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
“空間”似乎非常難以定義,就是因為它的抽象流動性、可塑性和其特有的“無形”,讓人難以把握,并且,不同的民族與文化對其認識也不一樣。老子曾說過:“埏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他強調房屋對于人來說,具體的實用價值不是圍成空間的實體的殼,而是空間本身。這里的“無”就是空間,它闡明了實體構成的具體空間與真正有用的被筑物的虛空間的辯證。這種觀念反映出中國文明的終極關懷是順其自然的、出世的,它把人們從狂熱的物質現實引向精神世界。這一思想在我國古典山水詩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山水詩初興于魏晉之際,脫胎于借助自然美色體悟自然之道的玄學思潮。魏晉時期,干戈不息,長期動蕩,社會矛盾激烈,統治階級集團內部明爭暗斗,相互殘殺,政權迅猛更替,生產力遭到破壞,經濟基礎為之動搖。在這種生存環境中,命運無常,得失急劇而生死不定,儒學所倡導的倫理綱常被現實無情地碾碎,導致這一時期傳統信仰發生了危機。傳統的名教觀念在這時漸漸為人所棄,文人士大夫失去了精神信念,他們心中的郁悶無以寄托。晉室南渡后,士人大量游涉江南,南方秀麗的山川景色對這些詩人影響很大,他們在自然山水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不少人竟日登臨,有的隱居深山,創作出不少山水題材的詩歌。正是這種出世觀念反映在詩歌中,呈現出空間的虛空、遼遠。
清初著名詩人兼詩論家陳祚明曾說過:“康樂情深于山水,故山游之作彌佳。”作為我國古代第一位杰出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的山水詩描寫真切自然,新奇精美,靈秀典麗。他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寫道:“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詩人采用了時空相間、虛實、詳略相間的手法,通篇的空間,由實入虛,由虛轉實,時而倒溯,時而順流,時空的幾度變換,使得詩歌內涵更加深廣,意境更加開闊,作者不但會實寫山川,甚至還會以虛寫使山水產生透視感,這種虛與實的對比,展現出中國山水詩的獨特空間形式感。這種空間拋開了透視中的空間,著力營造物體之間形成的簡單位置關系空間以外的,不被人眼睛直接看到的意境,并且要得到意境,就要拋開意境這個符號,找到空間的存在。
經過了初唐百年的徘徊與摸索之后,至王維、孟浩然時代,詩中的山水已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詩人刻畫山水,不滯于山容水態,而是力求把握和表現山水的個性。對于山川空間的描繪已臻于完美、純熟,人和大自然、情和景,契合交融達到化境。
王維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詩中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清晰疏朗的畫面,空間樸素而簡潔,以此突出人物,畫面呈現出的是一種儒雅的高格品性,詩中人物淡泊避世,就以這種直白的空間表現形式突出隱者的形象。
韋應物的《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山澗一景,整個畫面看不到雄偉的山、壯麗的河,似乎一切都很平靜、質樸,平遠的空間表達了平和清疏的意趣,這真是詩人想要我們感受到的景致空間以外的意境,蘊含著一種不得其位、不得其用的無奈和憂傷的情懷,以及詩人自甘寂寞、恬淡閑適的胸襟。這不可以不說是中國傳統的空間觀,一種“無”的遐想。
宋代山水畫家郭熙在他所著的《林泉高致集》中提出“三遠”的置景法,即“高遠”“平遠”,還有就是“深遠”,不僅強調“空間”的三維性,更重要的是其所營造的意境,所傳達的感情。
柳宗元的《江雪》:遠景,峰巒聳立,萬徑縱橫,然山無鳥飛,徑無人蹤,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千山萬徑;近景,江面上一葉孤舟,船上一漁翁披蓑帶笠,獨自在大雪紛飛的江面上垂釣。這是畫,是景也是情,大片的留白,似“無”,卻蘊含著往日曾沸騰喧鬧、處處生機盎然,如今因冰雪送來的寒冷而成的一個白茫茫、冷清清的世界,這不就是作者在“永貞革新”失敗后所面臨的政治冰雪嗎?隱約的空間留給我們更多的是遐想,蒼茫天宇,皚皚大地,其悠遠的空間成就了一種與世獨立、峻潔孤高的人生境界。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間,古往今來指的是時間,讀中國詩中這種空間變換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無論如何,在這種變幻莫測的空間中蘊含著中華民族的美好愿望與情感,是特有的中國文化中的空間。中國詩歌所表達的空間觀是對傳統的世界觀或者說是本體論的發揮。這種本體論把世界的根源等同于“無”,也把世界的終極等同于“無”。無中生有,有建立在無的基礎上,這便是傳統中國詩歌對空間的獨特認識。在中國詩歌中,實寫與虛寫,到底哪個是主題,這給讀者無限想象的空間,產生無窮的美感。在“無”和“有”的混沌里隱含的是詩人的藝術智慧,是關于世界本質的認識。
作者單位:江蘇省淮安市清浦中學(21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