不僅是西方的法律,包括非西方的法律,也是與其歷史及文明傳統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層的整體性內在關聯。這就是“法律信仰”命題背后的普遍預設。由此,伯爾曼“法律信仰”的討論就可以超出法律與純粹宗教的范疇,在所有的已知文化中討論法律與整體社會價值和終極追求的關系——無論是非洲氏族社會、古中國儒教社會還是蘇聯共產主義式社會。參見前引②,第36—39頁。 最后,基于這樣的基本預設和法律觀,伯爾曼“法律信仰”命題的反命題就是西方當時流行的形式法治論和法律工具主義。其源頭就是伯爾曼指稱的所謂的世俗—理性模式的法律觀。自韋伯以來,當代的社會科學用“世俗”和“理性”一類詞語來概括現代法律的特征。這種觀點認為,現代國家的法律并不反映有關終極意義和生活目的的任何一種觀念;相反,它的任務是有限的、物質化的、非人格的——去發揮某種功用,讓人們依某種方式行事,如此而已。對于自韋伯以降現代法律的工具主義面向,伯爾曼有著精彩的論述:“法律的這種世俗性的概念,與其理性概念有著密切的關聯(就理性這個詞已為社會科學家使用的特殊意義而言)。為誘使人們按某種方式行事,立法者訴諸民眾計算其行為后果、估量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利益以及權衡獎懲的能力。這樣,法律人就像經濟人一樣,被看成壓抑其夢想、信念和激情,不關心終極目的,一味任用理智的人。同時,法律制度,從整體上看,也像經濟制度一樣,被看成是龐大、復雜的機器——科層制(借用馬克斯·韋伯的定義)——其中,各個部件依據特定刺激和指令履行特定的職能,它獨立于整體的目的。”前引②,第15—16頁。
由此可見,“法律信任”對“法律信仰”概念的改造和修正,實質上走向了一個與之完全相對的韋伯式的“世俗—理性”法律概念。盡管它是一個經由對“法律信仰”的深入討論而發生的概念,但是在其基本取向和理論路徑上,已是截然不同。在理論訴求上,它不再關注法治精神維度的型塑問題,而轉而討論法律效力問題;在理論路徑上,它也不再基于歷史的、文明的、自然法的路徑,而是訴諸于實證法的層面,來思考法律權威的樹立問題。對于“法律信任”之進一步深入認識和理論反思而言,需要明確其這一基本理論性質和前提指涉。
(二)“法律信任”概念與韋伯命題
筆者認為,不僅“法律信任”是一個韋伯式的概念,“法律信任”概念的提出及其討論樣式,也與所謂的韋伯命題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是韋伯命題在法學界的一種理論映射。
馬克斯·韋伯曾經以獨特的研究,證明了宗教倫理與社會發展的正相關關系,被稱之為“韋伯命題”。錢炳、周勤:《中國人真的不能相互信任嗎?——關于“韋伯命題”和淘寶案例的分析》,載《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他從信任的角度出發,認為“作為一切買賣關系之基礎的信賴,在中國大多是建立在親緣或類似親緣的純個人關系的基礎之上的”。[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洪天富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頁。 他認為,中國人的信任不是建立在信仰共同體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血緣共同體的基礎之上,即建立在家族親戚關系或準親戚關系之上,是一種難以普遍化的特殊信任。李偉民、梁玉成:《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 中國人信任的結構與特征》,載《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 因此,對于那些置身于這種血緣家族關系之外的其他人即“外人”來說,中國人是普遍地不信任。相反,西方人特別是新教徒由于對超世的、彼岸的上帝負有宗教義務,他們把所有的人都視為上帝的子民,把與人共處的關系和行為當作一種超越有機生命關系的手段和表現。在這種宗教倫理的指導下,新教徒能夠沖破血緣氏族紐帶的束縛,在共同信仰的基礎上建立起普遍的信任。在韋伯那里,特殊信任作為一種人格化的信任模式,與普遍信任相對。而普遍信任的確定不是以關系和人情為基礎的,而是以正式的規章、制度和法律等為保障的,如果當事人未按正式的規章制度和法律條文去做,則會受到懲罰。薛天山:《人際信任與制度信任》,載《青年研究》2002年第6期。 也就是說,普遍信任是以制度信任為基礎的。
從特殊信任到普遍信任,從人格信任到制度信任,韋伯基于其宗教社會學的比較研究,建立了一個目標指向的二分框架。可以說,中國學者“法律信任”的提出及相關論述,正是在這一韋伯命題和框架下展開的。有論者指出,傳統社會的信任關系主要是一種具體信任關系,信任雙方是明確的且一般是直接發生關系,而現代社會信任關系主要是一種抽象信任關系,信任雙方經常是不確定的或者信任雙方主要是借助某種抽象的一般化的媒介產生關系。由此,在他看來,法律信任是一個抽象信任關系系統;法律信任還是以普遍性信任關系為支配的信任系統;最后,法律信任還是一種弱信任關系,人們獲取特定信息的中介是法律。參見前引④馬新福、楊清望文。 由此,在中國轉型社會背景下,“法律信任”代表了一種社會理性化和制度化的方向,中國社會正是從人格性、關系性的特殊信任,轉向一種新型的具有普遍性的“法律信任”。這種作為目標的新型的“法律信任”是以韋伯式的形式合理性的制度為基礎的,即法律體現為嚴格的規則體系,大量邏輯嚴密、內在協調的概念、原則、規范和條文構成了各個不同的法律部門,而法律部門又構成了一國的整體法律體系;在法律的運行上,其制定必須有嚴格的程序與權限規定,其實施也必須依賴高度形式化的法律程序和證據制度;并且法律日益成為一支專業知識全體的壟斷領域。
三、“法律信任”如何可能:理論與現實上的雙重困難
經由前文的分析和檢視,“法律信任”對“法律信仰”概念的修正,實質走向了一個韋伯式概念,其理論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韋伯命題的理論映照。筆者認為,這一韋伯式的“法律信任”概念,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現實上都面臨著巨大的困難,且都指向同一問題:“法律信任”如何可能?
(一)理論困難:何種法律以及如何信任
作為一個修正式的概念,“法律信任”與“法律信仰”之不同,關鍵在于其拒斥了法律背后超驗的精神維度,從而切斷了法律與縱向層面的歷史、傳統、宗教之間的關聯,也切斷了與橫向層面的道德、政治、社會之間的關系,從而回歸了韋伯式的實證主義法律概念。在這一概念下,作為法律信任之對象的法律,首先是形式主義的理性法;其次,只能是實證法和國家法。在現實中國語境下就是大規模移植而來的形式主義的西方法律制度。通過大量對外來法的“法律移植”,中國初步建立了一整套全新的為市場經濟服務的法律制度。然而,這些法律制度在中國的建立和推行,并沒有發揮預期作用,反而陷入了某種尷尬的境地。“法律滋彰,盜賊多有”。移植過來的法律制度并不能解決中國社會的問題,其本身卻成為了問題。實際上,無論是“法律信仰”命題,還是蘇力的本土資源論,都已經對這種建構式的理性法律進行了批判,只不過前者注重其忽略法律精神維度的工具主義面向,后者關注其現實的有效性。在韋伯式的理性法律模型面前,固然可以不用再討論“宏偉神圣而高不可攀”的“信仰”問題,但同樣,討論法律信任也變得不可能。對于一種失去基本有效性的移植法律,法律信任如何得以生成?
既然對韋伯式的形式法律制度的移植面臨著信任如何生成的困境,那么勢必就要超出這一韋伯式理性法律模型來討論法律信任問題。有論者認識到,法律信任的建構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將信任問題置于中國現實背景之中,需要對社會、文化有深刻的理解與體會,還需要經濟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等相關學科知識與理論的支撐。對法律的信任歸根結底需要回到對人的信任和對人的行為的預期這兩個事物上來。前引④郭春鎮文。 這實際上就必須超出韋伯式的理性法律模型,而在經濟學與預期相關的法律概念和社會學的法律概念層面討論法律信任問題。對法律的信任可能是一種策略性的信任,前引④郭春鎮文。 在這種策略性的信任下,法律不光是規范人們的活動,而且其本身必須與人們的行為、習慣和彼此預期相符合,這樣才能帶來對法律的策略性信任。由此,實證法和國家法之外的民間法、習慣法被引入到法律信任的范疇當中。
然而,一旦超出韋伯式的理性法律模型,擴大法律概念的指涉范圍,就能真正解決“法律信任如何可能”的問題嗎?筆者認為,這也是不可能的。理由是:首先,這種指涉范圍的擴大可能造成“法律概念”內在的不協調,形成國家法與民間法、習慣法之間的沖突。這對于法律信任的生成來說,其結果是,對一種法律的信任,可能就是對另一種法律的不信任;或者說策略性的信任換一個角度說可能就是策略性規避。其次,這種策略性信任導致的法律內在沖突,無助于建立一種對整體法律的普遍性信任。最后,基于有效性的法律信任,整合不了法律內部的沖突,反而由于不同法律之實效的不同而導致法律內部的斗爭;而真正的整合,可能還是要回到價值和精神層面的整合。
(二)現實困難:對韋伯命題的質疑
如前所述,法律信任在中國的現實建構中是按照韋伯命題加以展開的,也就是說,在轉型社會的背景下,尤其是在中國正在進行大規模城鎮化的背景之下,“法律信任”試圖促成從人格信任、特殊信任到普遍信任、制度信任的目標式轉化,從而推動整個社會結構的徹底轉型,從所謂鄉土社會走向現代都市社會。然而,不光韋伯命題對中國的診斷已受到了學界的廣泛質疑,參見彭泗清:《信任的建立機制:關系運作與法制手段》,載《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2期。 按韋伯命題展開的法律信任模式在中國的現實可行性也存疑。首先,中國傳統社會并不一定如韋伯所說,只是單純的人格信任、特殊信任,缺少對普遍規范體系的遵守和認同。實際上,中國傳統社會信任關系主要依靠道德倫理規范來維系, 這些傳統倫理規范最起碼包括:禮法規范、道德倫理規范、鄉規民約等等。這些傳統誠信倫理規范不僅能夠從外部有力地約束和規范人們的交往行為, 甚至可以進一步內化為人們的道德準則和心理習慣。吳建華:《質疑韋伯的中國社會信任觀》,載《中州學刊》2006年第1期。 中國傳統社會并不缺乏普遍信任乃至制度信任的傳統資源。其次,從特殊信任、人格信任到普遍信任、制度信任的信任二分模式也被證明是不可能的。法律信任是否可能完全拋棄和切割于中國傳統社會的信任資源,而進行一種全新的信任模式的重建?很明顯,這是不可能的。學者們已經證明,傳統社會中的“關系”與現代法制不僅不沖突,而且有可能共存。前引B29。 由此,在中國的現實語境當中,要想建立現代意義上的法律信任,必須要植根于傳統社會的信任資源或者說“關系”情境,這樣的制度才能夠得到人們的根本認同進而產生“法律信任”。拋棄既有社會的信任資源,空泛地談論法律信任的建構,只能是空中樓閣。
四、我國需要何種“法律信任”
由此,韋伯式的“法律信任”概念,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現實層面來說,都面臨著“法律信任如何可能”這一難題。法律信任不是憑空而生,必須有其深厚的根基和據以發生的信任資源。韋伯式“法律信任”概念并沒有提供這一根基。但這并不意味著,需要拋棄“法律信任”這一概念,相反, “法律信任”概念本身需要加以改造。
(一)“法律信任”和“法律信仰”真的不能共存嗎
筆者認為,對“法律信任”概念的改造,首先就要重新審視其對“法律信仰”即法律精神維度的切割。 “法律信任”理論對“法律信仰”的拒斥源自于對“法律信仰”一種普遍的錯誤認識。無論是“法律信仰”的主張者還是反對者都把“信仰”等同于“宗教”進而等同于西方基督教。由于我國不存在基督教傳統,因此,主張“法律信仰”的論者認為不僅要進行制度移植,而且要進行精神乃至整體文化層面的移植;而反對者則據此否定“法律信仰”本身。實際上,在伯爾曼的語境中,法律信仰固然源自于西方基督教傳統,但是,其更一般的預設是強調法律與其特定的歷史、文明、傳統的內在整體性關聯,強調法律與特定社會的道德、政治、經濟乃至于其發展變遷內在關聯,由此,法律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鑲嵌于文明整體及其歷史進程當中的。參見劉小平:《中國法律信仰論的內在悖論及其超越》,載《法商研究》2014年第2期。 法律的精神氣質因此不能從其自身尋找,而應在整體的文明傳統及其外部關聯中尋求其正當性和發展方向。因此,在當下中國,制度層面上固然要進行法律移植,在精神層面上卻不是移植或拒斥這么簡單的對立選項。當下中國法律之精神維度的尋求和塑造,與中國的文明傳統和近代以來中西文明的碰撞沖突,以及當代中國的路徑轉折和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遷息息相關,需要精神和價值層面上的整合和重建。正如牟宗三先生所深刻指出的,“我所發的那些思想,完全是想從崩解墜落的時代,涌現出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上的根據。要做這步工作,其心思必須是綜合的、上提的。因為在這塌下來一切都落了空的時代,要想重新涌出一個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根據,必須是翻上來而從根本上滋生我們的指導觀念。”牟宗三:《生命的追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這是一個文明重建的工作。因此,在中國討論“法律信仰”問題就涉及到宏大的歷史和思想視野下精神維度重建的問題。
在中國語境下,“法律信任”和“法律信仰”不必然是互相排斥的。相反,二者是兩個不同維度的問題,在“法律信仰”追問中國法律之精神維度和方向的背景之下,“法律信任”才有其實質性的根基和價值源頭。
(二)基于一種實質性法律理論的“法律信任”
通過對“法律信仰”和“法律信任”關系的重新審視,問題就更加明顯了。在當下中國,立基于韋伯式的形式法律理論之上,不可能產生真正的“法律信任”。因此,“法律信任”概念要想有意義,就必須建立在一種更具實質性的法律理論之上。
任何法治都不只是規則設置和運作層面上的形式法治,而是包含價值規范、精神理念、意義內涵和理想圖景的實質性法治。這種實質意義上的法治必然與特定時空中人們的生活理想、人生意義、秩序追求聯系在一起。在當下中國,要發展出一種實質性的法律理論,需要像鄧正來先生那樣,對“中國人需要何種法律秩序”這一實質性問題參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0頁。 進行思考,對中國社會法律制度安排和社會秩序背后的正當性和可欲性、或者曰制度之“善”問題進行深層追問。唯有考量制度之“善”或者說其正當性和可欲性,思考“中國人需要何種法律秩序”的問題,才能迫近“法律信任”的源頭。
綜上,筆者認為,“法律信任”單純作為概念本身并不重要,關鍵是其背后的理論指涉為何。在當下中國,韋伯式的形式法律理論并不導致“法律信任”的生成,而只有一個實質性的法律理論才能確保“法律信任”成為一個真正的問題。
Which “Trust of Law” Is Needed?
LIU Xiao-ping
Abstract:The “trust of law” is actually a correction of “belief in law”, which indicates a Webers concept and the theory itself reflects Webers proposition to a large extent. However, the “trust of law” concept has encountered great predicaments both in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dual predicaments are concentrated on the same question: how could the “trust of law” be feasible? As a result, in accordance with Webers formalistic legal theory, there is no real “trust in law”. To be meaningful, the concept of “trust of law” should be rooted in a more substantive legal theory.
Key words:trust of lawbelief in lawrule of lawWebers propo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