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幕華
【摘要】《鄒聯安詩選》是中國當代知名詩人鄒聯安的經典短詩集。這部詩集是鄒聯安的嘔心瀝血之作,濃縮了詩人為代表的當代知識分子對當下中國經濟、文化、社會等的深刻認識,特別是在集中揭示商業文明的洪潮之下中國傳統文明的發展窘狀,提出了抗拒人的異化和建構人之存在的精神家園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鄒聯安 傳統文明 現代生存 抗爭
《鄒聯安詩選》是中國知名詩人鄒聯安(1958—)的代表作品之一。這部作品不僅具有很強的藝術個性,而且在展現詩人對當下中國文化與生存自我的深刻認識等思想內容上具有很強表現力。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這部短詩集集中地揭示了商業文明對中國傳統文明的摧殘,對人的精神的異化,表達出詩人要以時代的敏銳和詩意的眼光去穿透麻木的現實生活,做一位精神荒原的守望者的信念。
一、傳統文明之崖上注定的墜落
鄒聯安是一位從小接受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熏陶的詩人,他對中國的民族文化傳統有著深厚的感情。同時,他也是一位深具人格力量的詩人,他用犀利的詩句割開了當今商業文化橫行的世界,孕育了整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和精神的消弭。如在《犯愁》中,他寫道:“一顆干扁的麥穗/在風的追殺中/一顆久病不愈的漢字/廝守著祖宗的墳墓/為今天的事物痛哭流涕”。
“麥穗”是秋收季節的成果,因為它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而常常用來年作為冬春季節播撒的種子。因此,海子在他的《麥子熟了》《五月的麥地《訊問》《答復》《雨》《四姐妹》等都用到了與麥穗(麥子)的意象,用以指代人類人類的希望和力量,象征人類存活的精神食糧乃至人類生存的根基。“漢字”是中國五千年文明的典型代表,象征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在《犯愁》中,鄒聯安已經看到,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一切以金錢為衡量標準的社會,人類的精神的“麥穗”已經“干癟”,它們將無法播種,無法養育起現在的以及以后的人們。在現代商業文明的沖擊之下,文明民族生長了五千年的大根,在物欲之“風的追殺”中,已經傷痕累累,只能痛哭流涕。
歷史走到現在,似乎已經到了斷臂懸崖,倘若沒有身后巨大的文明之根的拉車,前進一步,現存世界的“我們”將無可避免地跌入萬丈深淵。鄒聯安深切地知道,在這個文化多元社會,這個景觀社會,失去了文化傳統之根,瞬息萬變的物質世界以巨大的力量,迅速掏空人們的靈魂,使現世存在的我們都成為T.S艾略特筆下的空心人。
那么,應該如何改變靈魂淪亡的命運呢?有著敏銳的文化觸角的艾略特認為,人類要想改變現在和過去,必須深入到現存的境界,具體來說,需要從認識現在的真實開始:“時間在現在和時間在過去/也許都存在與時間將來/而時間將來包容于時間過去”因此,“過去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可能發生過的和已經發生的/指向一個目的,始終是旨在現在。”(《四首四重奏》) 鄒聯安應該與艾略特有著相同的思維,因此,他用自己的詩歌編織了一座古今一體的文明幽林,在那里,現在的我們與古代的先祖們共同振翅飛向明天:“祖先們是史前的一群蝴蝶/他們在飛翔中呼喚著我的名字/我感動于他們的飛翔/我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只/和他們一起飛翔/在史前的幽林中飛翔/我們的翅膀/混淆于花朵的翅膀中/我和花朵一起飛翔/在史前的幽林飛翔/與風一起飛翔/與時間一起飛翔”(《臉面朝西》)
深深地讓20世紀美國作家納博科夫著迷的蝴蝶,長時間以來一直有著真理的象征意味。在鄒聯安這里,應該也是如此,它們指代過去時間的先輩們掌握著的真知灼見,人生哲理,它們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粹。在過去的召喚下,象征現代的“我”意欲融入到過去當中,“成為他們中的一只”(員),如此,實現現實與過去的連接乃至融合。“花朵”是美的象征,更是生殖器的象征,因此,它除了審美功用外,更重要的是繁衍作用。因此,在繁衍萬物的傳統之“花朵”中,現在和過去融合,形成彼此的翅膀相互“混淆”的“我們”,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風”與“時間”一樣,有永恒的意味,在這里,完全可以視為飛向未來,讓未來、現在和將來在沒有界限的水乳交融中(幽林)向前發展。
由此可見,鄒聯安歷史文明之花干癟成一顆瘦弱的果實,虛掛成“一個凄美的圖騰”的時候,他想讓歷史、現在與未來的時間大容器,取代西方啟蒙運動以來工具理性的線性時間思維。在鄒聯安看來,傳統文明這“一盞黑夜中的燈”如果被擦亮,它將讓過去照亮現在,繼而照亮未來,如此將很好地對抗狂躁不安的現實,對抗人們擅長的對歷史的遺忘。
然而,鄒聯安對于自己偉大愿望的守望無疑是很不自信的,所以,他在《哭泣者》中寫到理想中時間的混沌與融合,這“一場夢,不過一尺之遙”,很容易就可以實現了,但是現實是殘酷的,這場夢要的實際終點“卻遠在天涯海角”。在現實生活中,為免成空心人的現代人除了“哭泣著手握自己的拳頭/行為亂成了一鍋粥” 外,就只能在深深地希冀他國的人們能將生存的殘羹冷炙般的經驗施舍出來,以供他們哄搶。但是,他們似乎永遠看不見如影子一般懸掛在他們身后的五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看不見它們的曾經的燦爛以及現在的“憂傷”。現代的愚昧的中國人們,注定只能在物質文明繁榮的廢墟,“在時間的荒原淪落為乞丐” 。
在此基礎上,守護文明的責任可能更多地落到了個人的頭上,比如有著極敏銳的時代感受力的詩人。所以,鄒聯安用自己的文字支起守望文明家園的大旗,珍惜人類寶貴的精神食糧。
二、荒原上靈魂的深情守望
一百五十多年前,狄更斯曾在他的《雙城記》的開篇寫道:“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那是陽光普照的季節,那是黑暗籠罩的季節;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讓人絕望的冬天;我們面前無所不有,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我們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們大家都在直下地獄……” 狄更斯的論斷,無疑適用于現在。在物質文明極端繁榮的現代社會,人們的精神食糧顯示出同樣的貧瘠。對于這一現象,鄒聯安顯然與狄更斯具有共識,他深刻地認識到了伴生于社會之美的日漸顯著的社會之丑。晏杰雄說,“鄒聯安的內心是允滿焦慮和迷惘的。他的‘湘西憂郁詩人稱號并不具字面上的風花雪月和時尚性,嚴格意義上說是一種對精神急速下滑的時代的悲涼和悲憤,在熱鬧浪漫的詩歌風格后面透出的是對現實的強烈批判性和決絕態度。” 晏杰雄的評價無疑是中肯的。因此,秉持社會批判的精神的鄒聯安會寫下:“在城市臃腫的身體里/隱藏著大量惡性的腫瘤細胞/原因是大橋誕生以后/引橋下面就沒有了陽光照耀/你看,一群拾廢品的農民/把拾來的廢品堆積成一座小山/那是他們屋前那座/被推土機推導的青山的仿制品”(《飛越湘江的大橋很宏偉》)。
在鄒聯安的眼中,“飛躍湘江的大橋”只是一座“謙卑地躬著腰”的“宏偉的大橋”,因為,這橋是工業發展的產物,它帶來的是廣泛的“吃喝拉撒嫖賭逍遙扯皮吵架”,更多的“飛過大橋的鐵器”、“還有飽嗝、胭脂粉、欲望”“戰略思想之類的意識形態”以及更為廣闊的貧窮和人類生存的異化。在這座閃著機械黑光的社會荒原,詩人自己無可避免地也在被吞噬:“黑夜嚼碎了城市/城市嚼碎了我/我嚼碎了滿城繁華/滿城繁華嚼碎了一萬個夢/一萬個夢只嚼碎了一個陰謀/而一個陰謀卻嚼碎了整個世界”(《黑夜》)。
在社會的食物鏈上,“我”只是很小的一團很小的肉,一片無關緊要的葉子(也許是鋸齒形)。面對這片恍若哈代的愛敦荒原的強大社會,人太渺小,一切都無能為力,因此,我只能被“嚼碎”。
這是一個失去了春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麻木、惡毒和腐敗盛開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這個時代,正是畜生(狗)當道的時代,人成為了丑陋權勢的附庸;這個時代,工具理性張開比“數理邏輯”更為巨大的血盆大口;這個時代,“政治經濟的術語”像一只無處不在的蒼蠅,喧嚷不已,一點一點消磨掉人的理想和詩意(《關于春天的事物》)。在這個最殘酷的年代,詩人能做的是什么呢?成長為一個拜倫式的英雄?接受異化,做卡夫卡筆下的一只鼴鼠或者甲蟲?或者坐著吉普賽人的飛毯升上天空?鄒聯安的回答應該是: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能做一個人,做一個一面生活于俗世,一面又不斷地反復地尋找自己靈魂安放之處的人:“一曲音樂/浪跡在夜的曠野/它的腳步聲輕了又輕/月光從天而來”,“恬恬低吟的夜色/在我的耳朵里悄然發芽/我的目光擊退了黑暗”,“大地沒有了引力/在意識之外的流動中/我找到自己的軌跡/在天體的某一隅/亮起了我透明的身體”(《聆聽佛樂》)。
可見,宗教是鄒聯安心靈安放的重要之所。佛教在我國發展已有兩千年歷史,它滋養和慰藉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文人。在世風日下的當下,佛教顯得更加重要。詩人在傾聽佛樂的過程中,心靈的塵垢得到洗滌,內心深處的光明得到喚醒,整個人歸于平靜和透明。
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海德格爾有言:“語言是存在之家。”作為一位詩人,一個以語言和文字來擦亮自我存在的人,鄒聯安守望自我靈魂自然離不開詩歌創作:“突然,我渴望有人叫我一聲詩人/因為此時的我已經是自己了/我想為我寫下一個孤獨的特寫/不過,仔細想來又不對勁/在這樣的定義里/我還有什么必要寫詩?”(《一個人坐在茶館》)
鄒聯安的詩歌不僅僅是抒寫孤獨的,他不像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那樣,認為“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認為詩歌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事物具有的某種形而上的神秘。鄒聯安注重將自己的內心安放于佛樂的細膩與寧靜,但是更愿意放置于批判社會的激烈的洪流或者體味人間的脈脈溫情中。從這個意義上說,鄒聯安的心靈之家是漂 泊的,就像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所崇尚的游牧思想,就像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從這個意義上看,鄒聯安對自身靈與肉的平衡處理是獨到的。
概覽之,鄒聯安《鄒聯安詩選》每首詩歌各具藝術特色,它們共同構成了表征現代文明的無根性和社會現實生活的黑暗性等普遍內容的不同側面。而這些側面又共同地展現出鄒聯安給予荒原中生存的現代人以拯救自我、完善自我的提示與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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