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十九首

主持人語：

陳律的短詩簡潔、語調獨特，詩歌中的自省很有打動人的力量。阿翔的詩在繁復中尋找路徑，客觀冷靜。柯健君對臺州灣的吟詠很有氣勢，對故鄉河作了歷史與現實的寫照。大喜在多年停筆后重新寫作，這一組讓人欣喜。李永才和紫衣的詩在抒情的細節處理以及詩歌想象力上頗有特點。刊發這些詩人的作品，供大家一讀。（江離）

中 午

客廳里滿是百合香味，

臥室花瓶，插著五枝粉色玫瑰。

晴朗冬日，陽臺上的男人望著藍天，

一只昨晚吃掉的花蟹，

似乎還在他體內向虛空中費解的金字塔前行。

畢竟，復活是這位優雅的航海者最大的愿望。

這樸實的中午還會停留很久。

太 陽

太陽透過霧霾仍舊那么明亮，

讓我想起，

我忘記這顆偉大的星球已經很久了。

在我的每一天，

欲望占據著絕大部分，

對美和無限的領悟只有片刻。

如此，在忽然獲得對自己的清晰判斷后，

我無法再說自己是純潔的，

我感到了，

我對自己正發生著的要命的諷刺。

這讓我痛苦。

我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應該怎么看我？

是否，我會泯滅？

一個很可能的事實是，

我會一直這么模糊不清，

直到壽終正寢。

但這似乎不是我寫這首詩的目的，

因為我不會甘心，絕不。

或許一切都取決于體力，或者意志。

太陽透過霧霾仍舊那么明亮，

是因為它的體力，它的意志。

我必須如它一般野蠻、沉靜，

直到壽終正寢。

咖啡館

咖啡館里，你總算有能力感受一下周圍

柜臺上的紅菊花、窗外的紫藤、羅漢松

還有那些看不見的神靈般起伏的鳥鳴

可所有這些美好沒有往昔般慰藉你

在你內心，你覺得今后

或許只有那些巨大、粗鄙的事物

才能給你慰藉

而你也已經準備好了，讓自己變得愚鈍

成為沉默的拒絕智慧的某種宇宙

春 天

春風呵，多么猛烈，

猛烈搖晃我們。

走在大街上，

我們像走在童年萬花筒的深處。

在這美好辰光，

我的朋友，

為什么，天使有愛

魔鬼有友誼，

我們注定無助？

我的朋友，我的生命呵，

大街上有誰看見我們全身射著火花？

那是痛苦，

那是極樂，

那是春天最美好的物事——

人呵。

更有益的力量

骨子里，我是個溫柔敦厚的人，

我是詩人。

希望自己文明。

所以，現在，

我請求我，控制我的憤怒。

難道，這不是一種更有益的力量！

詩人的人生

詩人的人生就是這樣——

燃燒、冷卻，

再燃燒、再冷卻……

永無休止。

除此，我們不應該

再奢望得到別的禮物。

應該，這是詩人的禪定。

達 成

星期天下午，你并沒開始寫一篇

關于《哈姆雷特》的散文

因為你陷入了美好倦怠

那是一種比丹麥王子的情感

要柔和得多的體驗

窗外，那些已經長成的樹

正感受著偉大的風

你看著天際

覺得昨晚看到的似乎仍然在

昨晚，在比埃及更幽藍的天際

一條巨大的金色眼鏡蛇告訴你

時間是有意義的

某種和解已經達成

更深邃

有這樣一種詩

生成越劇烈

其本體就越冷淡、柔和

就像有人開燈

是為了感受關掉它后的更深邃

夜 雨

雨在下。雨中有光輝。

讓我覺得，

當單純呈現出本然的智慧，

它洞察人心的一切。

關于希望

當我看不到希望的時候，

我仍懷著希望。

但我已知道，這是錯的。

我應該無需希望地，

簡單活在時間的每個點。

但活在這個殘酷、不幸的世界，

我的心如果不懷希望，

會更激蕩。

永 恒

雖然對很多人來說，永恒是虛妄，

宗教的虛妄、哲學的虛妄——

“永恒是謊言！”

“永恒沒什么意義！”

可我一直把永恒當成宇宙中

一個最特別、具體的存在來看待。

我試圖獨自涉險去認識，

像一個昆蟲學家

穿過無盡的海洋、叢林、沙漠，

尋找一只神秘、至美，不為人知的蝴蝶。

可能，它極為柔弱，

與我們這個世界無關。

對于我們這個世界，

永恒可能真的沒什么意義。

可我相信，它就棲息在生命樹上空。

噢，生命樹上空！

藍波——地球上最英俊的男孩，

應該到過那兒。

我知道他后來為什么沉默。

而我已不再年輕，

尤其在這個夏季涼爽、憂心忡忡的雨夜，

意識到了這點。

世界如此不可窮盡，

蝴蝶必定越飛越遠。

我呢，只會越來越像

一只試圖抓住它的絕望、疲倦的老狗。

噢，癡心妄想！

一切皆是徒勞！

偶 感

朋友，你想跟我談論。

談論什么？

其實，沒什么可談論的。

直到今天，我知道的仍然不多。

真理于我仍然遙遠，

人們于我日益遠離。

我甚至不清楚究竟什么是詩，

我是不是一個好詩人？

或許，寫詩只是關于如何重復，

而非如何創造。

真的，為何要創造呢？要獨特？

像打了雞血似的？

為何我們寫詩如此渴望產生利潤？

所謂溢出？

對于我，寫詩如果真有意義，

是它總能給我安慰，就像現在。

因為我總是很疲倦，

總是很焦慮。

所以，我的朋友，沒什么可談論的。

深夜，寫完這樣一首詩，

最后一滴屬于白天的體力被擠干，我困了。

隨著年齡日增，我相信，

在睡眠里忘記一切，是最好的詩。

我寫詩，是為了有一天能夠不再寫。

雨 后

你在湖邊午睡。

不遠，立著濕漉漉一枝紅荷。

美中，只有美，

瞧，美如此簡單。

未來的肖像

下午，坐在滿是花草的陽臺上，

他忽然覺得，

他未來的肖像應該是這樣的——

夏天，一個胖老頭，

赤著膊，拿著芭蕉扇，

坐在絲瓜藤下。

有一個大肚子，

一張胖胖，安靜的臉。

在經歷了青年和中年

對神秘和精神充滿焦慮的探索后，

他完全回到了日常。

等 待

很多年了，他白天做點生意，

晚上寫作。

兩者從彼此傷害，到彼此成全。

確實，詩和金錢，

對他都重要，

保證了起碼的尊嚴和自由。

絕不再犯年輕時候犯下的錯，

這是他對自己的諾言。

只是，隨著年歲日增，

隱隱地，他覺得這種生活，

既非松柏，也非夜鶯，

更不屬于日出。

是的，四十六歲了，

這個人，我最親愛的朋友，

仍在等待。

像一具尸體，

一個守墓人——

堅忍地，

等待他的奇跡，他的復活！

寫 詩

我寫詩就像西西弗斯推石頭，

每次寫詩，都把一塊石頭用力推到山頂，

然后，這塊石頭，

會變成一塊更重的石頭掉下來，

我再把它推上去……

所謂意義和虛無的對抗

就是這般循環，沒有盡頭。

長久以來，我把這看做是懲罰。

因為于我，確實是得到的虛無更多一些，

幾乎每次都這樣。

但今天，我愿把這虛無看做是激勵——

對我總能在寫詩——

這場永無止境的戰爭中保持活力的激勵。

虛無無邊，惟有我能窮盡。

愛

夏夜雨中

你當茉莉般潔白、芬芳

扶桑般淳樸、熱烈

葡萄般茁壯結果

茶樹般黑綠

竹枝般茂盛又朽爛

夏夜雨中

你當學會愛

詩人，如果你最終能來到這里

從歷史，來到語言，

來到語言寂靜、意義消失的底層

詩人，如果你最終能來到這里

你和你的語言已澄明死去

那個來自語言背景的聲音

將因為你來到這里

進入你的語言

你的語言書寫的歷史

夜

夜，端詳一幅距銀河系中心最近的仙女座相片

他覺得寂靜是宇宙最清晰的生動和共鳴

直到，像一頭終于厭倦了眺望的野獸

在黎明前，默默返回黑暗森林

作者簡介：陳律，1969年生于杭州，1989年開始寫詩。2005年出版詩集《碎銀》，2010年創辦”春臺”詩歌論壇。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