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東美將宋明理學劃分為“唯實主義的新儒學”“唯心主義的新儒學”和“自然主義的新儒學”三個流派,探討了這三派之間見解歧異的原因。他認為,宋明理學的理論歸趣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即“歸趣孔、孟、荀之古典傳承”和“染上了一層道家及佛學色彩”。他批評宋明理學家“固執于道德理性”和“執著于道統觀念”,尤其嚴厲地批評理學家維護儒家道統的“固陋狹隘”心態。但是在批評宋儒的同時,方東美提出宋明理學是中國哲學“四大主潮”之一,并且高度肯定其對于中國哲學形上學的巨大貢獻。方東美之所以將原始儒家哲學與宋明新儒家哲學分別置論,將宋明新儒家哲學視為相對獨立的領域而列為中國哲學的“四大主潮”之一,根本原因在于他十分贊同宋明新儒家在實際上對于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采取的包容、吸納態度。
關鍵詞:中國哲學“四大主潮”方東美新儒家哲學(宋明理學)
作者余秉頤,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安徽合肥230051)。
論者談中國哲學,一般稱“儒、道、佛三教”為中國哲學之主流,而方東美談中國哲學,則以“四大主潮”稱之。他所謂“四大主潮”,乃是原始儒家哲學、原始道家哲學、中華大乘佛學和宋明新儒家哲學。二者的不同,在于方東美將原始儒家哲學與宋明新儒家哲學分別置論,將宋明新儒家哲學視為相對獨立的領域而列為中國哲學的“四大主潮”之一。雖然“四大主潮”說與“三教”說并無根本歧異,但方東美的見解和論述確有獨特之處。
一、宋明理學的流派及其歧異之原因
方東美研究宋明理學的著作,主要是《新儒家哲學十八講》。這部著作,是根據他1976年9月至12月在輔仁大學講授“宋明清儒家哲學”課程的錄音整理而成的。這次授課,由于方東美患病而未能完成,當時只講到宋儒張載(方東美的英文著作《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對于張載之后的新儒家有所論列)。方東美去世后,《東美全集》編纂委員會將這本著作定名為《新儒家哲學十八講》。這個命名,突出地表明了方東美關于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的基本觀念,即:宋明清儒家哲學是有別于原始儒家哲學的“新儒家哲學”。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觀念,方東美論中國哲學的流派時,不將宋明清儒家哲學籠統地歸屬于“儒家哲學”之下,而將其與原始儒家哲學同樣列為中國哲學的“四大主潮”之一。
方東美多次表明,他研究哲學(包括建構自己的哲學理論體系和評論哲學史上的流派),喜歡“采形上學途徑,旨在直探主腦及其真精神所在”。對于宋明新儒家哲學的研究,方東美同樣如此。他認為,宋明新儒家哲學包含著以下三派形上學思潮:“唯實主義的新儒學”“唯心主義的新儒學”和“自然主義的新儒學”。
(一)唯實主義的新儒學
這一派新儒家哲學,包括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的哲學思想。
方東美說,周敦頤的太極圖得自道教中人,其《太極圖說》宣揚的是道家思想。即以宇宙發生論而言,《太極圖說》采取的不是儒家的“向前創進”說,而是道家的“先天向下流衍說”。它雜糅了道家(如魏伯陽)和陰陽家、雜家的學說。就周敦頤的哲學思想來說,《太極圖說》只具有次要的意義。周敦頤哲學的要義在于《通書》。這部對《周易》進行闡述、發揮的著作,以“誠”囊括天道與人性,在本體論和人性論上都力求達到“永恒”與“變易”之間的融會貫通。這才是周敦頤哲學思想的精華所在。就哲學思想的雜揉來說,邵雍可以說更為明顯。但是他提倡“大心體物”,認為人應該氣量宏大。他充分肯定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的意義和價值,主張人在精神上“囊括自然天地之種種層界”。他倡言人心之靈,備天地,兼萬物,合德乎太極”,這對于后來宋儒所表現出的心量狹窄之弊,當是一劑良藥。
張載具有“與天地萬物同體之襟懷”。他所說的“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表現出生命之勝情。他的宇宙論是一套生機哲學,反對釋氏將宇宙萬物歸于“空”,反對老子以“無”作為宇宙之本。不過張載提出“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把“太虛”視為宇宙本原,則有違于原始儒家思想。但張載注重《易》和《禮》,傳揚古代圣賢之學。他還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表明,張載承受了孔孟真傳,而且在學向上可謂規模宏大。
程顥雖為一代儒宗,但也深受老莊和大乘佛學的影響。他的“機體一元論”認為人與宇宙同體,普遍生命旁通統貫,人之心靈無處不在。因此人應盡心體證萬物一體,適應萬變而無窮。他的此類思想,不僅包含著道、佛兩家的哲學智慧,而且實為陸王心學之先聲。
程頤也具有程顥的這些思想。但他個性偏執,過度相信抽象理性的作用,因而思想上常陷于邏輯矛盾。他白以為深通《易經》的微言大義,但實際上他深受新道家王弼“貴無論”的影響,對《易經》多有誤解。他的“擬人的本體論”注重“情”未發生時人的秉性之“中”,將這種深心內證之“中”化作與天理同體,以此來實現天人合一,使人性臻于完善。但是程頤的人性論“依舊未能免于善惡二元論之困惑”。因為他將人性分割為相互對立的“義理之性”和“氣質之性”。這表明,程頤的人性論搖擺于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之間。
朱熹則匯聚了周、張、二程和李侗等前輩的學說,而將以下五種觀念貫穿其中:天道之體統;歧義之理性;人性之生成;“中”之內省體驗;心靈之主宰。方東美說,這雖然構成了一個形上學系統,但常使朱熹的哲學思想“陷入邏輯矛盾性”。他排斥道家,但實際上他接受了道家思想,以來源于道家的太極圖作為建立形上學體系的出發點。他將《周易》當作卜筮之書,不去區分其中不同層次的文化價值。董仲舒提出“天不變,道亦不變”,已經違背了原始儒家的思想,而朱熹的宇宙論卻吸納了董仲舒的思想。在人性論方面,朱熹和程頤一樣,將人性分割為“義理之性”和“氣質之性”,這正如他在宇宙論中分割“理”與“氣”一樣,采取的是二元論的立場。不過,朱熹在論“心”時采取了張載的“心統性情”觀點,并且將“人心”與“天心”相貫通,講的是一元論。
以上是方東美對于北宋五子和南宋朱熹的評論。現在我們關注的不是這些評論的是非得失,而是需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方東美為什么將北宋五子之學和朱子學稱為“唯實主義的新儒學”?在筆者看來,方東美所謂“唯實主義”新儒學,是相對于陸象山、王陽明的“唯心主義”新儒學而言的。宋明清儒學的程朱一派,雖然和陸王派同樣認為知識乃人先天所固有,但他們不像陸王派那樣認為人們只要向內“格心”就可以獲得良知,而認為人們必須通過向外“格物”,方可獲得知識。“格物”即通過外界事物去體認“天理”。程朱說“即物”才能“窮理”,而且“須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然后才能致知。正是基于程朱這種主張通過外界的實在事物而求知(即體認“天理流行”)的知識取向,方東美將程朱一派的新儒學稱為“唯實主義的新儒學”(又稱“實在主義的新儒學”)。
(二)唯心主義的新儒學
這里指的是陸象山、王陽明的哲學思想。方東美說:“陸王兩氏同以心體為萬物之支點,視一切知識、存在與價值等概屬心靈真相之展現。”這正是陸王“唯心主義新儒學”的立足點。
陸象山的哲學思想,被方東美概括為下列主要原理:萬有同心論;人性平等論;人心上躋天道論;仁義彰顯心性論;理想價值超越論。對陸象山的哲學思想,方東美提出的一個主要批評是:“象山主張‘超越理想性原理(The Principle of Transcendental Ideality),視超越之理想界與卑陋之現實界猶屬‘二元對峙,未能浹而俱化。”他認為陸象山雖然將天地萬物統一于“心”,但仍然把超越的價值理想與現實世界看成相互對峙的兩極。
王陽明則“據價值統一原理為主干,而著手建立人與萬物同體之機體主義哲學系統”。這個“機體主義哲學”認為,身、心、意、知、物是相互連鎖、一體融通、不可分割的,以廣大同情心顯示圣人備天地、兼萬物之情懷,“以存在與價值、心智與物象、知識與行動、人心與人性、人性與天道,兩相浹化,一體不分”。方東美說,這表明王陽明哲學與陸象山哲學相比,“實己百尺竿頭,超邁前賢……將‘超越理想性原理逕化為‘內在理想性原理(The Principle of Immanent Ideality),價值之最高統會充分呈現于吾心,同時也呈露于遍在萬有之‘心體,而為一切萬有之所同具者”。這樣,王陽明就把陸象山的超越理想性轉化成了內在理想性,更加徹底地將天地萬物統一于“心”。王陽明的“心統萬物”“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等學說,表明他的唯心一元論哲學和朱熹的唯實二元論哲學正相反對。方東美正是基于陸、王哲學“視一切知識、存在與價值等概屬心靈真相之展現”的知識論取向,將陸王一派的新儒學稱為“唯心主義的新儒學”。
(三)自然主義的新儒學
方東美說自明代中葉之后,尤其是王陽明以后,心學大盛,顯現了很多的弊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一種反響,這種反響,我稱之為‘Neo-Confucianism of the naturalistic type(自然主義的新儒學)”。在陽明心學的影響登峰造極之時,出現了王廷相的“唯氣論”自然主義哲學,它“一方面反對陽明心學,另一方面亦反對朱子及其學派”。此后,自然主義哲學不斷發展,形成了王夫之的“功能派自然主義”、顏元和李塨的“實用派自然主義”、戴震的“物理派自然主義”。
這種自然主義的新儒學,其主要理論興趣在宇宙論和人性論,力圖證明人性純善,召喚哲學家們“白天上回到人間,努力以求人性之發展,藉使至善之理想得以完成實現”。方東美將新儒家的自然主義哲學與西方的自然主義哲學作了比較,認為西方自然主義哲學“標榜價值中立”,而中國哲人在宇宙論和人性論上,都是“無不以價值為樞紐”。這是他對于“自然主義新儒學”的肯定和稱贊。但同時他認為,這種自然主義哲學“對于先秦儒家的形上的精神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種貶抑。對宋儒的形上精神而言,也多多少少是一種貶抑。經過這層貶抑之后,把哲學的精神從高遠的境界,拉到現實世界上面來。一旦哲學拉到現實世界,固然是切合現實世界的條件而較易解釋了,但哲學的精神也從此毀滅了!”在方東美看來,宋明清儒家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有損于儒家哲學原有的形上精神。而方東美對于哲學,歷來所推崇的正是其形上精神。因此,這個評價表明了他對于“自然主義新儒學”的批評。
新儒學的這三派,相互辯駁不已。這自然是由于見解歧異。導致他們見解歧異的原因,方東美認為主要是下列三點:
1.“《尚書·洪范》篇所含藏之永恒哲學與《周易》生生不己根本義尚未調和。”方東美認為,《尚書·洪范》代表了儒家精神注重傳統、追求永恒的一面,《周易》代表了儒家精神注重創造、追求變易的一面。這兩部著作,是儒家哲學思想的源頭。由于這兩個不同的方面未能很好地調和,后世的儒家哲學在傳承上也就有了區別,易于形成不同流派。宋儒正是如此。
2.新儒家的各派,都不同程度地受過道家以及佛家的影響,因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變亂儒家 宗旨”的情況,而不是各派都恪守儒家宗旨。這也難免使得各派持論有異。
3.新儒家們所處的時代不同,社會狀況有別,因而“對于指陳時弊及挽救人心之主張見解,兀 自不同”。
方東美提出的這三點,從學術淵源、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響以及時代背景方面,解釋了宋明清儒
家在學術上見解歧異的原因。由于這種歧異,宋明清儒家各立門戶,形成了“唯實主義的新儒學”“唯心主義的新儒字”“自然主義的新儒學”三大流派。方東美說正是這三大流派,構成了自北宋時期至清代中葉新儒家哲學的體系,也就是宋明理學的體系。
二、宋明理學的理論歸趣及評價
對于宋明理學的理論歸趣,方東美主要做出兩方面的概括:
(一)歸趣孔、孟、茍之古典傳承
新儒家哲學雖然分為三派,而且相互“攻訐不己”,但方東美指出三派哲學在立論上也有共同之處,那就是:主張“于宇宙萬物感應天理”;“思想結構旁雜不純”;力倡“精神物質合一,人為宇宙樞紐”;“秉持人性至善理想,發揮哲學人性論”。方東美所說的這些“共同點”,是否確實為三派新儒家哲學所共有,應該說尚有待推敲。例如就主張“于宇宙萬物感應天理”而論,陽明心學就并不主張通過宇宙萬物感應天理,而認為“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焉”。但總的說來,他的上述見解,表明了新儒家哲學在思想內容方面的一些共同點。
更為根本的共同點,則在于:“三派理路雖殊,然其大要仍以歸趣孔、孟、荀之古典傳承為主旨,則其致一也。”
方東美說:“宋儒發揮‘備天地,府萬物的精神,而把它在生命上面表達出來,成為所謂‘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仁。這是儒家的根本精神——是從‘天人合德‘天人合一‘天人不二等觀念中產生出來的。”宋儒之學傳承了原始儒學“天人合一”的精神,對這一點,方東美從來都予以肯定。他對宋儒的“道德文章”作出的概括性評論是:“宋儒做人方面在建立道德人格,以挽人倫隳喪之弊;于為學方面在恢復學術正統,企求銜接先秦之儒家思想,成立所謂‘道統之傳。即所謂‘新儒家哲學。”可見,宋儒在生命境界和學術思想方面,均以歸趣孔孟原始儒家為宗旨,而且宋儒歷來以此自詡。
(二)染上了一層道家及佛學色彩
另一方面,在歸趣孔孟原始儒學的同時,新儒家哲學也吸收了道家和佛家哲學的思想。“自公元960年以迄今日,吾人先后在新儒學(性、理、心、命之學)之形式中復蘇了中國固有之形上學原創力,而新儒家亦多少染上了一層道家及佛學色彩。”
人們往往透過宋以后新儒家的思想來研究孔孟的思想,方東美認為這實際上已經有了出入,“因為宋明新儒家的思想,在歷史的背景上面,已經有了若干道家的思想成分在內,尤其是有若干佛家的思想”。在談到宋儒對先秦儒家經典的解釋時,方東美認為“新儒家哲學乃是透過老莊道家的子學來了解經學”,因而這種解釋往往“援道證儒”。在談到周敦頤的哲學思想時,方東美說濂溪唯有《通書》淵源于《周易》,淵源于先秦儒家,而他的《太極圖說》則來源于道家思想,“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我們設若不了解道家與宋儒的關系,宋儒的許多學說不能了解”。凡此,皆表明宋儒學說受道家以及佛家思想影響之深。新儒家哲學在歸宗孔孟原始儒家哲學的同時,吸納了道家和佛家的哲學思想。對于這樣的理論歸趣,方東美并不反對,因為他歷來提倡學術思想上的兼收并蓄。宋儒紹承先秦儒家而兼容道、佛,應該說正符合方東美所極力提倡的學術精神。但問題在于,盡管宋儒之學實際上深受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響,宋儒卻偏要“辟道、辟佛”,顯出“固陋狹隘的心量”。這就難免受到方東美的嚴厲批評。
方東美對新儒家的批評,有兩方面的內容。一個方面,是批評新儒家“固執于道德理性”。他認為宋儒在道德理性問題上過于偏執,以致于走向了戴震所尖銳指責的“以理殺人”。他說:“宋儒過分執著于偏頗的理性,而對于人類具有善性的欲望,情緒,以及具有善性的情感,情操,都一概抹殺了。這是一個偏頗的哲學,它不能夠同文學、詩歌、藝術以及一般的開闊的文化精神結合起來。這樣一來,很容易造成一種萎縮的哲學思想體系。”對于宋儒從“偏執的道德理性”出發而提出的“存天理,滅人欲”之說,方東美指出其結果是“對于人類的欲望、情緒、情感這方面都不敢沾染,于是乎他們的生命不是開放性的而是萎縮性的”。
方東美對于新儒家更為嚴厲的批評,是在“執著于道統觀念”這一方面。方東美歷來提倡“學統”、反對“道統”。在他看來,“道統”觀念不該是“儒家正統思想”(即孔孟所代表的原始儒家思想)的應有之義。他評價學術思想的一個基本標準是:“真正在文化上體大思精的思想體系,要能容納各方面在精神上真正有貢獻的學說。”優秀的思想學說,一定要有一種“偉大的涵融精神”。從這種見解出發,他對于所謂“道統”持一種近乎深惡痛絕的態度。他指出:“講‘道統,易生膚淺、專斷、偏頗的流弊,……對于民族的生命、國家的生命、學術的生命,可說是一無裨益。”他主張以“學統”來取代“道統”,說:“我們要講‘學統,而不是講在精神上偏狹武斷的道統。”所謂“學統”,指的是思想學說、民族文化在其發展流變過程中所形成的基本的精神統緒,它體現了思想學說、民族文化的精神方向和價值準則。方東美反復強調“要講‘學統”,這種提倡“學統”、反對“道統”的學術主張,決定了方東美對于歷史上儒家的“道統”觀念,總是給予堅決的否定。他說原始儒家具有“大氣磅礴的精神氣魄”,特別是孔子,對于九流之學“無不接納其中的學術優點,……包容百家,匯通眾流”。孟子的“浩然之氣”值得贊賞,但是他辟楊墨,其心量已經遜于孔子。漢代的董仲舒建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結果是“斫傷了西漢以來蓬勃發展的文化精神,也削弱了我民族思想的創造活動,封閉了寬宏大度的民族心胸;即使所謂三代以來至于春秋戰國期間,活活潑潑的學術生命,也幾乎一起斷送了”!在方東美看來,自從“董仲舒提出這樣一種‘道統的觀念”之后,一部儒學史成了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精神日漸萎縮的歷史。
方東美批評宋儒“對內爭正統,對外攻異端”。就“對內爭正統”而言,方東美說:“從北宋起,經南宋、明代,以迄于清之乾嘉時代,在這么一個漫長的時期里,有一個很怪異的現象,而兩宋諸儒尤其如此。就是都稱為孔孟真傳,而不免互斥異端,彼此攻訐起來,絲毫不留余地。比如說朱陸異同、程朱陸王之爭,同是儒學,皆宗孔孟,而自詡真傳,爭奪正統。這種情形,擾攘了好幾百年,而互有消長,依然是爭端未決。在這些‘道學家們的心中,都橫亙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得孔孟之真傳,而‘代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以真理自許。”這樣的“對內爭正統”,尤其表現出宋儒固陋狹隘的心量。就“對外攻異端”而言,宋儒的吊詭之處在于,他們實際上深受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響,“我們細看宋儒每一個人的歷史,幾乎都受道佛的影響。比如程顥受華嚴宗的影響,朱子受禪宗的影響”,而且他還接受了道家思想,以來源于道家的太極圖作為建立形上學體系的出發點。但宋儒從狹隘的“衛道統”精神出發,偏要攻伐異端,“辟楊墨、辟老莊、辟佛、辟禪,一切皆是異端邪說,而攻訐不留余地。”方東美對于宋儒的最大不滿和最尖銳的批評,正是集中在宋儒的“對內爭正統,對外攻異端”。
但應該看到的是,方東美對于宋儒的學術貢獻是完全承認的。他認為,宋代所銜接的時代(即五代時期)乃是“中國歷史上文化同人物最墮落的一個時期”。而宋儒之學畢竟一定程度地復興了原始儒學以及原始道家思想(因為宋儒之學中實際上含有道家思想),從而使得宋代社會在文化上“把墮落的五代給完全翻轉過來了!宋儒所為,可說是不朽的工作成就”。就哲學思想而論,方東美說宋儒之學“在新儒學(性、理、心、命之學)之形式中復蘇了中國固有之形上學原創力”。而且,在談到中國形上學發展的階段(他喻之為音樂中的“節拍”)時,方東美認為:“中國形上學之律動發展悉依三節拍而運行。初拍強調儒家,次拍乃重道家,三拍則轉入佛家,終于奏形上學之高潮于新儒家”,認為新儒家哲學是中國形上學思想發展的“高潮”。就歷來注重形上學的方東美來說,這是他做出的一個很高的評價。正是基于這些看法,方東美盡管對新儒學進行了批評,但他仍然認為新儒家哲學與原始儒家哲學、原始道家哲學、大乘佛家哲學共同構成了“中國四大思想傳統”,即中國哲學的“四大主潮”。
方東美說:“新儒各派,就歷史上言,較為晚出,故于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大乘佛學之哲學造詣及智慧成就,皆能遠紹遺緒,廣攝眾表,其透視人性及宇宙天地之性也,或自時間,或自永恒而觀照之,現為不同程度之精神靈昭。故新儒家之造詣,堪稱自成統觀,是即‘時空兼綜觀也。”他認為新儒家哲學是一種“時空兼綜”的哲學。這就是說,—方面,新儒家哲學繼承了原始儒家哲學注重“時間”的傳統,將宇宙萬物置于時間之流變中而觀察其生滅變化、創進不己。另一面,新儒家哲學又吸納了道家哲學和佛家哲學將“永叵境界”轉化為“絕對空間”的理念。對于人類所向往和追求的永恒界,道家和佛家均在精神上將其轉化為一種絕對的“空間”,作為人們精神自由馳騁的天地。道家“將永恒界點化之,陶醉于一片浪漫抒情詩藝之空靈意境”,佛家則“視永恒界為空幻,然而一旦遍歷染界諸漏之后,卻又能盡掃一切,重新透過永恒之光觀照法滿境界”。新儒家哲學承襲了儒家哲學生生不己的生命精神,同時也由于深受道家哲學、佛家哲學的影響,而于精神超升之中追求與天地萬物并生的永叵境界。唯其如此,方東美認為:“至于宋明理學家,他們承受了三種傳統:第一、儒家,第二、道家兼道教,第三、佛學(大半是禪宗)。所以宋明理學家主張生命與宇宙配合,產生與天地合而為一、因為一體的境界,具有‘時空兼綜的意義,可以稱之為‘兼綜的時空人(concurrent space-time-man)。”一言以蔽之,宋明理學不僅與原始儒家哲學、原始道家哲學和中國大乘佛家哲學共同譜寫了中國哲學的歷史,而且由于它吸納、融匯了道家哲學和佛家哲學,從而在哲學形上學方面達到了更高的層次,這就是方東美給予宋明理學的崇高評價。由此還可以看出,方東美之所以將原始儒家哲學與宋明新儒家哲學分別置論,將宋明新儒家哲學視為相對獨立的領域而列為中國哲學的“四大主潮”2_-,根本原因在于他十分贊同宋明新儒家在實際上對于道家和佛家思想采取的包容、吸納態度。盡管宋明新儒家從維護儒家道統的立場出發而“攻伐異端”,但其實他們除了承受原始儒家的傳統之外,還吸納了“道家兼道教”的思想和“佛學(大半是禪宗)”思想。也就是說,宋明新儒家在維護儒家道統的同時,其學術思想實際上已經超越了這個道統而體現了方東美所贊成的“學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