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一
倭寇,是中國人、朝鮮人對劫掠、侵擾中國及朝鮮沿海一帶的日本海盜的稱謂。
“倭寇”一詞,最早出現在404年高句麗開土王的碑銘之上,作主謂短語使用,“倭”指日本,“寇”指“侵略”,意謂“日本人入侵”。“倭寇”作名詞使用,最早也見于朝鮮史料,1350年日本人侵擾固城、竹林、巨濟等地,《高麗史》《高麗史節要》等記為“倭寇之侵,始地此”或“倭寇之興,始于此”。中國史籍使用“倭寇”一詞,比朝鮮稍晚,最早見于《明太祖實錄》卷四十一洪武二年(1369年)四月所記:“戊子,升太倉衛指揮僉事翁德為指揮副使。先是,倭寇出沒海島中,數侵掠蘇州、崇明,殺傷居民,奪財貨,沿海之地皆患之。德時守太倉,率官軍出海捕之,遂敗其眾,獲倭寇九十二人,得其兵器、海艘……”但倭寇入侵中國沿海一帶,絕非始于洪武二年四月。據《元史》記載,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日本商船焚掠慶元(今寧波),官軍不能敵”;延祐三年(1316年),“浙東倭奴商舶貿易致亂”;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倭人寇蓬州(今廣東省汕頭市西北),守將劉暹擊敗之”……只是《元史》稱“日本商船”“倭奴”“倭人”而已,其實質與“倭寇”沒有什么區別。
就廣義的倭寇而言,但凡對外侵略的日本人,統統稱為倭寇,如清末中日甲午戰爭、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可通稱為抗倭戰爭或御倭戰爭。本書所指倭寇,則指13—16世紀侵擾、劫掠中國及朝鮮沿海的日本海盜集團,他們由富于冒險、殺人越貨的日本武士、名主、浪人、奸商、海盜及裹挾、附從的“小民”構成。
倭寇作亂,與日本國內發生戰爭,形成南北朝對峙的混亂局面有著極大關系。戰爭自1335年開始,至1392年南朝被北朝滅亡結束,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內戰中,失去生產手段的普通民眾為了生存不得不淪為盜賊,從戰場上逃亡的潰兵、敗將,以及南朝滅亡后不愿歸順的舊臣、將士等,也相繼下海成為倭寇。而昔日亦商亦盜的海盜商人,則將這些武士、敗將、浪人、流民等組織起來,形成規模與勢力進行掠奪。沒有統一的政府機構對他們進行規范約束,不少領主反而慫恿、支持其搶劫行為,將范圍擴展至朝鮮與中國。自1350年開始,倭寇對高麗的劫掠活動十分猖獗。倭寇對中國沿海一帶的侵擾,元朝中晚期就有記載,但規模不大,次數不多。明朝建立,入侵倭寇不僅規模擴大,且日益頻繁。這種情形的出現,與元末大規模農民戰爭有關,朱元璋除驅逐蒙古鐵騎外,還與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等其他農民起義軍爭權奪利。朱元璋將其一一剪除,戰敗的張士誠、方國珍余部逃亡下海,與倭寇合流,相互利用。據《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五《沿海倭亂》所記:“元末瀕海盜起,張士誠、方國珍余黨導倭寇出沒海上,焚民居,掠貨財,北自遼海、山東,南抵閩、浙、東粵,濱海之區,無歲不被其害。”明朝初立,百廢待舉,沿海防守力量薄弱,也為倭寇的得勢提供了可乘之機。“倭寇出沒海島中,乘間輒傅岸剽掠,沿海居民患苦之。”(《明史》)
倭寇劫掠獲利多多,更加刺激了他們的胃口與野心。一時間,山東、遼東、直隸、浙江、福建、廣東倭患頻頻,其中尤以山東、浙江為甚。倭寇殺人劫物,焚燒房屋,守軍及當地民眾奮起還擊,損失慘重。倭寇中的主體武士、浪人、敗兵等,既為職業軍人,又經過幾十年的戰爭,作戰經驗豐富。此外,從西方傳入的火器——鐵銃,也使倭寇氣焰更加囂張。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葡萄牙商船抵達日本開展貿易,他們剛到就將西方的銃藥制造法傳授給了日本人,然后又將鐵銃傳入。日本正值內戰劇烈之時,鐵銃的使用,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軍士的作戰效力,受到領主的歡迎。倭寇入侵東南沿海,鐵銃便成為劫掠、屠殺中國人的利器。
明初倭患加劇,但與后來相比,不算十分嚴重。據史料記載,從明朝剛剛建立的洪武元年(1368年)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三十一年間,倭寇入侵共計四十四次,主要集中在沿海一帶,并未深入內地,規模也不是很大。這主要得力于明初朱元璋對東南沿海防務的重視及對倭寇的沉重打擊,有效地遏制了倭寇蔓延的勢頭。
朱元璋在群雄逐鹿中脫穎而出,以武力平定、統一天下。明朝建立之初,軍事實力相當強盛,不僅有一支克敵制勝的陸軍,還有一支屢建奇功的水軍,朱元璋消滅陳水諒的漢政權,主要得益于三次舟師大捷。因此,當東南沿海告急之時,朱元璋出動這支能征善戰的水陸大軍,很快就讓倭寇嘗到了損兵折將的苦頭。《明太祖實錄》曾多次予以記載,如明洪武四年(1371年),“倭寇海晏、下川,指揮楊景討平之”;自洪武七年(1374年)始,靖海侯吳楨“每春以舟師出海,分路防倭,迄秋乃還”……
縱觀歷史,入侵中華之敵,皆來自陸上的北方及西北方,故此,朱元璋將胡戎蒙古視為必防之敵,隨時謹慎應對。而來自海上的敵人則不足慮,不過疥癬之疾耳,其來騷擾,屬自取滅亡,如果興兵遠征,則屬不祥。明朝建立,本著睦鄰友好的原則,朱元璋想通過派遣使者的和平外交方式解決倭寇之患,但其努力歸于失敗,于是徹底斷絕與日本的外交往來。鑒于元朝多次渡海遠征勞民傷財,特別是兩次攻打日本慘敗的教訓,決定不再派兵遠征,重在加強防御,并將“以守代攻”的策略寫入《皇明祖訓》,要求繼承者嚴格遵循:
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來撓我邊,由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殺傷人命,切記不可。但胡戎與中國邊境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
今將不征諸國名列于后:
東北:朝鮮國。
正東偏北:日本國(雖朝實詐,暗通奸臣胡惟庸謀為不軌,故絕之)。
正南偏東:大琉球國,小琉球國。
西南:安南國、真臘國、暹羅國、占城國、蘇門答刺國、西洋國、爪哇國、湓亨國、白花國、三弗齊國、渤泥國。
朱元璋明確將日本等十五個國家,列為不征之國。因此,哪怕倭患愈演愈烈,明廷也從未出兵日本,以求一勞永逸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恐怕連這種念頭也不曾有過,只是絕其進貢、限制貿易、加強防御而已。
朱元璋采取的防御之策,主要有兩點:一是建立嚴密的海防體系,二是嚴格施行海禁。
為防御倭寇入侵,明初不得不加強東南沿海的軍事防備力量。
中國古代的沿海防務起源很早,南北朝時就已萌芽,唐天寶元年(742年)就在山東設置海防官吏,但直到宋朝以前,海防并非對外,針對的主要是本國敵對勢力及其他民族。元朝雖在沿海設立了較多防衛設施,有的就是對付外敵倭寇的,但沒有形成海防體系。這種情形到了明朝,因倭寇入侵,發生了極大改觀。
朱元璋采納謀士劉基的建議,“革元舊制”,創立新的軍隊編制法——衛所法,“自京師達郡縣,皆立衛所”。按軍衛法規定,中央設前、后、中、左、右五軍都督府,作為最高軍事機關;在地方,設都指揮使,簡稱都司,之下的府、縣設衛、所。朱元璋又將沿海地區分為遼東、山東、直隸(相當于今江蘇、安徽、上海)、浙江、福建、廣東、北平(今河北)七大戰略地區,各設都指揮使一名,尤以福建、浙江及渤海地區為重點設防地區。為此,他詔諭各沿海行省,按朝廷統一部署,構建嚴密的海防體系。
于是,成千上萬軍民應召,紛紛投入沿海海防工程建設之中,與衛所配套的城寨、巡檢司、烽堠墩臺逐步建立起來。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就在浙江設置溫州衛;在福建泉州、漳州、興化三府建立衛所,修筑城垣,編配兵力,訓練士卒;在廣東設置雷州衛、潮州衛。此后,衛所不斷增加,配備更加完善。即以福建為例,洪武八年(1375年),在福州城郊興建左衛、右衛;洪武二十年(1387年)四月,朱元璋令江夏侯周德興前往福建筑建衛所,調“福、興、漳、泉四府三丁之一為海戍兵,得萬五千人移置衛所”。周德興到達福建后,在要害處增設城堡,置巡檢司,建造烽堠,工程之浩大,分布之綿密,前所未有。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周德興共“筑城一十六,增置巡檢司四十有五,分隸諸衛,以為防御”(《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八十一),另外還有烽堠約兩百個。至今保存完好的崇武古城(崇武千戶所)便建于這一時期。這座城池周長兩千四百多米,城基高五米,城墻高七米,四面設城門,東、西、北門各有月城,筑有兩層跑馬道,共有城垛一千三百零四個,箭窗一千三百個,窩鋪二十六座,耗費磚石近十萬立方米。崇武古城從城墻、窗鋪、門樓、月城、墩臺到捍寨、演武廳等,結構嚴謹,布局完整,構成我國古代完整的戰略防御工程體系。對此,《崇武所城志》以相當自豪的筆調寫道:“雄峙海上,所以制險御侮非常也。凡沿海列戍,不啻星羅臺布,而全城居民之多,濱海扼要之重,無過于崇武。”
至洪武末年,沿海防衛設施已基本完備。據有關資料的不完全統計,洪武一朝,從遼東到廣東一萬八千多公里的漫長海防線上,共設立軍事設施一千多處,包括四十九衛,八十五所,約三百處巡檢司,約九百個烽堠,大小相間,綿延相續,錯落有致。上面列舉的福建崇武古城,不過沿海八十五個千戶所中的一座而已,明朝海防體系之嚴密堅固,由此可見一斑。衛所用于作戰,按四十五衛八十五所計算,正規軍力為三十七萬人左右;巡檢司用于盤查,不屬正規軍,主要由民壯擔任;烽堠則用于報警。
朱元璋加強海防力量,還包括加強水軍、建造戰艦、設置水寨等。陸軍負責海岸守衛,水軍擔負海上巡邏防范。
有著如此嚴密完備,并有一定縱深層次的海防系統,一旦倭寇來襲,海上有水師出擊;近岸有烽堠報警,登岸有巡檢司盤查,入侵有城寨防御、正規軍隊出擊,將其殲滅或擊潰。
另一防御之策——海禁,也是朱元璋鞏固海防、抵御倭寇的一項重要措施,對后世影響深遠。
明朝剛一建立,朱元璋就開始海禁。洪武四年(1371年)十二月,他詔諭大都督府臣說:“朕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嘗禁其往來。”就在同一月,明廷再次重申:“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據《明太祖實錄》記載,朱元璋在世之時,一直都在強調海禁,如洪武十四年(1381年)十月,“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洪武十七年(1384年)正月,“命信國公湯和巡視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魚,以防倭故也”;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十月,“詔戶部申嚴交通外番之禁”;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正月,“禁民間用番香、番貨”;洪武三十年(1397年)四月,“申禁人民,無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
由此可見,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不僅禁止私自出海捕魚,禁止私自貿易互市,禁止私通外國,“走泄事情者,斬”,就連海外諸國生產的香料、貨物等也嚴禁使用,“違者罪之”。
朱元璋海禁的目的,是防倭、御倭。不準私自下海,日本海商無法交易,倭寇來襲沒有水米供應,無法立足。明初倭寇入侵,常與張士誠、方國珍余部勾引有關。因此,海禁不僅對外防倭,還可對內防止不甘失敗的異己力量。
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也如《皇明祖訓》一樣,為后代所繼承。有明一代,長期施行海禁之策,只是有時松弛,有時嚴厲而已。海禁政策,對抵御倭寇、鞏固海防可收一時之效,但作為一項長期國策,難免因噎廢食,其弊端顯而易見。海禁之禁,不僅對外,也對內:“即本處魚蝦之利與廣東販米之商,漳州白糖諸貨,皆一切禁罷。”(譚綸《譚襄敏公奏議》卷二)海禁之策,不僅禁來犯的倭寇、勾結的“內鬼”,更禁所有沿海居民,商人不能貿易,水手不能上船,漁民不能捕撈。比如福建多山,沿海居民以海為生,“海者,閩人之田也”,不出海,就不能活命;只要下海采集捕撈,又屬違禁遭到處罰。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鋌而走險,給社會帶來許多難以預料的不穩定因素。“禁之愈嚴,則其值愈厚,而趨之者愈眾。私通不得,則攘奪隨之。”(譚綸《譚襄敏公奏議》卷二)對此,《漳州簡史》有過具體而生動的描述,沿海百姓為了生存,“私造違式大船,有的避開官府,偷偷地出海走私;有的買通官員守將,在他們的庇護下走私;有的假冒朝廷的官吏,打著官府的旗號出海;有的巧立下海名目,競走遠夷;還有的結伙走私,組成武裝走私集團……在走私失敗的情況下,往往轉而掠劫,具有亦商亦盜的性質”。
如果說海禁政策在明朝初年利大于弊;那么越往后去,越是弊大于利;若從長遠角度來看,更是有弊無利。而要命的是,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不僅在明朝長期奉為圭臬,乃至影響清朝,對中華民族的制約與傷害不可估量。
二
明永樂至宣德年間(1403—1435年),倭寇入侵次數比洪武年間略有減少。沿海防衛有所完善,并在永樂十七年(1419年)六月,取得了著名的望海堝大捷,將來犯的兩千多名倭寇殲滅,除生擒一百一十三人外,其余全部斬首,無一逃脫。《明史·兵志》對此寫道:“自是倭大懼,百余年間,海上無大侵犯。朝廷閱數歲一令大臣巡警而已。”勝利帶來的自信,使得海洋戰略比過去有所開放,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鄭和七次出使西洋。
永樂時,都城由南京遷往北京,北方防務得到進一步加強與完善,而沿海一帶因望海堝大捷對倭寇的沉重打擊,使其不敢來犯,則顯得比較平靜。如此一來,不僅朝廷忘了海防,就連沿海軍民,也因承平日久,海防制度、設施逐漸廢弛。
正統至正德年間(1436—1521年),明廷的海防松弛主要表現在軍伍空缺、軍官懈怠、裝備設施破損等三個方面。比如兵員問題,沿海衛所官兵,七分守城,三分屯種,形成自給自足的武裝集團,且不向民間征兵,無論軍官,還是士卒,實行世襲制,父死子承,代代相傳。據《明英宗實錄》卷五十六所記:“管軍頭目及各衛指揮、千百戶,多不用心撫恤軍士,或克減月糧,或占據私役,或縱容在外辦納月錢,或橫加虐害,騙要財物,以致軍士逃竄,隊伍空缺……”由于軍官的貪婪,導致軍士大量出逃,衛所兵員嚴重空缺,如正統五年(1440年),福建各寨共缺少兵員六千多人。哪怕那些仍然在崗官兵,有的被調去運糧,有的被派到百里之外的地方屯田,加之平時疏于訓練,戰斗力之差可想而知。
軍官指揮不力,戰船破損,城堡頹圮,士兵奇缺,剩下的或武藝不精,或貪生怕死,一旦遭遇敵情,衛所形同虛設,倭寇如入無人之境,長驅直入,燒殺擄搶,飽掠而歸。無須付出,收益甚多,這在一定程度上大大地刺激了倭寇的胃口,于是,越是海防凋敝之地,倭寇入侵的規模就越大,次數越頻繁。以致嘉靖皇帝登極之時(1522年),沿海外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劇烈程度。先是在廣東抗擊來襲的葡萄牙艦隊,進行了屯門之戰與西草灣之戰,擊退葡人進攻。不久又發生了日本兩貢使在浙江的爭貢事件。
明朝與周邊國家的政治關系表現形式,主要是貢賜制度。洪武十九年(1386年),朱元璋拒絕日本懷良親王所派使者,中日雙方再無往來。隨著朱元璋去世,兩國政局發生變化,中日關系有所恢復,施行一種以勘合為憑證的貿易制度。這種勘合貿易,于日方來說,即以稱臣進貢的方式,獲取他們所需的中國貨物。對明廷而言,薄來厚往,算是一種羈縻手段,以抑制倭寇、鞏固海防。明廷將勘合直接發給日本幕府將軍,但幕府僅在最初能夠控制勘合船,后來的實際控制權轉入打著幕府旗號的地方封建領主大名手中。到了后來,勘合貿易非但沒有起到抑制倭寇的目的,反而成為明廷的沉重負擔,財政耗費巨大不說,日本使臣還在朝貢途中,騷擾勒索,非禮非法,釀成禍害。宣德年間,中日勘合貿易實權主要為大內氏與細川氏兩大封建領主把持。嘉靖二年(1523年)四月,日本西海道大內氏貢使宗設謙道率船三艘持正德年間勘合抵達寧波。幾天后,日本細川氏貢使鸞岡瑞佐、宋素卿乘船一艘持弘治年間勘合也來到寧波。宋素卿本為華人,幼年流落日本,他賄賂市舶司太監賴恩,事事占得先機。兩大領主的貢使為座次上下及驗貨先后等發生矛盾,宗設謙道等人燒毀細川貢使船只,追殺宋素卿至紹興城下,返回時沿途焚掠,到寧波后奪船出海逃竄。
爭貢事件雖然短暫,但其影響十分深遠,“倭奴自此懼罪,不敢款關者十余年”。日本與明朝通商貿易的正常渠道中斷,走私活動日益加劇。明廷除派員督查、巡視海防外,多次下詔嚴加海禁——主要禁雙桅大船,“一切違禁大船,盡數毀之”;再禁窩藏番貨,“違者,一體重治”。
嚴厲海禁不外乎導致兩種結果,一是禁止部分守法商人的出海貿易及百姓與外人的相互往來,二是不法商人為了高額利潤不計后果瘋狂走私。商人為了維護經濟利益,貿易走私往往與武力相伴。遇到盤問、搜查的明朝官兵,能逃則逃,逃不脫便死命相拼。因此,沿海一帶海盜叢生。而這些亦商亦盜的走私者一旦與葡萄牙、日本商人特別是倭寇相互勾結,為虎作倀,禍患無窮。《明史·朱紈傳》對此有所記載:“初,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承平久,奸民闌出入,勾倭人及佛郎機諸國入互市。”比如浙江雙嶼島,就是海盜、倭寇盤踞的一處重要據點。發展到嘉靖中后期,釀成一場嚴重倭患,沿海幾無寧土,百姓幾無寧日。
三
嘉靖中期之后的倭患,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嘉靖十九年(1540年)至嘉靖三十年(1551年),屬倭患零星發生時期。
“倭寇”這一名詞,雖源自日本人入侵,但有時也泛指入侵沿海的所有賊寇,不僅特指日本海盜,也包括西方的葡萄牙海盜以及中國海盜。這一時期的倭患,一個最為突出的特點,便是葡萄牙海盜、日本海盜、中國海盜三者合流。他們侵犯沿海,僅針對個別地區,且多在海上,并未深入內陸,也沒有形成規模。
第二階段,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屬倭患最嚴重時期。
與早期相比,這一時期的倭患呈現出兩個特點:
1.倭寇的構成成分有所不同。
葡萄牙人消失了,倭寇成員主要為日本海盜與中國海盜。中國人中,既有名噪一時的海盜大頭目,也有受裹挾依附的“小民”。并且在來犯的倭寇之中,中國人反超日本人居多,占十分之七以上,與明初多為日本人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一階段的倭寇大頭目如王直、鄧文俊、林碧川、沈南山、鄭宗興、何亞八、蕭顯、徐海、陳東、麻葉、徐銓、方武等,也多為中國人,見諸史料有名有姓的日本人少之又少。
這種情形,并不能說明真倭不多,只是明廷以天朝大國的心態,對所謂的東夷、西戎、北狄、南蠻等不屑于考察、研究而已。對日本的情況了解不多,姓名知道也少,記載就更少了。比如前期的望海堝大捷,來犯的兩千多名賊寇全是真倭,但在史書中卻找不到其中一個倭寇的名字。明代史料記載倭寇,往往用“二大王”“倭酋”“船主”之類的模糊指稱。具體姓名也有,出現極少,如鄭若曾在《籌海圖編》中記載,海盜王直“傾貲勾引倭奴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其他記載還有辛五郎、和泉細屋、稽天新四郎、日向彥太郎等。萬歷初年,在林鳳海盜集團中,有一個名叫莊公的副將,便是日本人。
即使真倭,也來自日本多地,據謝杰《虔臺倭纂》上卷《倭原》記載:“前此入寇多薩摩、肥后、長門三州之人,厥后大隅、筑前、筑后、愽多、日向、攝摩、攝津、紀伊、種島,而豐前、豐后、和泉之人亦間有之。”當時的日本人,大多有名無姓。全國少有的幾個姓氏如源氏、平氏等都屬士族或皇族階層。日人名字,多以排行相稱,長子稱太郎,二子稱次郎或二郎,依此類推。最后一個字,常用郎、夫、雄、男等字,多有雷同。直到明治八年(1875年),日本才頒布《苗字必稱令》:“凡國民,必須起姓。”于是日人姓氏暴增。而此時,明朝已覆亡兩百多年,中國已是清光緒年間了。
日人特有的姓名現象,導致明史記載過于簡略。另外,倭人“細作用吾人,故盤詰難”,用漢人做奸細打探消息與虛實,審問不出什么名堂;倭人崇奉武士道精神,寧可戰死決不投降,即使活捉,“赴官司訊問”,要么什么都不說,要么嘰里呱啦說上一通,沒有翻譯,“言如鳥語,莫能辨也”。
打掃戰場時,對那些戰死或負傷的倭寇,區別真倭與假倭、附寇,主要根據其穿著、相貌及語言。據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一百零四《廣東八》所記,假倭“頂前剪發而椎髻向后以從之,然發根下斷,與真倭素禿者自有異,戰雖同行,退各宿食,此其異也”。再如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一股倭寇夜襲上海地區,遇大潮淹死不少,據地方資料記載:“得六十七尸,皆受重創,頭顱腫大如斗,口圓而小,色黝黑,知道都是真倭。”這六十七名淹死的真倭,自然也沒有一個留下姓名。
因倭寇構成成分的變化,“大抵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倭寇的主力是中國人”,于是,學界出現了一種新的論調,認為嘉靖年間的倭患并非外敵日本海盜入侵,而是內亂,是中國東南沿海的一場內部戰爭。如戴裔煊在《倭寇與中國》一文中認為:“嘉靖年間的倭寇運動,實質上是中國封建社會內部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東南沿海地區以農民為主力,包括手工業者、市民和商人在內的被剝削壓迫的各階層人民,反對封建地主階級及其海禁政策的斗爭,是中國歷史上資本主義萌芽的時代標志之一。這場斗爭主要是中國封建社會內部的階級斗爭,不是外族入寇。”
其實,倭寇哪怕成員結構發生了變化,但性質沒變,是元末明初倭寇入侵的一種延續。
嘉靖年間的倭寇,雖然比例不一,但主要由真倭、海盜及“小民”這三種成分組成。
真倭有專以劫掠為生的海盜,有由商人轉化的海盜,還有伺機搶掠的進貢之人。這些商人、浪人、武士,與日本國王、名主都有著密切關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在中國獲取最大利益,至于手段,可以是通商、通貢,軟的不行,就強搶蠻奪。據井上清《日本歷史》所言:“殺人、劫財、強盜為武士的習性。”鄭曉《吾學編·四夷考》認為日本武士“其喜盜、輕生、好殺,天性然也”。嘉靖年間,正值日本戰國時期,國王威信喪失,大名之間互相爭奪,內戰不休,涌現出大批武士、浪人、殘兵、敗將,在大名的支持、慫恿下,侵犯中國沿海,無惡不作。
倭寇每次入侵,都與海盜勾引有關。中國沿海常有海盜出沒,但其規模與危害,只有與真倭合流之后,才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鄭曉在《今言》中說:“倭奴藉華人為耳目,華人藉倭奴為爪牙,彼此依附,出沒海島,倏忽千里,莫可蹤跡。”華人海盜,不過真倭的“爪牙”而已。
當然,也有聽命于海盜的真倭,受王直、陳東、徐海、蕭顯等人指揮,但這些海盜頭目,并非真正的倭寇首領,他們還受日本大名的管轄與約束。比如王直的“老巢”就在日本,雖是一個“夷人大信服”的人物,但他也得寄人籬下,受平戶島主管束;陳東曾率真倭肥前、筑前、豐后、和泉、博多、紀伊等人入寇,但他只是“薩摩州君之弟掌書記酋也,其部下多薩摩人”;徐海受薩摩王弟約束。再如善戰多謀的海盜頭目蕭顯,率領一群真倭,在華亭涇人楊元祥的引導下,掠奪大量金銀珠寶之后,楊元祥請求放他回家,蕭顯先帶他去見“船主”,才予放行。對此,《西園聞見錄》卷五十六寫道:“船主,日本人,不知何名也。顯見叩頭,陳元祥之功,殺牛羊以祭海,因厚遺之,將遣三十倭人,送至其家。”蕭顯勢力強大,連王直都有所忌憚甚至畏懼,而他也有日本主子,并且還得叩頭下跪,可見地位之低,依附程度之深。
而依附的“小民”,數量龐大,處于最底層,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們不僅無法獲利,反而是一群受害者。鄭曉《吾學編·四夷考》上卷《日本》言:“小民迫于貪酷,苦于徭役,困于饑寒,相率入海從之。”而有的則是倭寇擄掠的人口,他們受制于倭,無以解脫。這些附倭的沿海居民,因熟悉當地情形,真倭逼迫他們充當向導;打起仗來,“賊以擄民為先鋒”,將其放在隊伍最前面作為“炮灰”。他們思念家鄉,不愿為虎作倀,“但已剃發,從其號衣,與賊無異,欲自逃去,反為州縣所殺,以此只得依違,茍延性命。”哪怕自愿附從的“小民”,也有階段性,只依附海盜。因此,當王直、陳東、徐海等海盜頭目及其勢力消滅之后,從倭及脅從者極少。
倭寇的三種結構成分呈金字塔狀,頂層是真倭,中間是海盜,底層為“小民”。海盜、“小民”雖為華人,但他們也得剃發,著號衣,配倭刀,裝束打扮及作戰方式,全部日本化、武士化……
因此,我們只要稍加分析,就可得知,嘉靖年間的沿海動亂,并非內爭,仍屬外敵入寇。給這場戰爭定性,不能僅以倭寇成分、人員比例而論,應從最高指揮者、利益獲得者、戰爭的延續與發展等多重因素加以分析,然后作出結論。
再則,日本古稱倭國,唐咸亨元年(670年),才因近東海日出,改稱日本。但國人仍稱日人為倭人,連久居日本的中國人也稱其為“倭”。據李百恭、郝杰《日本考》卷二《商船所聚》記載,日本博多“有一街名大唐街,而有唐人留戀于彼,生男育女者有之。昔雖唐人,今為倭也”。海盜頭目王直、徐海、陳東、麻葉等雖為中國人,因其長期居住日本,也可稱為倭人;他們在中國沿海一帶燒殺擄搶,所劫財物運至日本,自然可以視為倭賊。這一當時人們認可的“倭寇”稱謂,隨著時代變遷,今日之理解,便產生了歧義。
2.規模大,次數多,時間長,地域廣。
倭寇此前入侵,人數僅幾十數百,上千就是最多的了,而這一時期動輒成千上萬,有時多達好幾萬。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連艦數百,蔽海而進。一時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里,同時告警。”
倭寇與海盜合于一處,相互勾結,狼狽為奸,“倭奴非內逆無以逞狼貪之志,內逆非倭奴無以遂鼠竊之謀”。(鄭若曾《籌海圖編》)故此規模大,氣焰熾,難剿滅。
倭寇侵犯的地域范圍重點在浙江、南直隸、福建,向北蔓延至山東,向南則擴展到廣東。
次數相當頻繁,每年多達幾十次。明初從洪武元年(1368年)到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的三十一年間,倭寇入侵共四十四次,每年約一點四次。而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這六年間,倭寇入侵直隸八十九次、浙江六十一次、福建十四次、山東三次、廣東兩次,共計一百六十九次,每年約二十八次。
此時倭寇入侵,并非像以前那樣,登岸飽掠一陣后很快離去,而是在陸地或島上建立據點,長期盤踞,隨時劫掠。
倭寇出擊,沒有規律,以搶劫奪利為目的,人多勢眾,勢不可擋,常常深入內陸剽掠,兇殘無比,無惡不作。東南沿海仿佛淪陷一般,百姓不得安寧,財產隨時被毀,生命懸于一線。
明初開國皇帝朱元璋構建的海防體系,因承平日久、管理不善,戰艦朽壞,寨堡傾圮,軍隊不堪一擊。普通民眾勢單力孤,更是難以抵御,倭寇一來,唯有四散逃命。東南沿海,全線告警,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倭寇如此猖獗,直接威脅明廷的統治與威權,豈能坐視不管?
其實,就當時中國與日本的綜合國力比較而言,明朝完全有力量跨海攻打日本,而日本對中國的安全尚不能構成威脅。只有倭寇與海盜合流,實力大增,動輒數萬,氣勢洶洶,明廷才切切實實地感到了來自東南沿海的壓力。
于是,一批才華出眾、“勇于任事”的文臣武將調往東南沿海抗倭前線,朱紈、王忬、張經、胡宗憲、譚綸、俞大猷、湯克寬、盧鏜、戚繼光、劉顯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第三階段,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倭寇由衰弱走向覆亡。
這一時期的倭患逐漸南移,福建成為“重災區”,其他地區依次為廣東、浙江、南直隸,山東已無倭患。這種情形的出現,主要在于王直、徐海、陳東、麻葉等海盜頭目被閩浙總督胡宗憲消滅之后,倭寇失去內應,加之浙江、南直隸的防衛得到空前加強,倭寇不得不轉移劫掠方向。與此同時,倭寇中的“小民”大為減少,他們以前依附的主要是中國海盜,海盜頭目大多被殲,“小民”不論生活多么艱難,也不愿跟著真倭狼狽為奸屠殺自己同胞。
據《明史》記載:“直(王直)初誘倭入犯,倭獲大利,各島由此日至,既而多殺傷,有全島無一歸者,死者家怨直。”對倭寇的圍剿與聚殲,使得日本有的地方竟無一人歸返,新倭一時難以產生,殘倭或逐漸消滅,或轉向臺灣雞籠等地。
查相關統計資料,嘉靖中期之后第三階段的倭患計有八年,倭寇共入侵九十一次,其中福建六十五次、廣東十二次、浙江八次、直隸六次。到了這一階段的最后一年——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倭寇入侵東南沿海僅三次,福建、浙江、南直隸各一次。由此可見,經過俞大猷、戚繼光、譚綸、湯克寬、劉顯等抗倭名將的沉重打擊,倭寇已基本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