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瑋潔

追溯的鏈條較為復雜,因此完美的一攬子解決方案不太實際
山東得利斯集團(以下簡稱得利斯)的屠宰場里,工人們在進行最后的準備工作。
他們用讀寫器掃描掛在待宰小豬身上的RFID標簽——這相當于身份證,記錄著小豬的出生地、健康狀況等來源及養殖信息。
然后,工作人員重新檢疫這批小豬,以確定其能否進入屠宰加工生產線。
在被屠宰并分包為物流單元后,借助RFID生成涵蓋之前所有信息的條碼標簽,這批豬肉被運送到全國各大超市。
“有了這些信息,如果哪塊豬肉出問題了,掃一下條碼就能迅速實現這批豬肉的召回。”得利斯技術中心主任鄭乾坤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實際上,早在2006年得利斯就建立了肉類追溯系統,動因是其豬肉開拓海外市場一直不順利。
“2005年,歐盟規定,凡在當地銷售的產品必須有可追溯標簽,否則拒絕進口。”中國物品編碼中心總工程師李建輝對《瞭望東方周刊》介紹。
被稱為“史上最嚴”的新修訂的《食品安全法》已于2015年10月1日正式生效,其中明確提出國家建立食品安全全程追溯制度的規定。
這一制度被不少人視為保障食品安全的關鍵性制度。
新法運行已半年有余。食品安全全程追溯制度的現實又是怎樣?
“雖然我們很早就采取紙板的方式記錄生產過程以便于管理,但這個方法太慢,不便于保存,也不符合國際上的要求。”鄭乾坤說。
“追溯”并非新鮮事物,在今天的追溯系統誕生之前,企業就已經在用賬本、EXCEL表格記錄生產過程及外部流通環節,實現“追溯”的功能。其中,生產經營企業在自身業務操作范圍內對追溯對象進行追溯的行為稱為內部追溯,當追溯對象由一個企業流通到另一個企業時,涉及的追溯成為外部追溯。
建立有效而完善的追溯系統,須借助物聯網、大數據等技術。
李建輝所在的中國物品編碼中心,隸屬于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代表中國加入了國際物品編碼協會GS1,負責在中國推廣GS1全球統一標識系統,統一組織、協調、管理中國的商品條碼工作,并將食品生產、加工、儲藏、運輸及零售等信息與該條碼鏈接。一旦食品出現安全問題,可通過條碼實現迅速追溯及召回。
近年來,整個食品行業對食品追溯系統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
比如,原本通過手工方式將生產信息錄入EXCEL表格的吉林省東福米業,也選擇了建立完善的追溯系統。
“以前從來沒聽過溯源系統,也沒有其他企業的案例。但我們覺得這是大趨勢,就開始籌備。”東福米業行政綜合部經理房杰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
2013年,東福米業找到一家技術服務公司,以GS1為標準,根據其企業特點開發了一套食品安全追溯軟件,不僅在加工環節不斷輸入新信息,還在田地安裝了 360度高清攝像頭監控水稻從種到收的生產狀況。
借助這套系統,種植環節的地塊信息、化肥品種、種植時長、種植人姓名等信息,都會被真實詳細地記錄。
2003年,國家質檢總局批準中國物品編碼中心開展“中國條碼推進工程”,在不同省份建設特色產品的追溯應用試點企業。
追溯體系由信息的采集、傳輸、處理、查詢四部分構成。其中,前三個環節主要由企業承擔,政府部門搭建統一的數據平臺,打造統一的信息查詢通道。
“很多企業都不愿意建立這套系統,他們認為,建立一套受監管的制度,還得自己掏錢,心里不樂意。相當數量的企業是為了應付政府。”山東標準化研究院院長錢恒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此前,國家并沒有出臺建立追溯系統的相關法律法規,也沒有經費支持。2007年頒布的《關于加強食品等產品安全監督管理的特別規定》和2009年頒布的食品安全法,強調的都是召回制度。
盡管追溯和召回實際上緊密相關,但直到2015年,《食品安全法》修訂后,才明確提出企業應當建立食品追溯管理制度。
一些企業認為,追溯系統的建立成本分攤在消費者身上,影響是微乎其微的。
“肉的價格一般每斤在10塊錢以上,按照追溯設備的價錢平攤下來,每斤肉多賣一毛錢就能收回成本,一般人都能承受得了。”鄭乾坤說。
但消費者對此未必買賬。
新疆玉都棗業董事長王洪兵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其6年前建立的追溯系統,迄今已投入近20萬元。
從棗開始發芽到最后采收,玉都棗業每50畝生產基地由一名專人負責,負責人是誰、收了多少斤、如何加工、誰在負責檢驗、銷售地區等所有信息都被追溯系統記錄在案。
“我們曾經試著提價,以覆蓋這套系統增加的成本,可是消費者不買賬,銷售情況受到了影響。投入和回報完全不成正比。”王洪兵說。
本刊記者在超市對消費者的走訪中發現,對于“可追溯”的新概念,不僅消費者一頭霧水,很多銷售人員也不甚了了。某超市蔬菜售賣的工作人員表示:“沒有哪個顧客會對食品追溯詢問得那么仔細,只要價格合適,看著新鮮他們就買走了”。
中小企業在建立追溯系統時遇到的另一個困境是數據的錄入。
李建輝回憶,他曾跟一個企業家多次電話溝通,但對方最后還是靠自己上高中的兒子在政府平臺錄入了信息。
無論是以條碼、或RFID標簽等介質作為載體,其編碼都是采用全球通用的GS1標準。在食品領域,全球有60多個國家采用這套標準進行追溯。
為什么要采取統一的標準?
“就好比你給一間屋子里的四個人用1234編了碼,旁邊一個屋子用ABCD編了碼,出了這個房間,你這套識別人物的編碼就失去了意義,但如果給樓里人統一編號,就好識別了。”李建輝說。
基于國際GS1編碼標準,每個超市購買的商品包裝上都有一個結算條碼,能夠在全球范圍內準確地辨別出是哪個企業生產的哪種規格的產品,再結合商品包裝上都含有的生產日期及批號信息,如果企業內部建立了追溯,依照這套信息的組合,很容易就能追溯到某一批次的產品。
新版《食品安全法》強化了“食品安全電子追溯體系”后,很多地方政府陸續出臺了地方性政策和規定,要求企業建立編碼系統或追溯系統。政府部門搭建統一的數據平臺,打造統一的信息查詢通道。
“但是,這些地方性政策的出發點,不是充分利用現有的國際編碼體系整合,而是片面地要求企業建立一個基于地方政府監管便利性的追溯系統。”2016年兩會期間,有人大代表在會上提出。
錢恒認為,如果“任性”設計、另搞一套,不僅會造成重復建設,也給企業帶來了負擔。
特別是對于全國性銷售的食品企業,按照各地不統一的標準進行編碼,顯然不利于追溯和召回的實施。
地方平臺的另一個問題在于食品生產的鏈條太長,分管部門太多。鄭乾坤表示,很多企業在食藥檢、農委、商委等不同部門的引導下在做不同的追溯系統。
“最好是能在有國家公信力的平臺上統一進行溯源管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國家有要求,企業就去做,最后要在企業自己的網站、或者不同的官網上查詢信息,實際上是自娛自樂。”錢恒指出。
“可追溯”一方面有利于企業進行過程控制,另一方面有利于監管部門在食品安全事件發生時對產品信息進行溯源。
“但國內對追溯系統賦予了太多的期望,甚至于超越了追溯的本義。”李建輝說。
正是因為對追溯不切實際的期望,使得一些消費者希望企業公開所有信息。“除了采購源、生產量、成本,還要有生產環境溫度、添加劑用量的數據,從而倒逼政府問企業要數據,引發了諸多企業的不滿。”錢恒說。

2016年5月16日,在青島前灣保稅港區進口食品總部基地,消贊者用手機查看商品信息
他告訴本刊記者,很多數據是商業秘密,企業需要留在內部,幫助其監控生產過程的穩定性,沒必要公開。“讓企業公開,他們不僅會抵觸,還可能偽造數據,假的信息對企業和社會都是一種傷害。”
由于追溯的鏈條較為復雜,完美的一攬子解決方案并不切合實際。
李建輝也在不斷倡導“向上一步、向下一步”的解決方案。他認為,食品追溯不是單點對單點的一條線。一種食品的原料、輔料可能是很多供應商供給的,也會出售給多個商家,就全局而言,是多對多的網狀結構。
“我們一直在呼吁,一家企業追溯在記錄了內部溯源信息后,掌握上一步和下一步企業追溯信息就行,如果每一個企業都能夠使用統一的編碼語言把上下游記錄下來,出問題時,政府把這個鏈條連起來看,就是可追溯的。這就已經足夠了。”李建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