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芳
人生活在世界中,也生活在語言中。語言開啟了人與世界的關系,這種關系總體的發生便構成歷史。語言中蘊藏著世界的意義,也蘊藏著歷史的價值與意義,歷史活在語言中。語言向人開啟了世界和歷史,與此同時,人也在語言中開啟了自我。
教育把人引向世界、歷史、文化和傳統,建立人與上述四者之間有意義的牽涉,并組建個體有意義的人生,其憑借是語言。教育引導人在語言中理解世界,理解歷史,理解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任何教育都發生在語言中,沒有語言就沒有教育。語言不僅是教育的手段,語言本身就是教育的目的。
一、語言和教育的轉向
文明伊始,先民對耳所聽、目所視的世界充滿了幻想,用想象力構造出豐富的內心世界。這種幻想和發達的想象力再現在語言中,古典語言彰顯出豐富的詩性特征,富于暗示性。象征、賦、比、興的大量運用正是這種想象力發達的自然結果。簡單而又豐富的原初語言揭示著世界的存在,揭示世界中的“事”和“物”。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道”的語言的力量是有限的,但“言外”有“意”,詩化的語言、充滿暗示性的語言將“可道”的東西暗示出來,成為一個個“意”之“境”。簡潔質樸而又豐富完整的古典語言構成古典時代詩性創造的基礎,人們在詩性的古典語言中營造出“存在的家園”。
“不學詩,無以言。”“詩”之“思”與“詩”之“言”成為古典的詩意生活的基礎,構建起古典的詩意人生與歷史。古典人文教育不僅引導人“看”現實世界,而且引導人建構精神世界。
隨著技術的進步,人類“看”世界“看”得越來越清楚。在天文學、物理學、生物學、心理學、數學等科學的觀照下,世界似乎越來越清楚地展示出來,然而卻失去了古典的“魅”。人類試圖準確地借助語言把握這個世界、“說出”這個世界,語言成了這種追求的工具,其結果是:古典語言的暗示性、詩性隨世界的“去魅”而“去魅”。語言被納入分門別類的學科之下,越來越確定化、精確化、規范化,看似快捷、明了、方便、實用,其實大大縮減了詩意與張力。
與語言的轉向同時發生的是教育的轉向。教育不再以關注人的精神世界的完滿與“暢適自足”作為根本使命,而是關注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需要,關注現實的功利。教育和語言一道成了人類改造世界、征服世界以獲得自身物質利益需要的工具,古典人文教育轉向了現代功利教育。這種轉向始于16世紀的西方,隨著19世紀產業革命的完成而完成,到20世紀則更趨強化。
二、語言和教育的時代困境
人類在取得巨大科技進步的同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環境污染、生態失衡、物種滅絕等等,還有一種人們身在其中卻難以察覺的損失,那就是語言的荒疏。科學語言、智能語言極大地沖擊著傳統民族語言,語言愈來愈技術化、理性化,語言中所負載的歷史、價值、意義日漸隱蔽,人的個性被大大“敉平”。此外,大眾傳媒語言滲透進日常生活,個性化的語言被大眾語言取代,個人思考被大眾思考取代。大眾傳媒對閱讀的沖擊更加嚴重,人們對語言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日益減損,語言日趨貧乏。
語言的處境與教育息息相關。在教育中,語言的地位逐漸下降,讓位于科學和技術。教育關注的不再是人的精神的暢適自足,而是技能的熟練。科學技術對教育的滲透使教育自身也有技術化的趨勢。由于對語言的理解與領會成了一種技術化、程式化的操作,語言變得越來越膚淺,歷史、傳統、價值、意義等古典人文教育要素日趨晦蔽。語言的縮減、個性化的淪喪,使教育對個性化的培育成了空中樓閣,教育的民族性和人文性都大大縮減。
20世紀西方哲學由認識論轉向語言哲學,哲學研究開始關注人的“思”與“言”。語言不再是單純的認識工具,而是要恢復到其作為“存在的家園”的本質。教育也開始反思自身。人文價值與功利價值的統一、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的整合成為共識,教育開始積極主動地謀求自身的健全發展的道路。語言是人們存在的中心,是教育的中心,也是教育之人文性的中心。唯有語言才能建立人與世界的活生生的感性聯系。改善教育人文性的根本在于語言和語言教育,語言教育應加強理解力與想象力的培養,加強對語言的理解與領會。語言教育永遠不能技術化,唯有長期的涵孕、熏染,方能實現真正的教育。
三、語文教育面臨的困境
語言中蘊含著一個民族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種語言就是一種世界觀。教育的民族性的根本亦在語言之中。文言文向白話文轉變,在現代中國人與古典文化傳統之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阻隔,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華民族文化精華的繼承與發揚。白話文的發展尚未達到文言文時代的水平,又開始受到商業化、技術化的極大沖擊。當“運動鞋”變成“斯波特”,當“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變為“我的愛,赤裸裸”,當人可以理直氣壯地揚言“我是流氓我怕誰”……語言的魅力已大大喪失,對語言和教育的傷害都是巨大的。另一方面,優秀文學作品特別是古典文學作品日漸遠離人們的閱讀視野,人們缺乏對語言魅力的深入領會,語言越來越多地變成了沒有內涵的泡沫語詞,僅僅成為功利性的交往工具。
中國古代的語言教育培養了許多創造性運用語言的作家,它最大的優點是不把完整的語言作品拆得七零八散,而是強調整體的領悟,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強調個人的讀思結合,所謂“熟讀精思”;強調長期的涵孕、積累,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是古典語言教育的基本精神之所在。相反,今天的語言教育則過于注重分析,注重學生對細枝末節的語言要素的把握,語文之“道”變成了“術”,變成了各種常識,缺少整體語言素養的含蘊。結果是學生缺乏領會、感受、駕馭語言的能力,不會靈活自如、創造性地運用語言,語言只是一種交往工具和手段,而不是一種享受和目的。
四、語文教育完成歷史使命的路徑
完整的語文教育需要在三個層面展開。第一是實用層面,語文教育首先指向表達,并讓表達清晰、準確、有條理。這是語文教育的基礎性功能。第二是審美層面,即培育人們對語言使用的親切感和美感,避免日常生活中語言使用的無趣、無味。第三是文化精神層面,數千年的文明承載于漢語言之中,賦予其豐富的文化精神內涵,語文教育就是要活化這種內涵,以啟迪、培育生動的民族精神于當下的民族生命個體之中。
這三重功能如何整體實現?
首先,培育對母語的發自內心的熱愛。要點有兩個:其一,兒童時期語文教育的重心是在富于愛與美的情景之中培育對語文的溫暖而親近的情感態度,打下豐富而美好的母語生命體驗的根底。初期階段的語文教育應該凸顯母語的整體性與美感,避免過早講解詞句結構等技術化傾向。其二,成年過程中要保持母語優雅而豐富的內在開放性,能更多地體驗到它的內在意蘊。因此教學要避免固化、單一化,要彰顯語言中的民族精神以及母語自身的豐富與優雅。
其次,語言是活的,具有向著當下生活世界的開放性,如吸納新鮮語匯、新的表達形式等,但這種開放不是無原則的。站在教育的立場而言,從社會傳媒到社區、家庭,都需要有一種語言的責任,自覺給孩子創造優雅、豐富、和諧的話語空間,避免粗糙、貧瘠和無序的語言過早進入孩子的世界,進而培育他們健康的語言趣味。
再次,努力激活古典語言的當下意義,這里涉及如何看待古典語言的現代價值問題。學習古典語言是為了豐富和提升當下的語言生活。我們一方面需要專業研究人員發掘、整理古典語言作品,以達到文化繼承的目的;另一方面也需要更多人在使用中活化古典語言,讓古典語言融入當下生活,成為豐富、擴展當代中國人生命世界的精神資源。從教育的視角而言,語文教育應當增加古典語言學習的內容,把培育孩子對漢語言的熱愛擺在首位。
最后,重新審視方言的價值。方言中有豐富的地方文化內涵,既可彰顯個體細膩的本土生活感受力,同時也是個體身份認同的重要體現。在倡導普通話的同時,應給方言適度的發展空間。
責任編輯:張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