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
此刻,風從檐角穿過,云在窗外踱步。而我,于一扇明凈的窗牖下,盤膝而坐,獨品閑茶。遠處青山疊翠,近處楊柳依依,這虛實相生的風景,加之濃淡相宜的佳茗,美得恍若夢中景象。一個人,一扇窗,就可以如此不被驚擾地活著。
年少的我,每天倚著老屋里那扇雕花的古窗,看雨水滴落在天井石階,看繁花紛飛于庭院回廊,看檐角時光慢慢地遠去。我總會想象小窗之外,遙遠的風景,那陌生的世界,誘惑我遠行。后來真的背上行囊,走過無數座橋,見過無數朵云,卻再也沒有遇到過故鄉那樣古老的窗,那樣明凈的月。
江西老宅,屬徽派建筑,明清之風,靈秀典雅。一門一窗,一梁一柱,都有耐人尋味的古典主題?;ù爸?,雕刻的不僅有漁樵耕讀的典故,亦有陽春白雪的詩情。仕女撫琴、雅客橫笛、漁父垂釣、詩翁題句,許多民俗人物、歷史典故,都被雕刻成圖案,繪在窗牖上,雅趣天然。
明清時候,江南盛行園林之風,回廊與外墻上,常有造型典雅、風格獨特的小窗點綴其間。
最美的當數庭院樓閣的木窗,裝飾古樸,所刻之圖內容豐富:花卉山水、蟲魚鳥獸、人物故事。倚著幽窗,看窗外假山奇石、紅杏一枝、芭蕉幾樹、翠竹數株,可謂風情萬種,妙不可言。白日觀景,夜間賞燈,時聞窗外翠鳥鳴枝,花落階臺。那一處,傳來絲竹清音,幾聲唱腔,更是曼妙多姿,奪人心魄。
每個人都離不開一扇小小的窗戶。哪怕在行途路上,停歇于驛站旅館,亦有一扇窗,是為你打開,有一盞燈,為你點亮。一扇窗,給我們帶來一種歸屬感,仿佛坐于窗內,就可以免去風雨漂泊。離開那扇窗,我們都在聽從命運的放逐,東西南北,不知何日重逢,對坐閑窗下,看圓缺的月,說冷暖的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币粓鼍d綿秋雨,阻隔了行程。羈旅巴山的李商隱,在夜雨中思念愛妻,只盼能夠回歸故里,與愛妻同坐西窗之下,剪盡燭花,訴說情話,共此良宵。西窗成了詩人心中割舍不斷的依戀,道不盡的悱惻纏綿。
白居易為江州司馬時,亦寫過一首《夜雪》詩?!耙延狋勒砝洌瑥鸵姶皯裘?。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雪夜里,詩人獨自擁衾而臥,隱約見得積雪映照于窗戶,光影明亮。不時聽聞院落里,積雪折竹,給這寧靜的雪夜,增添幾許無言的美麗。原本冷落的心腸,亦有了幾分慰藉。人生很遠,終只是一扇窗的距離。窗外掠過的原只是浮世煙火,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
窗與讀書人,淵源甚深。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得中,便可青云直上。
“佳人當窗弄白日,弦將手語彈鳴箏。”窗與閨閣女子,更是形影不離的知音。古時閨閣繡戶,樓臺思婦,漫長的人生光陰,都是在一扇扇瑣窗之下度過。她們守著窗內狹窄的小天地,洗手做羹湯,織補嘆夜長。也曾渴望窗外世界,與扁舟游子,天涯同行。然而這一生的光陰,都鎖在窗內,這里是開始,亦為歸宿。
林黛玉曾在一個風雨之夜,于凄清的瀟湘館內,寫下《秋窗風雨夕》?!扒锘☉K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如此曠世才情,風華之貌,終被世情辜負。只聞得秋雨敲窗,一聲聲,一陣陣,令人心碎斷腸。
梅花落盡,柳葉青;紅楓滿地,冬雪白。軒窗外,翻來覆去地演繹著四時光景;軒窗內,更換了多少佳人麗影。歲月就這樣倉促地老去,留下無數空白,無從填補,無處尋覓。
如若可以,愿塵世中的你我,今生得以尋到一處黛瓦白墻的居所,小窗閑臥,自醉東籬,折取春杏,靜待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