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
一位自稱“臺灣之子”的政客擔任“總統”期間在接受德國《明鏡》月刊訪問時,承認祖先來自中國福建省,并以身為“華人”為榮。誰知德文報導再譯回中文時,“華人”變成了“中國人”,令這位政客十分難堪。他這種變臉行為事與愿違,戲劇家馬森認為有點像演荒謬劇,不能不使人感到霧煞煞。[1]
“霧煞煞”的另一表現是少數臺灣基本教義派自制了所謂“臺灣國護照”。這個“護照”其實是一張小紙片,貼在“中華民國護照”上。這些人天真地認為建立新國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只用“扮鬼臉”貼一張小紙條,“臺灣獨立建國”就馬到成功。他們用這個所謂新護照在美國、新加坡闖關時,海關人員便將這些“扮鬼臉”者扣壓,或留置,或訊問,甚至原機遣返。
如果說自制所謂“臺灣國護照”屬個人行為,那“集體行為”表現在臺灣社會兩大政黨惡斗,政客們各懷鬼胎,對頭跟對手亂罵,江湖的毒誓一發再發,陰間的菩薩跪個不停,美麗的謊話吹上了天,這充分意味著誠信時代的結束,“霧煞煞”的現象使得駱以軍們感嘆:我們“都得生活在明目張膽的鬼臉之下”。
一
在臺灣,除《文訊》雜志2004年10—12月策劃過“臺灣文學新世紀”專輯外,鮮有“臺灣新世紀文學”的提法,而在中國內地,“新世紀文學”成為各出版社出版系列叢書競相打出的新旗號,還成為各媒體討論的熱門話題。“大陸新世紀文學”更不似“臺灣新世紀文學”那樣有復雜的政治文學內涵。如果說,20世紀光復后的臺灣文壇最重要的事件是“自由中國文壇”的建立與崩盤,那“臺灣新世紀文學”最重要的價值取向是“中國臺灣文壇”幾乎不見蹤影,眾多作家不再堅稱或不愿稱自己是中國人和中國作家。和90年代相比,批判性的多了,懺悔的少了;自由的多了,自律的少了;游戲之作多了,嚴肅之作少了;尤其是“中國作家”少了,“臺灣作家”多了;得獎作品多了,經得起時間篩選的名著少了;文學事件多了,作品的含金量少了。
與不愿稱自己是中國人和中國作家的某些本土派相反,散文家、戲劇家張曉風任何時候都堅認自己是中國人和中國作家,但這不等于說她是政治的擁抱者,確切地說是政客的批判者。在《報告總統,我可以有兩片肺頁嗎?》中,她尖銳地攻訐那位登而輝之的變色龍執政的12年,外加那位從“臺灣之子”變臉為“臺灣之恥”的一位政客所統治的8年:
20年來,總統一職竟跟強盜成了同行。
這種說法太夸張,真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盡管這樣,為了反對環境污染,為“202兵工廠”請命,張曉風還向另一位藍色“總統”下跪,以至被媒體稱之為“驚天一跪”。至于有些著名作家參選“立法委員”,或幫某位“總統”“立法委員”候選人站臺拜票,或為他們寫文宣廣告,更是家常便飯。
鑒于亂象叢生的新世紀文壇出現了這種新質:不少作家狂熱地擁抱政治,熱衷于藝文為政治服務,為選戰服務,用形象的說法是“用政治天線接受文學頻道”。也有作家對此很不以為然,不贊成這種政治與文學聯姻的做法。他們認為臺灣文學雖然從來沒有離開政治,用意識形態的天線去衡量也沒有錯,但創作臺灣文學畢竟不能只用政治天線,還應該有審美天線、語言天線。這又重復了70年代臺灣文壇的兩種爭論:是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社會而藝術?很多人不認同把文學作為選戰的工具,但作家畢竟不能脫離現實。社會既然充滿矛盾和不公不義,有良心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當然不能局限在象牙塔里,特殊情況下還要與政治同行。尤其是臺灣現在分藍綠兩大派,敏感的詩人紛紛加入其中,如不久前發生的一位著名詩人奮起抗爭時鋌而走險,所演岀的是一出震驚全島的“行為藝術”。
詩人的社會關懷原本表現在國家定位、社會發展、經濟建設、民主法制、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當他們感到面對強權作家顯得渺小,詩歌變革社會的功能是如此的脆弱時,他們會以詩外的“搞怪”方式去參加反強權、反貪腐的活動。猶記得2005年秋天,這位臺北詩人將嘹亮鏗鏘的詩性抗議話語變質為躁郁的語言暴力。他以子虛烏有的“臺灣解放聯盟”名義“拍”電話威脅一位被高捷弊案盯得滿頭皰的綠營天王。這場“詩人”造反風波鬧得全島沸沸揚揚。就憑這荒腔走板之“詩聲”,詩人一夜之間上了全島報紙的頭條。對這一事件,不同營壘的詩人反應截然不同。如某綠營的作家認為:打匿名的恐嚇電話這一行為“是黑暗的。政治人物當然可以批評,但躲在暗處的語言暴力并非‘詩人作為,而毋寧是他的‘病人行為……”,而為其辯護者則認為,不是詩人病了,而是社會病了;不是詩人瘋了,而是“天天制造問題,天天制造謊言,逼著詩人傷痛”的政客瘋了。白靈卻以有這樣的血性朋友而自豪,他說:這位冒著腦袋被敲碎危險的詩人“吐出一句血,那是他一生最紅的詩”。另一位有“詩儒”之稱的老詩人向明,早在《詩的記憶》[2]中就預見過:
這現實唯搞怪是崇
唯正常是病
唯丑陋是偶像
本來,新世紀的臺灣是一個“鬼臉的時代”,君不見那選舉的鞭炮聲和喇叭聲破壞了寧靜的氣氛,政客們又千方百計破壞言論自由,因而惹得一向瀟灑的詩人也扮“鬼臉”,一向自由的詩人也瘋狂。不過,雖然同情這位“造反”詩人的馬森,并不贊成這種恐嚇他人的近乎流氓的行為[3]。
在新世紀,以本土作家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報和評論刊物接連創刊。臺灣文學史書寫中的國族認同問題更引發激烈爭辯,典型的有世紀初發生的以陳芳明、陳映真為主角的“雙陳大戰”。
撰寫《臺灣文學史》,被稱為“一項何等迷人卻又何等危險的任務”[4]。這里講的“迷人”,是因為在高喊“臺灣文學國家化”的臺灣,文學研究遠遠跟不上本土化的趨勢,至2011年前還未出版過一本嚴格意義上的《臺灣文學史》。要是有誰寫出來了,就可落得一頂“開創者、奠基者”的桂冠。之所以“危險”,是因為在《臺灣文學史》編寫中,充滿了統、獨之爭。有人眼看大陸學者撰寫了一部部厚厚的《臺灣文學史》及其分類史登陸彼岸,便下決心自己寫一本所謂“雄性”的“臺灣文學史”,這樣就有了以“臺灣意識”重新建構的《臺灣新文學史》[5]。
這部“新文學史”在開宗明義的第一章《臺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中,亮出“后殖民史觀”的旗幟,認為臺灣屬殖民地社會,其第一時期為1895—1945年的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時期。第二時期為1945—1987年,從國民政府接收臺灣到國民黨當局宣布解除“戒嚴”,屬“再殖民時期”。這一時期和前一階段一樣,中國社會與臺灣社會再度產生了嚴重分離。第三時期為“后殖民時期”,即1987年7月“解嚴”之后。其中民進黨于1986年建立,這是臺灣脫離中國的“復權”的一個重要標志。這種“理論”,與李登輝講的國民黨是“外來政權”可謂異曲同工。陳芳明把中國與日本侵略者同等對待,離開文學大講“復權”“復國”,因而受到以陳映真為代表的統派作家的反彈。
陳映真的文章題為《以意識形態代替科學知識的災難》,發表在2000年7月號《聯合文學》上。面對陳映真對《臺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的駁論,陳芳明迅捷地在同年8月號的《聯合文學》上發表《馬克思主義有那么嚴重嗎?》的反批評文章。有“戰神”[6]之稱的陳映真不甘心自己所鐘愛和信仰的馬克思主義受辱,又在《聯合文學》同年9月號上發表《關于臺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繼續批評陳芳明的“再殖民”言論。可惜當《臺灣新文學史》問世時,陳映真因生病“失語”,使陳芳明不勝惆悵,失卻了一個恩怨情仇糾纏在一起的復雜記憶。
臺灣文壇之所以將這場從島內燃燒到島外論爭稱為“雙陳大戰”[7],是因為這兩位是臺灣知名度極高的作家、評論家,且他們均有不同的黨派背景。如陳芳明曾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映真曾任中國統一聯盟創會主席和勞工黨核心成員。即一個是獨派“理論家”,一位是統派的思想家。另一方面,他們的文章均長達萬言以上,其中陳映真的兩次反駁文章為3.4萬和2.8萬字。他們兩人的論爭發表在臺灣最大型的文學刊物上,還具有短兵相接的特點。這是進入新千年后最具規模、影響極為深遠的文壇上的路線之爭,堪稱新世紀統、獨兩派最豪華、最盛大的一場演出。
和70年代后期發生的鄉土文學大論戰一樣,這是一場以文學為名的意識形態前哨戰。在這“鬼臉時代”,“雙陳”當然不可能去爭論臺灣文學史應如何編寫、如何分期這一類的純學術問題,而爭論的焦點集中在臺灣到底屬何種社會性質、臺灣應朝統一方向還是走臺獨路線這類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問題。
在世紀交替之際,某些人對政治上的這類大是大非問題毫無興趣,在精神上卻始終無法擺脫從世紀末傳染來的頹廢情調,致使自殺成為臺灣文壇的一個重要景觀。據報載,臺灣每兩小時就有一人自殺身亡。僅作家而論,邱妙津于1995年在巴黎自殺后,2003年又有自縊身亡的黃國峻以及于2004年讓生命時鐘關閉的《FHM男人幫》雜志總編輯袁哲生。同一年,在詩作中對生命一再提出質疑和抗議的女詩人葉紅在上海自殺。2005年,曾獲梁實秋文學獎的新銳女作家黃宜君因憂郁癥病復發自縊身亡于花蓮,得年30歲。他們提前離開這個令人煩擾的“鬼臉”式的塵世,給文學界帶來巨大的震動,促使人們重新審視已存的文壇秩序和作家生存的意義。
抱著對生存目的、意義的懷疑和終極價值的困惑,對自身發展前途的迷茫,過于頹廢、虛無的小說家們無法抵抗死神的誘惑,由此走上不歸路。邱妙津這顆新星正是在這種生存虛無的黑暗底色中隕落的。她1991年畢業于臺灣大學心理學系,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創作,數次獲獎。她生命的26年,是精華的集中展示,著有短、中、長篇小說多種。
充滿才華的小說家消失后,人們依然思念小說家才華的閃光。邱妙津寫于“鬼臉時代”的《鬼的狂歡》,人物充滿了精神以及肉體的困惑:“這些人物各自有各自的難題要打發,卻又因為這些難題的虛無性格誘使他們共同表現了某一世界觀——放棄了深情凝視世界的眼光,不了解也不妥協。”如《臨界點》的主人公因生理缺陷產生了極度自卑心理,而有時又將自卑心理轉變為過分的自尊,因而在與人交往時出現了異乎尋常的怪癖舉動。這種人在狂歡與死亡中徘徊,典型地表現了“新人類”極其矛盾的灰色心態。
陳映真曾批評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臺灣青年奢靡、頹廢、虛無,譴責他們完全背棄了老一輩的理想主義尊嚴。其實,這種頹廢、虛無,在60年代存在主義風靡臺灣時就出現過。不過,兩者有本質的不同:“80年代后期開始出現的‘新人類現象與60年代的蒼白少年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是白色恐怖政制下社會氣氛低凝中,從外面移植進來的無可奈何;而前者卻實實在在是臺灣社會財富累積沖倒了原有道德格局,不得不然的本土現象。”[8]另一不同之處是“新人類”的作品帶有濃厚的“鬼臉”色彩。如邱妙津喜愛寫夾帶情色的個人隱私,寫用金錢換來的官能刺激。她尤其喜好描寫同性戀題材,在表現大學校園和同性酒吧中女男同志結盟時大膽展示裸體,流露出對女同志身份的絕望之情。
在輕生厭世的作家觀念中,死亡是現存的一種無可取代的最后可能性。和西方詩人里爾克、荷爾德林一樣,出生于小說世家的黃國峻,從世紀末開始就被死亡的恒久而巨大的陰影所籠罩。他說過一句名言:“時間如此真實,真實如此短暫。”他只活了34歲,可留下的作品不少,僅短篇小說集就有三種,另還有來不及出版的長篇《水門的洞口》。他的作品風格,類似 “翻譯體”,用詞造句不像其父黃春明那樣本土化。他眼中的“男島”“女島”中的情欲世界,與中華文明相悖,甚至在英美文化中也難見其蹤影。黃氏作品中的洋腔洋調,據說是為了“制造某種‘疏離的美學”[9],這種美學是臺灣文壇在世紀交替時極富探討價值的一種現象。
黃國峻生命之火猝然熄滅時,袁哲生曾寫過悼文《偏遠的哭聲》[10]。想不到過了一年,以外省的第二代之姿挑戰河洛話鄉土書寫的這位優異小說家,不再“留得春光過小年”[11]而接過黃國峻的“棒子”,又用自己的高貴生命去燭照生存的虛無。他的自殺再次昭示了生命的悲涼,同時意味著小說家形象的永遠完成。正因為在有限的時空里猝逝,所以這幾顆突然隕滅的耀眼之星,留給人們的將是永恒的思念。
與“鬼臉時代”的政治生態有關的是新世紀以來和“中國文學系”平行的“臺灣文學系”“臺灣文學研究所”在許多大學如雨后春筍誕生。可在幾十所大學“臺灣文學系”和“臺灣文學研究所”的碩士班和博士班中,由于“中國文學系”所帶來的“中國意識”在高校根深蒂固,“臺語”多數人視為中國內地方言,故幾乎沒有一所大學加考 “臺灣母語”,研究所更不會考什么“臺灣語言”,使得一位本土人士感嘆:“‘臺文還是淪為‘中文的附庸,中文系的地盤。”怎么推毀也推毀不掉。這就難怪有學者說:“目前臺灣文學研究領域,一直是被‘非學術論述所壟斷。”[12]的確,臺灣文學系建立多了,有時會適得其反:比如大量的原中文系教師改行加入后,他們把中國文學帶到臺灣文學系教學中,或進行潛移默化的滲透,使臺灣文學系未能達到臺灣文學與中國文學分離的目的。哪怕是某綠營名人主持的某大學臺文所,獨尊漢語而不見臺語,以致招來“制造臺灣文學生態災難”[13]的批判。可見臺灣文學系、所,不僅充滿中國意識與臺灣意識的對立,而且淺綠與深綠派在如何看待臺灣文學用何種語言寫作上,也是暗潮洶涌,鬧個不停,以至“轉系生一年比一年多,對臺文系出路不看好”,即使是被視為臺灣文學系重鎮的成功大學,學生也抱怨學習4年沒有真正學到本領,“讓我拿出來告訴所有人‘我讀成大臺文系的東西?” [14]
在小說創作上,對臺灣因統、獨斗爭產生的政治亂象反映極得力的是黃凡。他在2003年出版的《躁郁的國家》,共有十三章,每章伊始,即有一生致力于反體制的黎耀南寫給“總統”的信。這些信件涉及統獨斗爭、朝野爭斗、經濟問題、選舉不公、權力角逐。作品毫不諱言說政客得了躁郁癥,此癥“傳染”給全社會,因此整個“國家”成了躁郁之“國”,然后從躁郁走向瘋狂。這一預言已被后來的政黨輪替出現的黑金橫行、黃鐘毀棄、道德淪喪 等眾多奇詭現象所證實。黃凡的另一長篇《大學之賊》,通過高等學府充滿人事權利斗爭的黑色喜劇,諷刺了當今臺灣社會存在的種種問題。
和黃凡的《躁郁的國家》相呼應,張啟疆200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哈羅!總統先生》,不僅讓讀者看到臺灣的政治本質就是一出騙術或一場夢幻,而且還通過“博愛特區”“管制區”“隔離區”和“不分區”,讓大家看到“鬼臉”時代的種種瘋狂行為。作者以“嘲諷冷冽的筆法”取代過去“含蓄影射手法”,使“小說反政治”的力量得到強化。原以科幻小說飲譽文壇的黃海,于2004年推出新作《永康街共和國》,寫社區公投時,全區人民一致通過社區獨立的議題,其中所寫的黃、黑、綠之色獅子旗 ,表現了民眾普遍希望過一種沒有黑道襲擊、色情入侵和環境污染的和諧社會。
和黃凡的創作走不同路向的是年輕作者。這是一個心中只有“小我”唯獨沒有“大我”的世代。他們注重的不是社會問題或政治亂象,而是自己的肚臍眼或隱私行為。表現在題材上,不是情欲開放、同性愛戀,就是雌雄一體的崇拜。在表現手法上,不是嗜好獨語,就是用拼貼方式。社會描寫淡化,情節不連貫和不可信,人物塑造膚淺,主題生澀得叫人難以下咽 。
當然,也有不扮“鬼臉”或抵御“鬼臉時代”的作家。這里不妨引用一位女教授在《自我的追尋——我的臺灣文學研究》[15]中的一段敘述:某年春天,她碰巧和一位本土學者教授走在街上。已是黃昏時分,陽光留在地上的蔭很長很傾斜,到了麗水街口繞過十字路,停在紅綠燈前的本土教授忽然問她:
“你是哪一國人?”
“我第一是中國人,第二是臺灣人。”
本土教授用力地看了女教授一眼:
“我第一是臺灣人,我第二是臺灣人,我第三還是臺灣人。”
這樣的話暗示著什么,使連名字都帶有中國文化即《紅樓夢》烙印的女教授大吃一驚:“我的五臟六腑大地震,四分五裂。我出身貧苦,賴師友幫助,從小到大,一路讀的第一志愿,我是那種‘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她就讀的高中就在“總統府”旁邊,每天走過廣場,向飄揚有“中華”印記的藍色旗幟致敬。她不解:我們既然吃的是米飯,用的是筷子,過的是中秋,寫的是中文,“為什么如此而我們不是中國人?我困惑著,不知道怎樣提問題,又感到與這位本土學者未熟悉到可以隨意地問,所以就茫茫然回嘉義了。”
抵御“鬼臉時代”的作品也不少,如洪范書店推出六冊《陳映真小說集》,其中《歸鄉》《夜霧》《忠孝公園》,是陳氏停筆十多年后的新作。在這三個中篇里,陳映真持續發掘人的靈魂和書寫被扭曲的意識,尤其是作品中所高揚的反臺獨的愛國主義精神,令人肅然起敬。這些作品,是時代的靈魂之鏡,可惜這個時代的政客已越來越怕看到鏡中自己的“鬼臉”真面目。在出版方面,位于臺南的臺灣文學館出版了《2007臺灣作家作品目錄》《臺灣現當代作家評論資料目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匯編》《臺灣文學史長篇》等一系列套書,遠遠超過當年由軍方出資的黎明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叢刊》《中華文化百科全書》《中華通史》等叢書的規模。這一方面是由于該館資源豐富,另一方面與前任館長立志要將臺灣文學館辦成全球的臺灣文學研究中心的理念有關。
二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文壇“鬼臉時代”的來臨?答案是有部分作家和刊物被政治綁架。如2015年出版的某文學雜志秋季號,竟為臺灣一位政客寫的《直銷臺獨——“臺灣獨立建國”道路的探索》做廣告:除有很大的書影外,還配發了該刊總編輯為此書寫的序言。極富諷刺意味的是,這本書的作者大力張揚臺灣人的主體性,還有什么“臺灣族魂”,可給自己起了一點都不“臺灣”的洋筆名“奧斯定”。這本書的“創意”還真不少,如作者把臺獨當成貨物銷售,而且不是“傳銷”而是“直銷”。可臺獨這東西并不是什么營養豐富的木耳,而是精神鴉片,吸食后會忘記自己是中國人。該刊如此賞識《直銷臺獨——“臺灣獨立建國”道路的探索》,只能解釋為該雜志堅持自己不是中國人的立場所致。當人們讀到這種“直銷臺獨”的論述時,懷疑所看的不是文學雜志,而是一本政論刊物呢。
同在南部出版的還有同一色彩的某詩刊。多年前我訪臺時,承他們的盛情邀請出席了這家詩刊的酒會,可與會者全部說“臺語”即閩南話,我這位中國內地客家人總算聽懂了“建立臺灣共和國”這一句。前幾年我還在這家詩刊上發表專談詩歌不涉及政治的文章,可該雜志竟把我的論文放在“國際交流”專欄,中國內地詩作則放在“海外來稿”,這正說明他們離開文學立場在以政治畫線。
為什么會一再出現濃墨重彩宣揚“直銷臺獨”這種文學雜志?從大的方面來講,這是因為隨著政權的更替,新世紀的臺灣文壇,不再有“警總”那樣的政治勢力明目張膽的干預,但仍逃不脫藍綠意識形態的操控。在20世紀,文壇是以外省作家為主,發展到新世紀,本土作家已從邊緣向中心過渡,“臺北文學”包辦文壇的傳統結構模式,在本土思潮洶涌而來的情勢下,發生了明顯的裂變。當下,“臺灣”的稱謂普遍取代了“中國”,“中、臺文學的關系,猶如英、美文學之間的關系” [16]的主張由微弱到增強,號稱可以“母語建國”[17]的“臺語文學”正在加足馬力向藍營文學刊物進軍。網絡文學的繁榮興盛,則廣泛而深刻地影響著文壇的權力組成,這使得文學的傳播手段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正是在外來因素的誘導與內部求變的兩種合力作用下,文壇的結構及時作了相應的調整。且不說以純文學為主的大報副刊早就在向文化方面轉型,就是純文學雜志也注重大眾文學的需求,更不敢小視網絡文學的存在。
物欲橫流,鄉愿當道,賢能隱退的臺灣社會很有娛樂性,其文化的變化也越來越有趣。這是一個別的地區難以比擬的快速變化的島嶼。政治上由解除戒嚴到最高領導人直選,去年直選時藍營發生“換柱風波”,其變化之大之快速已不須多言;而政治帶動的社會變遷與解放,也可用令人咋舌來形容。比如兩蔣時代是“強‘國家弱社會” ,而后來是“強社會弱‘國家”。原先是“國治輿論”,后來是“輿論治國”。在文壇上,也有這種風水輪流轉的現象:在20世紀后半葉,《聯合報》《中國時報》的副刊幾乎就是文壇的代名詞。誰要當作家,就要在這兩張大報的副刊上亮相或得獎,可現在的獎項越來越多。由于文學的出路不斷在延長,傳統進入文壇的模式不斷被解構,再加上政治勢力與黨派競爭的背后支撐,導致臺灣新世紀文壇分化為兩頭小中間大的“統派文壇”“本土派華語文壇”“臺語文壇”,或如郭楓在《兩岸文學的自由創作與獨立評論——從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談起》[18]一文中所說的“藍營主流文壇”“綠營文壇”和號稱不藍不綠的第三勢力。
區塊中心在臺北的藍營文壇,其實并無社址,它和區塊中心在高雄的綠營文壇一樣,都是一種隱性存在。南北對峙的文學社團,不以純文學著稱的多半按照自己所信仰的黨的政治路線發展。如果說在新世紀發起成立“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的余光中,是藍營文壇的盟主;那在葉石濤去世后,鐘肇政和李喬則是“南方文學集團”的靈魂人物。至于文壇第三勢力,號稱“超越黨派背景,杜絕政商利益,站在全民立場為臺灣社會整體進步發聲”。既然不討好官方,又不要財團支撐,這注定了它是一個弱勢群體。別看這一群作家居于邊緣地位,可活動能力不可小視。可在第三勢力很難立腳的臺灣(統獨斗爭從不停歇,藍綠對峙難于淡化,想走第三條道路的施明德被罵為“中國豬”而落淚),他們要自外于黨政集體力量的權力結構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談何容易。
隨著本土勢力的強大與綠營對藍營的滲透,藍綠兩派文化結構在新世紀重新洗牌。遠在1999年,國民黨中央主席 李登輝提出“兩國論”,深藍的《中央日報》堅決不貫徹,其主張只好由綠油油的《自由時報》宣揚,有道是:《中央日報》很“自由”,而《自由時報》卻很“中央”。而在新世紀高揚中國性的《聯合報》很“中國”,稱對岸為中國的《中國時報》倒很“聯合”(與去中化思潮“聯合”)。這種互文性也表現在文學雜志上,如早先號稱胸懷世界、立足中國、扎根臺灣的《聯合文學》和在新世紀“派生”出的《印刻文學·生活志》,綠營人士常常將他們視為藍色雜志,可這兩家刋物的編輯委員會,竟然都有“臺獨文學宗師”葉石濤的名字。當然,這兩家雜志這樣做,無非是說明自己不是什么藍營刊物:選稿時不分藍綠,只看好壞。可內行人都知道,這編委名單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如葉石濤已去世七年,可他的名字在兩家刊物的編委名單中,一直不加黑框保留到現在。
這充分說明文化現象的復雜性。的確,什么問題都不能簡單化。從總體上看,藍綠文壇對峙是從群體上說;從個人來說,政治立場不同不妨礙他們彼此間的交流乃至成為朋友。舉例來說,臺北一家十分長壽的藍營詩刋,誰也未曾料到其主編竟是民進黨人士。還有“中華民國新詩學會”監事會有深綠的《番薯詩刊》社長參與,會議期間他們只談詩與生活,無關政治。這正說明藍綠兩個詩派在新世紀的對峙已由顯性轉為隱性,熱戰變為冷戰,由對抗變成交叉。認為“愛中國/真危險”的“番薯”社長居然在有“中華”兩字的文學組織任職,由此也可見外省作家與本土作家并非井水不犯河水,有時在媒介之間還會出現互動的現象,如原為國民黨文工會刊物、現改制為民辦的《文訊》,盡管沒有也不可能被“綠化”,但也刊用了一些綠營作家的稿件,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而綠營刊物《鹽分地帶文學》,其刊名竟是深藍人士陳奇祿所題。專出本土書的春暉出版社出版的多達58本的臺灣詩人叢書,也有少量的藍營作家如余光中、向明、張默“混”了進來。這當然是由于資源分配問題妥協的結果。此外,還有南方一位老教授寫了一部文學史投給北部一家老牌藍營出版社,出乎意料的是該社發行人看到書名有“中國”二字立刻感到不爽,擔心會影響銷路,建議他去掉“中國”二字。這種種現象,均說明藍綠文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出現了交叉重疊這一新情況。
新世紀以來,臺灣出版業競爭厲害。如前所述,從《聯合文學》總編輯位子上卸任的那位掌門人,另辦《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和同名的出版公司,與《聯合文學》和聯合文學出版社成犄角之勢。他們在暗中較量,“印刻”潛力大,大有后來居上之勢。出版社無論是北部的“東大”“三民”“麥田”,還是南部的“春暉”,不管有多么強的主觀性、偏狹性、利益性,都為了各自的利益和出版理念在“鬼臉時代”中苦撐、苦戰。出版業畢竟無法與政治切割,編輯們均不可能生活在世外桃源中。在這種情況下,臺灣的一些出版社也和文學雜志一樣,都暗藏有自己“挺馬”或“打馬”的傾向。但他們不管有什么政治顏色,是稱馬英九為“總統”或罵其為“馬統”,都不會公開打出旗號,都會狡黠地偽裝自己的意識形態、權力結構、預設立場、感情偏好、人際網絡。只要是好作品且有銷路誠然都愿意出版,但個別作品政治顏色太濃如深綠色作品,北部的藍營出版社便會婉拒,如楊青矗號稱“以文學為美麗島歷史為見證”的長篇小說《美麗島進行曲》,盡管獲得了“國家文藝基金會”的創作補貼,“國藝會”也中介了北部的一家知名出版社協助出版,但該出版社負責人看完文稿后,覺得此書的內容太復雜,它涉及一連串自己無法贊同的綠營選舉運動、勞工運動、逮捕刑求、審判辯論、林家血案、國際人權救援,因而只好將作品打回票[19]。
新世紀的臺灣文壇就這樣被“鬼臉時代”的陰霾所籠罩。這個由藍綠外加雜色的三大勢力組成的文壇,其原因當然是政治的,同時也是經濟的、文化的、文學的。是政治生態的險惡、意識形態爭斗的劇烈、財閥霸道收買人心以及文人相輕相斗造成的,這有其歷史的必然性。作為一位中國內地的臺灣文學研究者,我們所關心的不是三大勢力之外的陳映真們的紅色文學能否壯大,或誰的勢力大,誰對中國內地作家開放的園地多,而是從文學出發看其能否真正超越藍綠,產生的作品是否優秀,是否經得起時代的篩選。我們從隔岸觀察,當代臺灣作家的確是幸運的。盡管當前 “文壇一片晦暗前途低迷”,但臺灣的美麗和富足,這是鐵的事實。他們的最高領導人有遠見,竟然主張政治為藝文服務,可惜這只是一張空頭支票,當下臺灣作家仍然是出書難、辦刊難、辦會難、辦團體難。詩刋更可憐,實行的是“六十年一貫制”無潤筆費[20]。
臺灣作家到中國內地交流時,常常炫耀他們的創作自由和出版自由度遠遠超過大陸。不過,據內行人士觀察,其自由并不是無邊,且不說在戒嚴時期連吃水果都要考慮政治,如老師教導學生切楊桃不能橫著切以防變成五角星,單說解嚴后至當下臺北均無“八路”公共汽車,市民們從20世紀50年代至新世紀均不享有坐八路乃至四路車的自由。純為民眾造福的交通行業居然有政黨的黑手在操控,那文壇也難逃各方權勢的脅迫。這種無“八路”的奇怪現象反映在創作上,便是不少作家和報刋在不同程度上受政黨、意識形態或受商業的宰制,另一令中國內地同行驚詫的潛規則是寫論文時,最好不要寫出作家的籍貫是中國某省[21]。這種封閉癥和“獨立病”,是外人很難了解的“臺灣特色之痛”,它一時難于治愈。
“誰來揭破臺灣文學自由的假面?” [22]如果真的有人能“揭破”,或有唐文標式的人物再世,或曰在臺灣真的有人能治這種“獨立病”,中國內地乃至整個中國文壇當然受益。應該看到,病毒的發源地來自無限膨脹的臺灣意識。這種病毒的強大,已被某詩人提出的“寧愛臺灣草笠,不戴中國皇冠”[23]的口號和一位“堅貞的臺灣主義者”所書寫的“臺灣共和國的描述” [24]等種種“病情”所證實。如能迷途知返,將臺灣意識與中國意識聯結,便找到了良藥。服用它,何樂而不為?但不管能否做到,有創作才能的臺灣作家,都應擺脫國族認同問題的困境,把握住時代前進的方向,即使在“鬼臉時代”也一定能創作出無愧于新世紀這一偉大時代的作品。
注釋:
[1]馬森:《華人乎?中國人乎?人民霧煞煞》,臺北,《文訊》,2000年12月。
[2]向明:《詩人也瘋狂》,臺北,《中央日報》網絡版,2006年11月17日。
[3]馬森:《詩人變流氓》,《世界日報》,2005年11月15日。
[4] [7]楊宗翰:《文學史的未來/未來的文學史》,臺北,《文訊》,2001年1 月號,第50頁。
[5]陳芳明的《臺灣新文學史》出書前在《聯合文學》連載過,單行本于2011年由臺北聯經出版公司出版。
[6] 陳允元等:《〈臺灣新文學史〉關鍵詞101》 ,臺北,《聯合文學》 2012年第2期。
[8]楊照:《文學的原象·新人類的感官世界》,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
[9]李奭學:《疏離的美學》,臺北,《聯合文學》,2003年8月號。
[10]袁哲生:《偏遠的哭聲》,臺北,《聯合文學》,2003年8月號。
[11]袁哲生:《偏遠的哭聲》,臺北,《聯合文學》,2003年7月號。
[12]應鳳凰:《從〈臺灣文學評論〉創刊號說起》,臺北,《文訊》,2001年9月。
[13]蔣為文:《陳芳明們,不要制造臺灣文學生態災難》,見《臺灣文學藝術獨立聯盟電子報》,2001年6月15日。
[14]臺文筆會編輯:《蔣為文抗議黃春明的真相:臺灣作家ai/oi用臺灣語文創作 》,亞細亞國際傳播社,2011年,第105頁。
[15]高雄:《文學臺灣》2002年冬季號,總第44期,第26~27頁。
[16]林衡哲:《漫談我對臺灣文化與臺灣文學的看法》,臺北,《臺灣文藝》,1986年5月,第55頁。
[17]方耀乾:《臺語文學發展簡史》,見臺語kap客語現代文學專題網站。
[18] 郭楓:《西岸文學的自由創作與獨立評論——從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談起》,臺北,《新地文學》,2012年12月。
[19]周復儀:《楊青矗——以文學為美麗島歷史為見證》,臺北,《聯合文學》,2009年12月號,第77頁。
[20]于2014年10月復刊的《秋水》,曾說有稿酬,據詩友說未兌現。
[21]如《臺灣文學評論》曾發表過一位青年學者高麗敏《傳承與發揚——論鐘肇政作品〈濁流三部曲〉〈臺灣人三部曲〉中的客家文風》,在“前言”中云:“鐘肇政,原籍廣東,1925年出生于桃園縣。”一位作家讀了后“不覺心頭一酸”,因而投書《臺灣文學評論》質疑《鐘肇政原籍廣東嗎?》,認為高女士這種寫法犯了“軟骨癥”,是在向中國示好乃至“投降”,并感慨道:“非把臺灣人無限上綱到中國人,不能顯示其存在?以鐘肇政先生臺灣意識的堅定,硬把他定位為‘原籍廣東,想來鐘老恐怕會啼笑皆非或黯然神傷吧?”
[22]郭楓:《誰來揭破臺灣文學自由的假面》,臺北,《新地》,2015年12月。
[23]李敏勇:《寧愛臺灣草笠,不戴中國皇冠》,《笠》,1987年6月。
[24]李喬:《我的心靈簡史——文化臺獨筆記》,臺北,望春風出版社,2010年,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