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熊十力是二十世紀造詣最深、最有威望的儒學思想家,奠基現代新儒學的哲學基礎,建構當代新經學,以孤往精神探索儒學如何與中國當代實際的相結合,以再造文化中國為終身使命。熊十力發皇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基本精神和基本價值,融匯中、印、西思想,建構了以“仁心”為本體,以“體用不二…‘翕辟成變…‘生生不息”和“冥悟證會”為宗綱,融本體論、宇宙論、人生論、價值論、認識論、方法論于一爐的博大哲學體系,不愧為現代新儒學的開山祖師。
關鍵詞:熊十力現代新儒學體用不二新經學道統
作者吳龍燦,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四川宜賓544000)。
熊十力(188-1968),湖北黃岡人,著名哲學家,第一代現代新儒家代表人物。1905年考入湖北陸軍特別小學堂,參加武昌“科學補習所”“日知會”等反清革命團體,武昌首義后參加光復黃州,后赴武昌,被任命為湖北軍政府參謀。1917年,赴廣州參加孫中山領導的“護法運動”。中年慨然脫離政界,潛心研究哲學,曾從歐陽竟無研習法相唯識之學,繼被蔡元培禮聘為北京大學講席,后不滿于佛法,自創《新唯識論》,重建儒學,成為“后五四時期”我國哲學界奇特的、頗具獨創精神的思想家。
一、現代新儒家的哲學奠基
正當綿延數千年的中華文化在20世紀身陷迷茫困厄之際,現代新儒家奮起捍衛其正面價值,并融匯中西文化精髓對傳統加以創造性轉化,成為繼承孔孟衣缽的時之圣者?,F代新儒家認同儒學的基本價值,并加以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其代表人物有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張君勱、馮友蘭、賀麟、錢穆、方東美等早期八大家,和第二代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熊門三子,以及受他們思想影響的杜維明、劉述先、成中英、余英時等第三代新儒家。他們共同的、終極的關懷是重建中國哲學,尤其是他們的形而上學,在吸收融化、超越揚棄中外文化遺產的基礎上,重建民族文化精神,滿懷深摯而悲憤的憂患意識和中華民族必定復興的堅定信念,發憤創制了各具特色的民族化的哲學體系,在吸收古今中、西、馬思想資源的基礎上,挺立了民族文化的主體性,為傳統哲學的現代化作出了難能可貴的探索。而熊十力代表作《新唯識論》創發的哲學思想,為現代新儒學思潮奠定了哲學基石。
《新唯識論》的醞釀與完善達二十年之久。1932年10月,熊十力孤詣獨發、并受林宰平、馬一浮等道友探討啟發而營造了十年之久的《新唯識論》(文言文本)在杭州自印行世,由浙江省立圖書館總發行。全書九萬余言,主要闡述境論(本體論),此后語體本、刪節本和《體用論》《明心論》等重要哲學論著,都是此文言本的衍變和發展。主張唯識學的南京支那內學院歐陽竟無一派、北京三時學會韓清凈一派和主張各宗融通的太虛大師一派等,立即對《新唯識論》(文言文本)一書展開了嚴厲的批評,熊十力從容應對挑戰?;貞?932年12月《內學》特輯上發表的由劉定權撰、歐陽竟無作序的《破新唯識論》,熊十力1933年2月在北大出版部出版《破(破新唯識論)》為自己的論說辯護,從此開始持續半個世紀的佛學內部和儒佛之間的論爭,而這一論爭過程也是熊十力不斷深化、豐富、完善其獨特哲學體系的過程。遭遇抗戰家國磨難,歷經十年南北磨礪,1943年春,熊十力改寫完成《新唯識論》語體文本三卷,1944年1月,熊十力作《新唯識論全部印行記》,同月《哲學評論》八卷五期卷首刊載其四萬余言《新唯識論問答》,3月,三十余萬言《新唯識論》語體文本三卷由重慶商務印書館出版,標志其哲學體系的最終成熟。
熊十力構建的哲學體系,是追尋“萬化大原、人生本性、道德根底”,為“失魂落魄”的現代中國重立根本、重建自我。近現代中國“意義的危機”,讓中國人失落于宇宙、人生的基本意義,世界上延續時間最長、最偉大的中華民族失去了文化自信和價值信仰,膜拜西方、妄自菲薄,中國行將自失于現代性迷信之中而不能自拔。“熊十力的全部工作,簡要地說,就是面對西學的沖擊,在傳統價值系統崩壞的時代,重建本體論,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國文化的主體性。”熊十力的哲學體系,通過建構中國哲學的本體論(境論)和認識論(量論),為中國文化重立“大本大源”,為當代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精神招“魂”,轉識成智,立體開用,從而使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成為可能。
本體論,在西方哲學中又稱存在論、存有論或形而上學,是關于最高存在或終極存在問題的探討,即關于人與世界的關系、人對自身和世界的覺識、穎悟。傳統中國哲學無本體論之名而有本體論之實,熊十力特予發皇,名之日“境論”,創制作為現代新儒家的哲學基石的形而上學系統。熊十力曾對唐君毅述及《新唯識論》作意:
此土著述,向無系統,以不尚論辨故也。緣此而后之讀者求了解乃極難。亦緣此而淺見者流不承認此土之哲學或形而上學得成為一種學。《新論》劈空建立,缺以系統謹嚴之體制而曲顯其不可方物之至理。學者誠肯虛心、細心,熟習此論,必見夫此土晚周儒道以迄宋明,旁及印土大乘,其諸哲學家中,對于宇宙人生諸大問題無不網羅融合貫穿于《新論》之中。旁皇周淡,無所遺憾。又其針對西洋哲學思想以立言,而完成東方哲學的骨髓與形貌。
熊十力從自身生命體悟出發,提煉晚周《易》《中庸》之學、老莊道家、魏晉玄學和宋明理學、大乘佛學中的本體論思想,相對于西方哲學本體論,體系化中國哲學形而上學思想。而熊十力的本體論,全用古代中國本有之哲學名詞,在詞義上邏輯地溝通中國哲學范疇體系。如:“仁者本心也,即吾人與天地萬物所同具之本體也?!薄吧w自孔孟以迄宋明諸師,無不直指本心之仁,以為萬化之原、萬有之基。此即仁體,無可知解向外求索也?!卑盐鞣街氨倔w”與中國固有“仁”“本心”等基本哲學范疇對應起來。進而將中國哲學之“本體”的“天人合一”“創生實體”“能變恒轉”“天道心性統一”等獨特內涵層層轉出。熊十力的境論(本體論)又涵攝“證悟冥會”為特征的量論(認識論),包括“窮神知化”“知性知天”“性修不二”“思修交盡”的內容,闡明直指本體、通物我內外的中國式“智的直覺”境界?!靶苁Υ笳劚倔w論問題,尤其是把儒家哲學的內核——內圣之學中所探討的心性關系問題、道德哲學的問題、人的安身立命的基礎和終極寄托的問題(用現在的話來說,是關于人的存在的問題),把從孔孟到程朱陸王關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加以系統化、體系化,同時又投注了自己的生活體驗,投注了自己的感情和全部生命,從而在中國儒學史上第一次公開地以“本體論”的名目標志他的儒家哲學體系?!毙苁Φ谝粋€在現代中國有意識地系統提出可以與西方哲學對應溝通的中國哲學語言體系,又首創以“體用不二”為特征的中國化形而上學哲學體系,為現代新儒學思潮奠定了哲學基石。
二、當代新經學的建構
經學在清末民初之際面臨著一種嚴峻的痛苦轉型。一是經學被認為是束縛中國近代化的歷史文化包袱,經學成為近代文化危機的替罪羊;二是因為1905年清廷廢止科舉和1912年中華民國教育部取消經學科,經學失去了制度性保障。經學由此在20世紀開出三個轉型趨向:一是以張之洞、廖平、康有為、章太炎為代表的新經學,二是以胡適、傅斯年、郭沫若、顧頡剛為代表的經學史料學,三是以馮友蘭、范文瀾為代表的“經學終結論”。第一種趨向后來演變為以現代新儒學為代表的文化守成主義,在現當代中國勉強接續新經學發展。自1944年《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完成出版之后,熊十力更加自覺地借助經學經典詮釋來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尤其是儒家外王學思想。他的主要經學著作有《讀經示要》(1945)、《論六經》(1951)、《原儒》(1956)、《乾坤衍》(1962)等,此外《十力語要》和《十力語要初續》中也有論及。
熊十力的經學詮釋比較接近于今文經學。1935年發表在《安雅月刊》的《讀經》一文,以自己讀《論語》《詩經》的經驗,來論證通名物訓詁未必為通經。1945年發表在《中國文化》上的《論漢學》一文,批評清代考據學“率天下后世聰明才智之士,共趨于此一途,錮生人之智慧,陷族類與衰微”,認為“學絕道廢,人心死,人氣盡,人理亡,國以不振,族類式微,皆清代漢學家之罪也?!薄拔釃私袢账毙枵?,思想獨立、學術獨立、精神獨立,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視闊步而游乎廣大博地之間。”熊十力繼承今文經學、陸王心學和佛經講疏的經典詮釋方法,聯系當代實際,以“六經注我”和“依自不依他”的態度,闡發獨特的微言大義,重新詮釋孔子思想和儒家經典,復興晚周儒學的“活的精神”和孔子“六經”的本來面目,以期在現代中國立體開用。
熊十力與朱熹、王陽明等古代大儒一樣,經過出入佛老多年,頓悟而歸宗儒家,通過詮釋儒家經典闡發哲學思想和寄托社會理想?!坝鄠寮靖锩當?,又自度非事功才,誓研究中國哲學思想。欲明了過去群俗,認清中國何由停滯不進。故余研古學用心深細,不敢茍且。少年時讀五經,罪孔子為宗法思想,封建思想。便舍之弗顧。后來專心佛學多年,又不敢茍同,而自有所悟。回憶《大易》一經,早己開我先路。于是又回到孔子六經?!彼羁粗氐娜寮医浀涫恰洞笠住贰洞呵铩贰吨芄佟贰抖Y運》“四經”,通過詮釋“四經”,“在內圣學上透悟了宇宙本體、人生真實,在外王學上確立了人極、人道、大公、均平等社會生活原則。他把自己的心志和改革社會的計劃,統統寄托在該鑄《易經》等經典之上。”他認為六經是中國文化根柢,《易》為五經之源,《大學》為六經之宗要,“四經”周各自由、民主、社會主義思想和科學精神,有待我們發掘和運用。
熊先生的本體論和方法論,來源于宋明易學和《周易》經傳的新詮釋,表現為易學本體論和易學方法論,有“新易學”之譽?!缎挛ㄗR論》的成書過程,是通過《易》的詮釋建構哲學體系的過程?!啊缎挛ㄗR論》文言文本是融《易》入佛的話,那么語體文本則是宗主在《易》了?!彼囊讓W詮釋推崇義理、不喜象數,肯定乾元本體的唯一性,說明體用不二,即神即器,即全體即流行,易體即心體,易道即心體的發用流行。他結合儒佛本體論思想,創造了“乾元性體”“乾元性?!钡雀拍?。
乾元性海實乃固有此萬德萬理之端,其肇萬化而成萬物萬事者,何處不是其理之散著,德之攸凝。惟人也,能即物以窮理,反己以據德,而總持之,以實現天道于己身,而成人道、立人極。此其所以“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惟有理以利于行;“曲成萬物而不遺”,惟有德以善其守。是故征驗之人道,而知萬德萬理之端,一皆乾元性海所固有,易言之,即天道所本具。
乾元性海既是天道,又是人極,一體兩行,生生不己,是天人不二、心物不二的樞紐、人性向天道復歸的契機。而“乾元統天”命題,以乾元性海統御天地萬物,即以“仁”為本心的精神生命之一元作為宇宙萬象的根源與人生的根據。
如果說熊十力通過易學本體論來闡釋“成己”之學——內圣學,那么通過“四經”詮釋建構的是“成物”之學——外王學。在熊氏看來,“四經”是為萬世立法的“道器一貫,大本大用”的“圣學”: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禮運》《周官》四經,融會貫穿,猶見圣人數往知來,為萬世開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禮樂,所以端治化之原。《春秋》崇仁義,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以禮樂為法制之原?!兑状髠鳌芬灾?、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物,為大道所由濟。夫物理不明,則無由開物成務?!抖Y運》演春秋大道之旨,與《易大傳》知周乎萬物諸義,須合參始得。圣學,道器一貫,大本大用具備,誠哉萬世永賴,無可棄也!
熊十力認為儒家經典具有民主、科學和社會主義的思想源泉,以“科學”“政治哲學”作為外王學兩方面主要內容。中國科學精神萌生于《易經》、孔學,而科學是雙刃劍,不可輕視,也不可以為萬能,科學須以經學為基礎:“余以為科學與經學,兩相需,而不可偏廢。欲使科學方法與工程技術,純為人類之福,而不至為禍,則非謀經學科學二者精神之相貫不可。經學于宇宙,明其本源??茖W于宇宙,析其分殊。二者相互發明,萬殊原于—本,一本現為萬殊?!?/p>
熊十力在通過經學詮釋來闡發政治哲學時,密切結合現實關懷,認為孔子外王學的真相是“同情天下勞苦人民,獨持天下為公之大道,蕩平階級,實行民主,以臻天下一家、中國_人之盛”,“即是不容許統治階級與私有制存在”,中國傳統文化富含現代性的因素和根基,“四經”都是主張并預備實行“天下為公”太平世理想的社會主義經典,批判專制主義,呼喚社會主義。他非常強調士的擔當意識、責任意識和道德人格修養,期待真儒、大人儒以民主思想和獨立批判意識領導群眾,走上民族復興的坦途。
除了《讀經示要》是在抗戰勝利前夕完成,熊十力的一貫堅持學術獨立精神的經學著作,基本是新中國成立后在大陸寫成晚年定論的。熊十力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有多次機會離開大陸,但寧肯回老家隱居也不愿離開故土,最終受邀于1950年3月到北京大學任教。1951年由大眾書店所出版的《論六經》,原名《與友人論六經》,實則是熊十力到北京后的第二個月通過董必武轉給毛澤東和中央政府的一份七萬多字的長信。此信縱論六經蘊含的孔子微言大義,尤重闡發《周官》和《春秋》的社會主義與民主思想,以為兩書為孔子為萬世開太平之書,是中國文化與學術思想的根源。提出立國之道,當務之急是立國立人精神,“竊以文化教育方面,對固有學術,整理刻不容緩”,提出馬列主義應當中國化,不必強求一致信奉唯物主義,允許唯心論流通,務必著手整理研究以六經為核心的舊學,建議由政府設立中國哲學研究所,培養舊學人才,恢復私立講學機構,實行民間學術自由。并具體提出應該先恢復南京內學院(呂秋逸主持)、杭州智林圖書館(馬一浮主持)、勉仁書院(梁漱溟主持)等三個文化機構。遺憾的是,此信及后來幾次上書均沒有得到具體回應,關于復興中國文化、重振古代儒學的主張,在當時只有被涼在一邊的命運。而他的哲學也再無人理會,昔日朋友聚首日稀,乃漸至再無學生拜會和書信往來,在京孤寂四年之后,于1954年10月底離京,定居上海。
晚年熊十力唯求清凈著述,《原儒》《體用論》《明心篇》《乾坤衍》等四部大著均于上海完成,雖略有時代痕跡,仍可謂晚年定論?!对濉啡嗳f言,試圖以道德的理想主義之內圣修己之學、良知仁德之教,開出科學、民主、社會主義的新外王。《體用論》(1957)、《明心篇》(1958)、《乾坤衍》(1961)三書,則為《新唯識論》的深化和易學本體論的完善。面對道廢學絕的現實世界,晚年熊十力內心深處是孤獨痛苦的。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更被視為“反對學術權威”而遭受抄家、批斗等迫害,熊十力常常不斷給中央領導寫信,連褲、襪之上,都寫著對“文革”的抗議。他常常穿舊長衫,腰扎麻繩,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游蕩街頭,喃喃而嘆:“中國文化亡了”。直到1968年5月23日因絕食、患肺炎而心力衰竭病逝。
三、再造文化中國的道統傳承典范
現代新儒家有著自覺而強烈的道統意識。熊十力在1925年說:“吾所欲發抒者,至大至要,天不喪斯文,必將有以庇我矣?!绷菏?942年說:“孔孟之學,現在晦暗不明。……《人心與人生》等三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在則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會有的事?!瘪R一浮則仁以為己任、倡明六藝該攝一切學術。熊十力、梁漱溟、馬一浮因以道統存續者自任被稱為“現代三圣”。五十年代起在港臺弘揚中國文化的熊十力弟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世稱“熊門三子”。唐君毅屬“仁者”型,建構中華人文世界,牟宗三屬“智者”型,建構道德理想主義,徐復觀屬“勇者”型,以憂患意識重建中國政治傳統。唐、牟、徐三先生維護、發掘、發揮、發展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融合中西重建新儒學,由于特殊的政治狀況和文化環境,使得熊十力的這三位弟子互相支撐,成為現代新儒家第二代的中堅和第三代的師長,徐復觀的時評、論戰摧陷廓清,哲學思想史研究和中西文化比較大學堅實基礎,牟宗三建構、化約成道德形上學,唐君毅展開、泛化為文化論與文化哲學,三位豐碩的學術成果和積極的學術活動,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形成流派,影響后學。
熊十力是現代新儒家中承擔再造文化中國這一中華道統傳承使命的典范?,F代新儒家再造文化中國的基本范式是內圣開出新外王,包括兩個方面:內圣的創造性轉化和外王的創新性發展。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內憂外患,民族危機深重,瀕臨亡國亡種。在中西古今年爭的反思應對中,隨著文化自信的迷失和學習西方風氣的形成,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處于劇烈轉型時期。尤其是“五四”前后的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反傳統和“全盤西化”,以及新中國成立之后近30年對傳統文化連根拔除式的意識形態化批判,造成了傳統文化的深刻斷裂。熊十力直面中華文化與民族精神危機,試圖重建體用世界,一方面呼喚科學、民主、知識理性,承認力、勢、智、利、情、欲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他重新抉發儒、釋、道的人生智慧,挺立道德自我——生生不息的乾元大本,使人的精神得以安頓,人道的尊重得以突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這是熊十力親身體會到中華民族瀕臨分崩離析和文化存亡危機之后一生志愿,他提斯愛國仁心,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為存續華夏慧命、再造文化中國而奮斗到最后一息。
熊十力通過中國文化歷史傳統的認識批判,認為中西皆有體用,不可割裂,中西之學應當“互濟而不可偏廢”(《讀經示要》),要在吸收中西之長再造中體,重建中用。他強調要立本反己之學而融和中西文化:“中西文化宜相互融和,以反己之學立本,則努力求知乃依自性而起大用,無逐末之患也。并心外馳,知見紛雜,而不見本原,無有歸宿,則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中西學術,合之兩美,離則兩傷。”
熊十力的中國文化再造,是重立文化中國之大本,內圣為體、外王為用、體用不二、性量不二的道德實踐和文化建設。他認為中學長處在性智,而西學長處在量智,通過建本立極、中西文化融通,固本接枝,在堅持文化民族性的基礎上吸納異族文化,融通中印西文化智慧,堅持體用不二、性量不二,內圣為體開出外王之用,才能創造出具備大本大原、富有實踐智慧和永久生命力的中華文化。
牟宗三高度評價熊十力為當今唯一“能直通黃帝堯舜以來之大生命而不隔”之圣者:
熊師那原始生命之光輝與風姿,家國天下族類之感之強烈,實開吾生命之源而永有所向往而不至退墮之重大緣由。吾于此實體會了慧命之相續。熊師之生命實即一有光輝之慧命。當今之世,唯一能直通黃帝堯舜以來之大生命而不隔。此大生命是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之合一。他是直頂著華族文化生命之觀念方向所開辟的人生宇宙之本源而抒發其義理與情感。他的學問直下是人生的,同時也是宇宙的。
唐君毅在熊十力1968年逝世時擬《熊十力先生追悼會發起詞》:“當代儒宗、哲學先輩黃岡熊十力氏于前月逝世上海旅寓,壽八十六歲。熊氏少年參加辛亥革命,旋專力治學,由道而佛,由佛而儒。民國十年后,始講學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等校。其三十年前出版之《新唯識論》《十力語要》《讀經示要》諸書,對中國思想界之專門學者,其影響至深至巨。西方、印度學者論述中國現代學術思想者,亦莫不及于熊氏之學。熊氏二十年來,息影滬濱,仍有自印之《乾坤衍》《明心篇》《韓非子評論》《原儒》之著行世,守死善道,未嘗一語自離其宗。其交游與弟子門人,遍海內外,知名當世者,不可勝數。而熊氏則如神龍之潛淵,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玄覽全生而全歸?!碧凭闵钋槎锌系乇磉_了對熊先生中華道統傳承人生的贊頌,亦表達了自覺傳承熊先生遺志之志愿。
熊十力是二十世紀造詣最深、最有威望的儒學思想家,奠基現代新儒學的哲學基礎,建構當代新經學,以孤往精神探索儒學如何與中國當代實際的相結合,以再造文化中國為終身使命。熊十力發皇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基本精神和基本價值,融匯中、印、西思想,建構了以“仁心”為本體,以“體用不二”“翕辟成變”“生生不息”和“冥悟證會”為宗綱,融本體論、宇宙論、人生論、價值論、認識論、方法論于一爐的博大哲學體系,不愧為現代新儒學的開山祖師。陳榮捷先生1985年在給武漢大學寄來的祝賀“紀念熊十力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的賀函中指出,熊十力的思路“以易經為基,闡發內圣外王之道,實為我國哲學主流,不為佛染,不被西風,非舊囊新酒之可比?!薄捌溆绊懼谥型?,未可限量也?!毙芟壬w用不二的哲學智慧、再造中華文明的大心量和晚年落寞中的苦心孤詣,必將給予當今之中國文化重建以大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