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占魁
“知青”,這一含有特殊文化意蘊的詞,會讓人一下子回到那個特殊的時代。展讀王惠玲這束知青田園詩詞,這不僅因為作者曾是一名老知青,對詩中的題材內容就如老友重逢,格外熟悉、格外親切!而且主要是作者在詩中所傾注的那份真情!一個“情”字,盈盈于詩的字里行間,貫注始終,讓讀者為之所感,為之所動,并讓讀者真切地體驗到:田園是生命之母,田園是情感之源!
繞舍炊煙是我家,莫言花季在天涯。
閑時共品清泉酒,醉臥山坡看晚霞。
這首《初到知青點》,是一曲田園自然美的贊歌。炊煙裊裊,已然為家。“家”是全詩之眼,初來乍到,便流露出了喜愛。在夕陽西下的傍晚,在潺潺的小溪邊,有位女知青,捧飲汩汩清泉,甜甜地,直沁心脾。這自然的清泉,是田園母親的乳汁。她盡情地品味著,深深地呼吸著,空氣也是甜的。躺在山坡青青草地上,猶如偎依在母親的懷抱里;仰視高天,悠然欣賞那絢麗的晚霞,心在飛翔,夢也在飛翔。
月入松間近土廬,身疲不覺自零孤。
油燈點亮心中夢,奮寫燃燒歲月書。
——《煤油燈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作者所在的鄉野尚無電燈。入夜,勞累了一天的知青,仍在煤油燈下學習。該詩正是一代知青珍惜生命、珍惜青春、積極向上精神的寫照。在此,作者又一次寫到“家”,即“土廬”。在這田園新建的家里,溫馨而不孤零,辛勞而不疲倦,因為有“土廬”為她遮風擋雨,所以人生不覺空虛。顯然,“土廬”是田園的縮影,是人類生命棲息之所的象征;月光亦是母親的明眸,給兒女溫馨的撫愛;油燈是母愛的光明,是生命燃燒,創造美好未來的火種。大地孕育著萬物的生機,田園是先祖生生不息的創造。這塊樂園,需要我們一代一代,薪火傳承,去作不吝血汗地耕耘。《農活》與《插秧》兩組六首詩,既是對耕耘勞作的贊美,也是對自我辛勤付出的肯定與喜悅。如《農耕》:
出工聽慣五更雞,人共牛耕日影移。
布谷聲聲常入夢,一年稻熟寄春犁。
該詩刻畫了一位披星戴月,在雞鳴、布谷的聲聲催促中,扶犁耕田的勞動者形象。詩中,人與雞、牛、布谷、太陽組織成了一支生命交響曲。田園使生命和諧共生于美,詩使人與自然的距離為零。詩眼“春犁”,是耕耘的象征,是豐收的希望,是青春理想化為神仙般的寄托。經歷起五更、睡半夜的辛勤勞動,流汗甚至流血,知青的思想感情有了質的變化,插秧嫻熟,不讓村民,開始同農民一樣,生命之根,如松立秋山。又如《挑草頭》:
沖擔兩頭鐵帶尖,兩頭扎進草中間。
上肩顫顫嗬呀嘿,挑起草頭過畈田。
對勞動工具——沖擔及挑草頭過程的描寫,形象到位,挑草頭的嫻熟利索、其動作、聲情皆可目見。“上肩顫顫嗬呀嘿”,洋溢著勞動節奏之美,充滿生命活力的自信與喜悅。還有《插秧》四首,以生動呈現勞動中的樂趣,表現田園勞動的辛苦。如其一:
平田跳下螞蝗扒,嚇得哎喲直喊媽。
不忍相看哪敢動,一雙血腿和泥巴。
螞蝗扒腿吸血,是鄉村勞動經常遇見的情景,非親身經歷者無法想象。螞蝗吸血之兇、之毒,令人多少天內奇癢不止。該詩寫知青初次干農活遇見螞蝗的驚駭之狀,可謂傳神。別說女知青,即便男生,初次見此,也不知所措。待老農扯下螞蝗,傷口頓時鮮血淋漓,直令滿是泥巴的小腿,也染得鮮紅。此詩似乎沒直寫農事,卻是勞動過程中真切的細節,作者敏銳地抓住它,進行審美詩化,寫出了鄉村農活的艱辛。無疑,讀者諸君通過這一情節,對“衣食父母”,對生命必有更為深刻的體認。同樣《問詢老農》也是以小小的“血泡”呈現出勞動之大美,生命之質變:
獨自相看淚盈手,掌心血泡破流膿。
問言鍛煉何時好?老繭層層與我同。
一位從未干過農活的女知青,來到鄉村,在揮鋤勞作時,不用多久,那雙白凈的手,便會磨起血泡,火辣辣地疼痛難忍!要想不起血泡,需要經過勞動的反復磨煉,才會結出硬繭,而擁有了這層硬繭,對一位下鄉知青而言,算是合格農民于田間勞作的見證吧。正是這種田園情結,鑄造了那代知青生命的堅韌!詩人發而為詩,以歷煉的血淚升華了生命之美!
然而,田園的貧窮也令人揪心,《丁巳小年知青點米豬肉加餐》不忍卒讀:“……有毒明知不能食,憐湯未熟欲先嘗……葷素久違何忍棄?且端一碗潤枯腸。”有毒的米豬肉也要吃,讀來令人鼻酸!那年月物質奇缺,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肉,以至日常衣食不得不憑票供應。這困苦是當今青少年不可想象的,同時也是知青們成就人生的原動力。
盡管這樣,那段知青歲月,依然夢繞魂牽!這是人類精神的本質:艱難與苦痛能凈化心靈,而青春年華又最美好最純真,知青與田園、與農民結下的情緣,正是精神圣潔的熾愛。作者在重返知青點的諸多詩作中,情感表達得極為真切、厚重。如《離別故鄉卅年偕知青重返途中》:
春歸一夢系長長,結伴驅車返故鄉。
窗外云飛心似翼,山間雨織綠如裳。
曾經植樹今何在?料得成材已棟梁。
巴水自從離別后,偏偏不忘那朝陽。
這是知青田園詩難得的佳作。一讀詩題,就知作者已然將曾經勞動生活過的知青點視為故鄉了。“春歸一夢系長長”,故鄉就是生命之母,是靈魂之所、情之所系、愛之所歸。“故鄉”,不僅是此詩之眼,也是作者全部知青田園詩詞的慧眼。“故鄉”,不僅是那一代知青的精魂所在,也是當今田園詩詞的精魂所在。從故鄉出發,以田園為本,虔敬田園,感恩母親,人類才不會漂泊無依,生命才會在田園春風春雨中,永生青綠,永接地氣。“故鄉”情緣,這是作者知青田園詩詞呈現的心靈境界,也是給讀者的生命啟示。
在藝術特色上,作者的知青田園詩也有其鮮明的個性。
首先是情、思、景、事水乳交融。詩詞為樹,情思為根,事脈為干,景為花葉;詩無情則枯,無思則淺,無色則神衰,無脈則氣亂。情、思為內在之虛象,景、事為外在之實象,心象物象,虛實表里,諧適為境。詩者,發于事,寓于景,源于情,而以思統帥。對此四者關系之把握,作者在創作中日臻嫻熟。環繞農舍的炊煙、出工聽慣了的五更雞鳴、伴隨夜讀詩書的松間明月、油燈以及朝陽、晚霞、布谷、云飛、雨織、土廬、林泉路、打板栗等等,已不是單純的景物,而是飽含詩人主觀情感與思緒的意象象征之詞,渾融著生命的氣息,也正因如此,這些具有文化含義的鄉村特殊意象,正是那個特殊時代鄉村的真實寫照,正是那一代下鄉知青的勞作體驗、思想情感的真實寫照。因而,作者的知青田園詩詞,便賦有歷史意義和時代意義,開啟了田園詩詞的新境界。
如古風《甲午年秋偕知青故鄉行》:
白云山重訪,紅樓一片霞。聞說知青到,支書點禮花。焰火沖天響,掩耳面欲遮。錦旗雙手送,村長何嗟嗟:難得年年至,又扶貧困伢。如今政策好,沒有光腳丫。飯亦能吃飽,個別開豪車。汝輩也不易,退休拿補差。話音方已矣,雙淚落紅茶。激起杯中浪,滋潤心中芽。無眠話遙夜,明月窺窗紗。依舊嶺頭佇,可曾記阿拉?次日巴河別,此去各天涯。山中何所與?野味帶回家。
全詩從甲午年又一次訪故鄉時,支書點禮花的歡迎盛況,知青送錦旗,村長講話,縱談改革變化及知青扶貧之情,至夜話無眠,次日在晨光中,村民以山鄉野味相贈惜別。一個完整的重訪故居的情節,事脈貫注,以凝練的口語,白描敘述為主,恰到好處地夾雜文言虛詞,五言二十八句,一韻到底,就在這無一絲滯礙的行文中,景語的疏朗使文詞不致太實,情語的滲透,猶如流水,讓讀者的心靈不知不覺浸潤著、感動著。確信知青與村民那血肉相連,與田園生命相系的情緣是何等地融洽!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對農村的現狀并未以套話作簡單的表述,而是嚴格遵循現實主義創作原則,既言“沒有光腳丫,飯亦能吃飽,個別開豪車”。又移情于知青,“汝輩也不易,退休拿補差。”話語溫暖貼心,真實可信。無疑,這是一首知青田園詩的優秀之作!具有鮮明的當代性。
雅俗兼融的詩化口語,也是作者知青田園詩詞的特點之一。口語是中國詩歌史的傳統。如《詩經》就是當時的口語,此后屈原的楚辭,也是在楚地民間歌謠的基礎上融合創新的詩體。歷代傳誦至今的膾炙人口之作,無不是平易的詩語。尤其是田園詩,其語言天生就應是清新明快、具有鮮活氣息的、原汁原味的綠色。王惠玲的知青田園詩詞,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如《榨坊識油菜餅以記》:
兩樹空心合,餅填肚里多。
外塞檀木楔,底放空瓷鍋。
悠起錘哦喝,撞向尖兒喲。
香飄油瀝瀝,枯我又如何?
此詩寫農村榨油過程,純為口語,白描敘述,氣脈清晰。“悠起錘哦喝”,富于勞動節奏,“撞向尖兒喲”,生活氣息濃烈。結尾本指:油菜籽榨盡后的渣子結成了枯餅。詩人借此言志:甘愿芬芳的心血獻給人民,而憔悴枯干了自己亦不足惜!表達了一種大我境界。語出自然樸實,生動鮮活。
又如“窗外云飛心似翼,山間雨織綠如裳”,身置重訪故鄉知青點的車上,遙望窗外飛動的白云,恰似心頭張開的翅膀。春雨綿綿,在田園山水間編織著綠油油的錦繡,如同身上飄逸的水綠色裙裳。讀罷,可以想象到那深情思念之切,恨不得馬上見到的心理狀態,似一幅田園春雨水墨畫飄動在眼前。云亦心,心亦云。自然的雨,也是時代的雨,抑或是思念激動的淚雨。是大地田園之綠,更是心靈之綠。
我要指出的是,作者詩中的口語并非原始的,而是經過反復甄選的、雅俗兼融的詩化口語。她能達到這種語言境界,顯然是不易的。這需要長期的錘煉。豐碩的稻穗,總是低頭垂向大地,垂向田園。作者也正是以這種成熟者的謙遜,傾注于生命之母,感恩于源頭活水,滿懷深情,滿懷憂患,才有她田園詩詞的獨具知青個性的表達。面對人類私欲貪婪的索取,金錢至上支配整個社會,許多農民離開土地,先祖千萬年耕耘的沃土被侵占,腐蝕,無地氣的衣食充斥我們日常生活之中的現實,我希望詩人能為天地立心,回歸生命之母,以田園之痛為福,以田園之愛為榮,寫出更多這樣的田園詩,讓田園長綠,讓生命長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