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
他拆開李清照的《醉花陰》,把
鋼筋、螺栓、扳鉗、車床甚至壓路機……
一一置入,而在上下闋之間
的小空隙,他狠狠地釘了一根鋒利的釘子
“這樣,詩歌就有了硬度。”
接下來,他還打算如法炮制
給《聲聲慢》安裝一列火車,讓它跑起來更快;對于《如夢令》,他則打制一頂
帶鐵箍的頭盔。他有他的安全準則:
戴上它,以后做夢,就不會頭痛。
報警
他敲開派出所的大門,叫醒
沙發上瞌睡的警察:“我要報警!
陶淵明是個雙料壞人——騙子和小偷
他欺騙了我懵懂的青春與混沌的中年,他還
偷走了我的茅屋與驢子。”
不等那個警察伸完懶腰,他便
發動摩托車。“我想去通往晉朝的路上
截住他!但現在,我只剩下
這頭不會啃草的破機器。它居然
快不過拉稀的水牛。”他看見他的老年
懸在半空中:“陶淵明
倒騎毛驢,不知不覺悠然進了桃花源,
可我一轟油門,就竄下了山崖。”
譫妄者
“我的身體里曾經埋著一座火山。后來
灰燼一點一點地熄滅,我虛妄的童年
山河崩潰。”他打開身體。那時
他還是潮濕的
有時,他也陷入疑問,自己是否
與無關的事物糾纏太深?何必固執對生活的微詞:故鄉大片淪陷,河流迷失方向;
羊群被趕出草原;月亮上積滿蛛網;世界撕下了
最后的遮羞布;幽暗的苔蘚載著銅幣的色澤
在大地上不停奔跑……
有多少事物與他休戚相關?影響他
今天的晚餐抑或明天的馬車?
但他無可救藥,滿口譫語:強盜都有
圣徒般無辜的臉,他們用花瓣上的露水
清洗手上的血污。人心荒蕪,不再住著寺廟
沒有誰的城池不在風雨中飄搖
“推土機徹夜不眠,它愛上了我卑微的夢。”
哎,原諒他吧!他的眼中
還有淚水,他的春天潰不成軍
獻詩,或者祭
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學生,但還是
記住了教科書中的教誨:將來
到了黃河,一定要為她寫一首獻詩
(他記得教科書加重語氣,特別強調了
這個“她”,要敬稱作母親)
2014年夏天,他終于去了甘肅
第一次見到了黃河
他多么希望學習電影里的鏡頭——
張開雙臂:黃河!我來了
但他沒有。他表現得比黃河還要平靜
“平靜最危險。因為平靜的水面下
往往是暗涌的急流。”他想起
教科書里沒有寫上的告誡,覺得應該再
添上這句:“或者還有深深的悲傷。”
他沿著黃河流向,徒步五公里
再逆著黃河流向,徒步五公里
仍然想不起少年時欠下的作業怎樣開頭
“如今,我不知道如何才能
將源頭巴顏喀拉山脈到渤海入海口
一氣呵成為一句完整的詩行”
他想過,給“黃河遠上白云間”重新
續更漂亮的下句,但鯁在了喉間
他試著把黃河分兩段來寫——
上半截:黃沙埋沒八百里秦川
下半截:黃河鉆進兩華里外的霧霾
“終歸是徒勞。”他恨不得
把自己撕成兩半,壓抑不住
骨子里的沮喪,“橫豎看起來都
不通順,完全就是病句。”
見到黃河,他終于明白
自己這輩子做不了詩人。他失聰
唯一聽清的是,被祖國忽略的呻吟——
黃河喊
腰痛
祖國與黃金
“這里埋藏著我的祖國。”他指著路邊
一排垃圾桶,得意洋洋地說
那人正在厚厚的落葉上跳舞,顯然
對他的疆土不感興趣:“遍地黃金
都快要壓塌我家的地板了!再修
十三個太平洋一樣大的倉庫
都放不下。”那人裝出一副苦惱
的模樣,“你看,天空還在不停拋撒
黃金……”那人故意拖長金字的
發音,努力模擬出黃金傾瀉的嘩嘩聲
推土機
他愛上了推土機。一整天
他都在給推土機寫情書:“你有一只
神奇的大手,從墻縫里摳出我關于家園
的夢,不斷改變她的形狀——
把圓的變成方的,將方的變成扁的
讓扁的變成平的,而平的
最后變為虛無。”
晚風
荒煙十里。如果細心一些
還能找到舊庭院傾頹的黑色屋架,像一具
無人認領的尸骨
月色曾經照臨過的窗臺,爬滿
蔓草
那時,她走在廢棄的石徑上
足音沾滿烏梢蛇的怨怒
她許給自己一絲漣漪——
湖水清淺。仿佛那個出走多年的人
來不及帶走的一段心事
站在夕陽中,她多么愿意相信
蘆葦再一次白頭,是
因為等待。但
晚風并不認識她。盡管它又在茅草莖上
彎了一下腰,卻對折斷的時光
只字不提
她轉身。手握
無處寄放的故鄉
疑問,或者痛
陌上花開。她去了西原
丁香花、梨花有些勉強,但還是開了
霧中,她沒有發現那雙春天翩躚的翅膀
她逮住那個迎面走來的人:“世間
有沒有一種藥,可以醫治
蝴蝶的心口痛?”
虛歡,或者戲
月亮灣歌廳。夜晚逐漸加深燃燒的
幻象。在看不見的火焰中,他們
好像發現了更深的親密
他的手自然攬住了她的腰,她的舞步
押上了他的節奏
一曲方罷,他必連呼:好!好!
她總不忘拊掌,且持續至少6秒鐘
他唱的是“真情像梅花開放,冷冷冰雪不能
淹沒……”而她獨白:“我結婚的時候
一定要來喔,因為看見你,我會有
安全感”
零點啤酒又上了一打,沒有誰先開口
說離去。仿佛都有太多戀戀不舍
午夜,他和她走出歌廳
一個向東
一個往西
迷城,或者殤
城門洞口,她小停了一會兒
路燈一副見慣世間冷暖的倦意,昏昏欲睡
“沒有一個人會在意另一個人
的深夜獨行。蕓蕓眾生皆在幸福中,我
終于看穿了這人生的虛構”
在萬年橋,透過狹長的樓隙
她看見大半輪暗黃的月亮:渾身褐斑
像露著一道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還來不及忘記他,月亮就老了”
想到傷口
她的心開始下起了雨
(責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詹義君,筆名邛州冷客,1971年出生于四川省邛崍市,世襲農民。曾創辦并主編民刊《東方詩人》和《采薇歌》。創作以詩歌為主,兼及散文、隨筆、小說等。作品結集《碎片:歌或者傷》(散文詩集)、《夕霧樓隨筆》(隨筆)、《開始或者結束》《青春墓志銘或者中年日記》(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