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燦鵬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放著無聊的音樂,喇叭震動發出的聲音,一句也沒有聽懂。
時間過得好快,還有兩個多月,就要放下那已經磨得锃亮的鋼槍,脫下那草綠色的軍裝,突然有些不舍。眼眶不知不覺濕潤,想哭,卻流不出眼淚。過往的軍旅時光,雖然苦,卻值得回憶和珍藏。
老班長們在隔壁屋歡快地打著撲克,歡樂是他們的,只留我一人在屋子里靜靜地待著,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著艱辛且快樂的兩年軍旅生涯,如電影回放一樣,呈現在眼前。
載著新兵的大巴是晚上到達綠色軍營的。汽車還沒到營區,遠遠的便見那一排排的燈光,對,一排排整齊的燈光,車上的人紛紛向窗外張望,我也不例外。大巴由戰備路駛進了團門口,幾個金閃閃的大字牢牢地釘在墻上:提高警惕,鞏固國防。進了團門口,大巴圍著操場繞了一圈,好大的營區啊。我相信,車上坐著的新兵應該都和我一樣,對這個團隊充滿了好奇,誰也不知道這條汽車繞過的跑道,竟是日后我們揮灑熱血的訓練場,更不會想到,以后的兩年,再也沒有機會坐車圍著操場轉圈了。我被分到了行動基本靠腿的步兵團。
一到新兵連門口,班長就提過了我手中的包,把我領進了宿舍。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豆腐被,以前一直覺得不可思議,松松軟軟的被子,怎么會被疊得如此棱角分明,如今,方方正正的被子,靜靜的放在雪白的床上,它就擺在我的面前。班副人很好,為我打來了一盆熱水,讓我拭去了塵土,也拭去過去懵懂無知的自己。
沒來部隊之前,大家都說新兵三個月最難熬,確實,新兵三個月確實難熬。一切都是從頭開始,哪怕是最簡單的站立和走路。太陽很大,曬得讓人發暈,我體質較好,不喜歡出汗卻每次都會汗流浹背。班長總是正對著太陽,不斷的重復著口令: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或許,這也是我在部隊聽得最多的幾句話了。漸漸的,身板直了,再也不走外八字了,手也自然而然的擺到外腰帶下沿,我開始學會一個軍人的站立了。
其實新兵三個月訓練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遺忘。
初到部隊的兩個月里,常常在夢里驚醒,醒來后便久久的無法入睡,淚水還是沾濕了枕頭,還是那個人,那個人又出現在我的夢里。記住一個人簡單,忘記卻好難,所以我逃離了。班副夜里站崗回來發現我的秘密,從那以后,便時常帶我到沒人的地方聊聊天,兩個人抽著煙面對面的坐著。確實,心里的痛,說出來會好些。
在新兵的三個月里,印象最深刻的要數實彈射擊了。第一次練操槍的我們,本就對那生冷的鐵器十分感興趣,要讓我們實彈射擊,心里面更是激動得不得了。排長說,只要我們打滿環,就可以和團首長合影留念,打靶不合格的直接從靶場爬回營區。當時,所有新兵蛋子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期待著實彈射擊考核的到來。可真到打靶的那天,傻眼了,要想打好還確實不容易。我平時訓練還算比較刻苦,自己也挺有信心的。可天不遂人愿,考核那天我發揮失常,一發子彈打脫靶了,靶紙上只有四個彈孔,但還是合格了,31環。本以為自己合格了,排長不會為難我,卻沒想到排長把打脫靶和打錯靶的一并算為不合格。結果,我也被劃到不合格者的行列,“光榮”的爬著回營區。好在排長心慈手軟,只讓我們爬了將近一公里的路程,剩下的兩公里,我們改為舉起右手一路小跑,然后對著全連所有人的面大聲說十遍“我打靶不合格!”當時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太丟人了,好在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不合格。
很快新兵三個月結束后,我下到了連隊,一個有著光輝歷史的連隊——鋼鐵四連。我所在的連隊是建制營里的排頭連隊,一個根正苗紅的紅軍連隊。一到連隊,指導員便領著我們參觀了連隊榮譽室。在榮譽室里駐足,我仿佛回到了過去那戰火紛飛的年代,那些拋頭顱撒熱血的戰士們不怕流血,獻身為國。正是他們的血肉之軀,才有了今天連隊的榮耀。參觀完榮譽室,頓時覺得身上的擔子沉了,我們是連隊的接班人,要秉承連隊的榮譽,誰也不能給連隊抹黑。
剛下班排,團首長便決定給新兵來個“成人禮”——冬季拉練。早就聽新兵班長說過,拉練很苦。部隊在野外條件下行軍幾百公里,晚上睡單兵帳篷。心里已經做好了吃大苦耐大勞的準備了,可當拉練真的來臨時,卻也讓人難以接受。當時已經是十二月了,河南早已是北風蕭蕭,氣溫很低,潑盆水到地上都能結冰。晚上睡覺很冷,被凍醒好幾次,在帳篷里放一瓶水,第二天便結成了冰塊,硬得可以打鼓。白天負重走好幾十公里的路,很多地方還是山路,每天從早上走到晚上,除了走還是走。新兵時體能不好,在行軍過程中都不敢撒尿,生怕跟不上隊伍。
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拉練的第四天,我們整整走了六十公里。明明圖上距離只有三十公里,部隊卻從早上七點走到了晚上十點。當天天氣和往常一樣,不陰不晴,只是凍得慌。聽指導員說,上午只有十五公里,結果我們一路奔波走了二十五公里,最后在一個小山村里做了午飯。吃過午飯后便又馬不停蹄的開始了下午的路程,也是最艱辛的路程。一個下午,部隊都在荒山野嶺里轉,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那時我才感覺,太行山真的好大!接近傍晚,部隊還沒有走出山,所有的人都開始著急了,畢竟夜間山地行軍很危險。我跟在隊伍后側,基本上要靠小跑才能跟上隊伍。正當我想要跟上前邊的隊伍時,身上的背囊散了,大衣碗筷等七零八落的,還好同班的老兵幫我重新捆好,但還是和前邊部隊拉了很長一段距離。我加快了自己的步子,顧不上危險,一路跑著追大部隊,好幾次都險些把腳給崴了,還好及時趕上了大部隊。
部隊出山時,天已經全部黑了。按照推測,宿營點應該不遠了,大家都放松了心情,偶爾間還會有些說笑,結果時間越來越晚,我們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沒有了輕聲的細語,大家都沉默著。指導員不時的用喇叭高呼:離宿營點還有兩公里,再堅持一下!可是已經沒有人會相信,宿營點真的還只有兩公里。不知道走了多遠,漸漸的有戰士落在后面掉隊了,不時還有體質差的戰士暈倒在路邊,有的戰士流著淚哭到:我一定要堅持到底!當時,我的腳已經軟了,麻了,幾乎沒有了直覺。身上的水早就喝光了,渴的慌,但是,大家都渴!突然一個戰友好像發現了些什么,拿著水壺便奔了過去。馬路邊上有一條水溝,戰友撲下身子灌滿了一壺水仰頭便開始喝了起來,昏暗的燈光下,依稀能夠看見,喉結一上一下的跳動。戰友很快又回到了隊伍里,像獲得重生,他遞過水壺晃了晃說,喝吧沒事!我沒有猶豫,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大家都不知道,那條水溝會不會是臭水溝,也不擔心會生病,只知道,水喝起來是甜的。一路上,不斷的有人掉隊,又不斷的有人從后面趕了上來,大家都在堅持,我也在堅持,雖然每走一步,都仿佛有針在腳底板上扎,都不甘愿上收容車,四連的兵是鐵打的,從不服輸,四連的兵只有給連隊爭榮譽的義務,沒有給連隊抹黑的權利!最后,我們還是趕到了宿營點,晚上美美的睡了一覺,兩條腿漲得發疼。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切都安然。
新兵三個月,新兵是不需要站崗的,下了班排,便開始要站崗了。我深深地記得,我的人生中的第一崗,很特別。
人們都說,當兵不當副班長,站崗不站二五崗,因為站第二崗也就意味著第一崗剛睡著,便要起來站第二崗。很不巧,我第一次站崗剛好排在第二崗。雖然是第二崗,卻興奮的不得了,第一次體驗站崗的感覺。我早早地將各種軍中符號配齊,坐在床邊等,一到時間我便去接崗,一分鐘都不想錯過,其實理由很簡單:人生第一崗,一定要站滿。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很冷,北風呼呼地吹著,期間還下著小雨。沒站多久,天空便飄起了雪花,下雪了,當年的第一場雪。我是南方人,很少見到下雪,記憶中的下雪天還是10年前,隔得太久了,我甚至都不記得雪花是什么樣子的了。晚上看雪,還是很有趣味的。周圍很靜,靜到只聽見雪花落下來的聲音。暗淡的燈光下,我還是能看清白色的像棉花球一樣的雪花簌簌的落下。眼前的雪越下越大,棉帽上落滿了雪花,眉毛上也有。用手拍了拍帽檐上的雪,已經結成一塊冰,很冷,卻也很興奮。
結束新兵時的共同科目訓練,便開始更大強度的專業科目訓練了。新兵時一般都只跑三千米,我的成績還不錯,新兵里邊排名前五。到了連隊,和老兵們一起跑五千米,成績也在中等偏上。其實跑步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在冬天里跑步。冬天,剛下過的雪都還未消融,我們的訓練便開始了。每天的體能訓練,跑步是必不可少的。每次跑步前,都會把厚厚的衣服脫掉,只穿秋衣和外套跑步,要是跑得快,甚至連秋衣都不穿,直接穿著外套就上道了。在冬天跑步呼吸很難受,冷氣直嗖嗖的從鼻子里往胸腔灌,實在呼吸不過來時就直接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每次跑步,都有鼻子結冰的感覺,一陣陣的冷氣讓肺生疼。跑完步后,將衣服脫掉,身上冒著和地上的雪一樣的白霧,每天如此,循環往復。
下班排后一個多月,接近過年。團里組織迎新春DV短片大賽,我負責撰寫劇本。一連好幾天睡覺不超過五個小時,只想在比賽中取得好的名次。結果我們很幸運的拿到了第一名,自己心里也十分開心,為連隊增添了榮譽。
下班排兩個月,因為連隊文書要休假,需要有人去代理文書一個月,很幸運,連隊信任我。文書崗位雖然小,卻很重要,每天要忙的業務很多,本身自己就是一個新兵蛋子,加之文書臨走之前也并沒有傳授多少東西,一時間手忙腳亂的,經常加班到深夜兩三點。在代理文書的一個月時間里,我曾創下了三個星期不洗澡的“光輝戰績”。在北方,大家都去公共澡堂洗澡,由連隊統一組織。我們洗澡還是很有規律的,基本上一個星期洗兩次,結果每次都有事耽誤了。有時候加班很晚,很累,睡覺為了省事連被子都不拆,直接裹著大衣便睡著了。當時氣溫還很冷。文書休假歸隊,基本上不干活,第五年的士官就等著退伍,所有業務基本上都是我在干。四月份部隊組織外訓,我便正式接替文書崗位。
外訓的生活其實也很精彩,每天在山上搞班戰術訓練,每個戰士都有自己的分工,一場戰斗要怎么打、用什么戰術打,都由班長指揮,很有打仗的味道。通常,我每次訓練都會帶一塊擦槍墊布上山,找塊空地練手槍和步槍的分解結合。有光條件下的分解結合練得差不多了,便蒙著眼練無光條件下的分解結合。練分解結合雖然不需要浪費太多的力氣,也不會很累,卻要耐住性子,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反復練。練分解結合很傷手,經常會被槍的部件劃傷,不過只要成績有所提高,自己內心還是會感到十分滿足。
我所在的連隊向來以過硬的體能素質著稱,每次考核比武都力爭排在其他單位前邊。10月份,團里組織建制連考核比武,其中有武裝五千米跑和陸地四百米障礙。當時,我的左腳小拇趾上長了顆雞眼,貼雞眼膏把小拇趾上的肉給腐蝕掉了,每次膠鞋摩擦著小拇指都有種用刀子割肉的感覺。建制連考核在即,每少一個人參加,連隊的參考率就會比其他單位低,排名自然也就比其他單位靠后。連長看我的腳不方便,提出讓我當病號不參加考核,但病號也算參考率。最后我沒有聽連長的,堅持參加考核。在考核武裝五千米跑時,第一圈小拇指摩擦著膠鞋,鉆心地疼,不過堅持到第二圈便已經不疼了,或許是不知道疼了。在連長的幫助下我竭盡全力完成了武裝五千米考核,我很慶幸自己不是最后一名。全連最后一名以二十三分四十五秒完成了考核,成績排全團第一。考核完后我脫下膠鞋,發現襪子和小拇指的傷口黏在了一起,一脫襪子,鮮血就冒了出來。傷口很疼,但心中卻很釋然,畢竟沒有給連隊拖后腿。
在接下來的陸地四百米障礙考核中,我自己也沒有把握。之前因為文書工作沖突,對這個科目訓練得少,不會合理的分配體力,經常會出現跳進壕溝爬不上來的“危險”情況。考核時,當跑到壕溝處時,跳下去,然后拼盡全力雙腿向上一蹬,兩手用力附在壕溝邊沿,一下便從壕溝里爬了出來。當時,我聽見邊上的戰友為我加油,鼓勁,內心中充滿了動力,終于順利完成了考核。我們連也以百分之百合格率排名全團第一。
如果說,在部隊的點滴匯聚到一起,那么我的兩年軍旅生涯注定將匯聚成海。太多的值得回憶的事,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不后悔,遠離家鄉,因為這兩年生活確實很精彩。無論走,還是留,記憶終將變得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