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最著名、最流行的詩句“人,詩意地棲居”在中國膾炙人口,流行到了大約受過基礎教育的人都有所聞的程度。用百度搜索“詩意地棲居”,大約可以找到140多萬個鏈接,在CNKI數據庫中用這個詩句作為關鍵詞來搜索期刊和報刊,也能搜出近千篇有關的論文和文章。①從這個數據可以看出,荷爾德林的這個詩句不僅僅是中國學術界關注的一個熱點,同時也是大眾媒介中一個非常流行的詩句。若無這個詩句,荷爾德林這一名字大概除了專門研究德語文學的學者及詩歌愛好者外,或許并沒有太多人關注,但正因為這個詩句,荷爾德林在中國的學術界、建筑設計界和房地產行業都廣為人知。而在德國,荷爾德林之名雖是婦孺皆知,但估計除了少數對德語文學有專門研究的人外,大部分德國人也未聽說過荷爾德林的這個詩句。這個詩句從德國傳到中國,必須克服時間、空間和文化的多重障礙及壁壘,而它在中國卻取得了在其發源地德國都難以企及的流行度。因而,這個詩句在中國的傳播不能不算是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探尋“詩意地棲居”這個詩句在中國傳播和流行的路徑及過程,或許能夠很好地說明一種思想在“旅行”和“漫游”的過程中,所承載的意義經過多重傳播以及在傳播過程中歷經扭曲、變形,思想和精神本質發生了變化,從而獲得了巨大的傳播力。
本文試著從文學思想及文化觀念的僑易學、商品美學和媒介現象學角度回顧并分析一下這個著名的荷爾德林詩句在中國的傳播過程。僑易學是由葉雋提出的學術思想,在研究跨文化思想傳播中,研究人物、精神的“因僑致易”是個有力的理論工具。其基本觀點是人物與觀念的“位移與精神質變聯合在一起,才可以被稱作為嚴格的‘僑易現象。具體言之:在質性文化差結構的不同地域(或文明,單元等)之間發生的物質位移,有一定的時間量和其他僑易量作為精神質變的基礎條件,并且最終完成了僑易主體本身的精神質變的現象,我們稱之為‘僑易現象”②。“詩意地棲居”這個詩句從德國進入中國,跨越了巨大的時間和空間,具備僑易學觀察所需要的前提即時間量、僑易量,也產生了巨大的精神質變,因此,從僑易學視角透視和觀察“詩意地棲居”在中國進入學術界和大眾傳媒這一文化現象,或許會有一定收獲。
認真校勘、注疏和翻譯荷爾德林著作的學者劉皓明認為,荷爾德林的詩歌“In lieblicher Blue”(中譯:《在迷人的藍光里》、《在可愛的藍色中》、《在柔媚的湛藍中》等等)本身就是疑文。他的論點如下:第一,這首詩的最早出處是1823年出版的一本以荷爾德林為題材的小說《斐厄同》(Phaeton),這首詩究竟是小說作者自己寫的,還是荷爾德林寫的,尚存疑。第二,20世紀初由Hellingrath編校的荷爾德林著作版本對此詩的這一來歷進行了記錄。第三,20世紀中后期的荷爾德林著作權威版本斯圖加特版,將這首詩列為疑文。第四,這首詩從語言到內容到風格都與荷爾德林同期(亦即他的瘋癲時期)詩作截然不同。因此,在德國學界,除了海德格爾,幾乎沒有其他學者以此詩作為進行嚴肅討論的學術主題。劉皓明:《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歌的誤讀》,《中華讀書報》,2007年4月11日,第19版。
張蕓:“詩意地棲居”的文化僑易與媒介現象分析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一書主要包括六篇關于荷爾德林詩歌的闡釋。他對荷爾德林的詩歌進行篩選,并且加以闡發。“我們之所以選擇了荷爾德林,并不是因為他的作品作為林林總總的詩歌作品中的一種,體現了詩的普遍本質,而僅僅是因為荷爾德林的詩蘊含著詩的規定性而特地詩化了詩的本質”[德]海德格爾:《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熊偉譯,見孫周興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 1996年,第36頁。,因而荷爾德林是“詩人之詩人”[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見《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0年,第36頁。。但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闡釋,更多的是通過荷爾德林來表達他自己的思想和哲學觀。⑥徐岱:《批評游戲:評海德格爾論荷爾德林》,《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6期,第111頁。“詩意地棲居”能在中國學術界流行起來,首先是因為海德格爾對詩人荷爾德林的推崇以及在其闡釋中對此詩的一再引用。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的第二篇《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中,海德格爾以荷爾德林詩中的幾個詩句作為該文的“主導詞”,其中包括后來在中國十分流行的“充滿功德,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海德格爾十分鐘愛這句“詩”,所以在書中《人之棲居》和《筑·居·思》等文中一再引用。
海德格爾對這一詩句的推崇和引用在哲學界和文學研究界引起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文學研究界認為,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詩歌進行了斷章取義,破壞了詩歌文本的統一,并且海德格爾還“明確要求是對荷爾德林的唯一權威性的解釋”,他還“對荷爾德林一些詩的氣氛、格調進行改造,同時他無視詩的表達方式,他不僅否認荷爾德林堅持的藝術造型與虛構、字面的與實際東西的區別,而且還顛倒圖畫的含義”,“使詩人雙重地沉默了”。[美]K.賴特:《海德格爾論荷爾德林的詩》,《哲學譯叢》,1994年第3期,第6366頁。徐岱援引薩弗蘭斯基,認為海德格爾粗暴地踐踏了荷爾德林的詩,對荷爾德林的評論非但不是文化詩學的典范,而是“思”對“詩”的粗暴僭越。⑥對于來自文學研究界的質疑,哲學研究者也并非不知曉,哲學界的論者認為,海德格爾本來就沒打算對荷爾德林文本進行文學解讀。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歌闡釋的中文介紹者孫周興認為,“盡管海氏屢屢申明自己無意于做文學史研究或美學評論,但是人們還是要把海氏往這一水平拉扯”,“就態度而論,海氏的工作當然是‘六經注我式的”。孫周興:《海德格爾與荷爾德林》,《浙江學刊》,1993年第2期,第69頁。
海德格爾將荷爾德林的疑文進行了哲學闡釋,其實不過是借荷爾德林之口自說自話,在文學界不被認可,但在哲學界卻廣為流傳。他對荷爾德林的闡釋被當成權威文本介紹到中國,然而這并不是由于荷爾德林的權威,而是海德格爾的權威。因此,海德格爾關于荷爾德林的闡釋作為跨界文字主要在哲學、人生觀等文論中被傳播。哲學界站在人生觀、哲學觀、生活態度等高度,似乎從一開始就比德語文學研究界更有話語權,所以在中國,日耳曼學者的荷爾德林研究遠不及哲學界對荷爾德林的闡釋流行。從上面對荷爾德林的疑文分析來看,海德格爾版分析這個詩句的宏論極可能跟荷爾德林詩作無涉,這個詩句的整個傳播過程只是頂著荷爾德林之名,因其從源頭上就完成了李代桃僵的過程。國內網絡媒介認為,“‘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句話,能夠讓世人所知,真得感謝海德格爾。由于他以浪漫哲學家的情懷無休止地詩化解析,加之海德格爾在世界思想史與哲學史上的地位,使荷爾德林這個原創者被忽視了”http://www.baike.com/wiki.。而其實,荷爾德林很可能一開始就不在場。
哲學界與文學界對海德格爾詮釋的不同態度,展現出僑易學中的一個有趣現象。荷爾德林的詩句通過海德格爾的詮釋從文學這個文化子系統中“喬遷”到哲學子系統,這兩個子系統的相互作用造成了荷爾德林詩之精神本質的變形。從僑易學角度來看,是德國文化子系統相互作用而產生的精神變形。“詩”僑遷到“思”,形成思想的“僑”。海德格爾詮釋的荷爾德林與荷爾德林本身的精神實質沒有多大關系。就是說,在海德格爾版的荷爾德林來到中國之前,就已經完成了一個時間量足夠大的僑易過程。參見葉雋對文化子系統的有關論述,見葉雋:《變創與漸常 ——僑易學的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0頁。若未經過這個在文化子系統之間完成的僑易過程,將詩人荷爾德林轉換為海德格爾式的詩哲荷爾德林,便很難使荷爾德林為中國知識界所熟知。據葉雋的梳理,中國一流的日耳曼學者如馮至、季羨林、李長之、楊業治等從二三十年代就開始關注和介紹荷爾德林的詩作,葉雋:《現代中國的荷爾德林接受——以若干日耳曼學者為中心》,《中國比較文學》,2011年第3期,第97109頁。歷代中國日耳曼學者如林克、顧正祥、劉皓明等篳路藍縷,孜孜不倦譯介其詩作,但對中國文化界、知識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荷爾德林仍舊陌生。
對荷爾德林這一詩句的討論從文學位移到哲學,討論大多在哲學、存在、審美等方面進行,基本上還囿于學術范圍之內。而此詩句要越出學術界,在大眾媒體上流行起來,還需要其他的特殊契機。這一詩句為中國知識界熟知之后,再次跨越時空,被用來與中國古今詩人相比,時間跨度達上千年。學者們對荷爾德林的這句“詩意地棲居”進行了十分勤奮的闡釋,并以此為基礎進行了文化比較,文化比較往往是以基本的文化觀念為出發點的。在中文文獻中,經過碰撞后的文化觀念,像是中國人對詩的理解占了上風。就筆者在數據庫中見到的論文里,人們將荷爾德林的此詩與陶淵明、辛棄疾、林語堂、海子等人相比。經過這樣的闡釋,海德格爾式的荷爾德林被徹底地中國化,與中華文明對詩意的理解完全合拍。“‘僑強調位移,很適合理解現代世界;面對西方的強勢影響,僑易學突出了弱勢文化的‘變,尤其應注意‘易還有一種‘被取代的意義和可能。”(程巍語)陳安蓉、董琳璐:《透過僑易現象看現代中國的知識轉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 年10月31日社科院專刊,第3版。如果說這句詩在學者們的闡釋過程中出現了思想本質上的“易”,應該可以肯定,那也是將舶來品易為中國貨,將洋詩徹底本土化,將這首詩換上了中國文化人可以接受的內涵。
在學者們勤奮的闡釋中,這句詩發生了僑易過程中的精神質變。人們聯系上中國文人的精神傳統、個人人格的形成和品位,討論“詩意棲居”與士大夫的修身養性、審美生存的關系,將魏晉風度、遺世獨立、縱情山水的陶淵明,閑適人生的林語堂的生存狀態比作“詩意地棲居”狀態。還有多位學者將自殺詩人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與“詩意棲居”相比較。討論的主題是審美生存、天人合一、心靈的自由、和諧的自然觀等等。尤其在討論陶淵明與荷爾德林時,人們往往認為陶淵明實現了真正的詩意棲居,是存在的詩化——審美化, 是人的真正存在。有不少中國的“哲人、詩人實踐了這難以企及的詩意生存, 比如莊子、陶淵明、蘇軾等等。他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不同方式獲得了心靈的自由, 他們在審美的同時, 創造美, 構建詩意的生活, 實現了有限生命的超越”羅宜家、劉潤芳:《詩意的生存與陶淵明》,《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104頁。。經過對“詩意”的種種闡釋,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儼然成為德國的陶淵明,或說陶淵明儼然成為中國的荷爾德林,“詩意”一詞成為連接二者的橋梁。有的學者通過討論佛教與“詩意安居”的關系將中西方宗教觀進行對比。王路平:《存在與詩境——詩意地安居如何可能》,《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0年第1期,第1621頁。
這樣的闡釋與討論過程是“詩意棲居”中國化、本土化的前提,是這個詩句在中國文化人的心里深處喚起認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若無這樣的闡釋過程,“詩意地棲居”這個詩句從學術界溢向大眾媒體是難以想象的。“詩意地棲居”后來呈現出一種大規模、經久不衰的不可控的傳播態勢,必須有語言學、心理學、社會學、媒介學、資本財富等各方面因素的支撐,它暗合或者觸動中國知識階層的心理認同。“詩意地棲居”由中國哲學界認真討論的命題到中國房地產商最喜歡用的廣告詞,必定要經歷巨大的精神本質上的變形。而學者們橫貫古今的闡釋則促成了這種變形的形成。通過對這個詩句的闡釋已經找到了通往中國古典意境的路,在此基礎上接著討論如何能夠使人居環境以桃花源式的農業社會的人居環境為主導,遠離工業文明,遠離喧囂,建立和諧的現代田園城市、生態城市等等,就不難實現了。“我們在詩化的審美境界中被喚起的這種感受和精神,勢必成為人們重建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助力。……21世紀將是人類與自然不斷親和、平等對話的時代,人類有可能超越人與自然的主奴關系模式,形成一種共生共存的主體間性關系。”韋拴喜:《“詩意地棲居”》,《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6365頁。
一些研究建筑哲學、建筑美學、設計哲學的學者加入了“詩意地棲居”的討論,完成了這個觀念傳播過程中的再一次僑易。從建筑哲學,到討論“詩意地棲居”,再到討論普通民眾的“居所”,完成這個跨越并不困難,而且這個討論與房地產行業越來越接近。但是,在房地產領域,“詩意地棲居”在建筑設計、在房地產文案中的應用,與審美存在、天人合一、自然和諧等觀念基本上沒有什么關系,倒是表現出了現代媒體行業的自行運作機制,以及房地產行業中的資本意志。經過變形的思想,成為一種自具生命力(Eigendynamik)的工具,可以衍生出許多新的用法。大眾媒介中的中式抒情美文,常常拿此句中的“詩意地棲居”作詩眼,引發開來。與“居”聯系起來,就意味著與建筑聯系起來,與小區規劃聯系起來,與房地產聯系起來。房地產商的廣告文案在“詩意地棲居”一句中找到了一個契合點。“‘喬裝易容,即嫁接喬義入僑,建構起喬僑類通的關系”。葉雋:《“僑易二元”的整體建構——以“僑”字多義為中心》,《僑易》(第二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在房地產文案領域,“詩意地棲居”由形而上的哲學觀、人生觀、審美觀,被替換成了實實在在的居住。而從“詩意地棲居”出發,房地產行業中的廣告文案撰寫人員舞文弄墨,可以寫出無數的房地產廣告美文。在房地產行業中,起著主導作用的資本意志將這個詩句演變為包裝各種房地產項目的商品美學要素。
中國城市的居民住房在中國地產商手里已演變成水泥與石塊的冰冷堆砌物,但家居建筑越是毫無詩意可言,房地產廣告中就越需要用“詩意地棲居”這類詩句來包裝各個房地產項目。這里涉及商品美學問題。商品美學的理想模式是,帶來表象,“但這些表象不會真正帶來人們所談論的、所追求的、所不會遺忘的、所想要的和一直所希望的”。[德]沃爾夫岡·弗里茨·豪格:《商品美學批判——關注高科技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美學》,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3頁。“詩意地棲居”這個詩句在房地產廣告的文案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因為這個外國詩句具備了中國式的詩情與風雅,因而它擁有創造詩意的幻象,這種幻象可以激活購買房產的欲望。在房地產廣告中使用這個詩句比直接搬出陶淵明或者“桃花源”更有效果,因為這句詩是舶來品。就像那些房地產商以歐美風景文化名勝對自己的樓盤命名、而往往并不傾向于將自己的樓盤用本土的“桃花源”來命名那樣。房地產商的廣告文案中很難想象會出現杜甫的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句杜詩雖然在討論房價飛漲、青年人購房難的文章中經常出現,但無法為房地產商準備出售的商品房提供一種美學幻象。不會有房地產商愿意將自己的房子說成是專門為“寒士”提供的。
“詩意地棲居”進入了房地產文案,意味著它從精神文化層面進入了器物層面,“詩意”受到了資本的掠奪。房地產廣告往往表現出對歐洲風格的崇尚,對歐洲精神和品位的臣服,并以歐洲為導向標。在房地產廣告中與“詩意地棲居”配套的樓盤命名一般都冠以歐美名勝:托斯卡納、普羅旺斯、愛丁堡、香榭麗舍、拉菲莊園、凡爾賽陽光、橡樹莊園、溫哥華花園、長島海灘別墅。而“詩意地棲居”既具備洋氣,又暗合了中國知識界對傳統詩意的集體無意識的認同。因而房地產商廣告文案的寫手們都認為可以用這句話來讓那些住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中的蟻族們覺得他們自己在“詩意地棲居”。
從源頭上看,荷爾德林跟這句詩就沒有什么關系,“詩意地棲居”這一著名的詩句是不是荷爾德林寫的其實也不重要。在大眾媒介流行的層面,重要的是這個詩句能夠造成的幻象。這里甚至有形象學的考量。德國在中國具有非常積極的形象,往往被視為詩人與思想家的國度。這一形象凝練在這個詩句之中。在中國的讀者看來,德國著名詩人所做的詩句,由德國權威思想家來闡述,應和了德國是詩人加思想家的國度這個形象。
使用“詩意地棲居”作為商品房廣告詞,是經過精心研究和設計的,它意圖使“人們憑借幻象找到意義,將幻象視為對自己和世界的和解”②[德]沃爾夫岡·弗里茨·豪格:《商品美學批判——關注高科技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美學》,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2、152頁。。這個詩句在中國的傳播、闡釋和演繹過程,已經形成了一種抽象財富。而這種抽象財富能給人一個有意義的表象,以遮掩其無意義之實。但幻象終歸是幻象,它與商品的實質并沒有什么關系,它只是通過包裝來提升商品的識別度。資本意志在毫無詩意之處肆無忌憚大張旗鼓地鋪陳著、宣傳著詩意,寫滿了“詩意地棲居”,而絲毫未察覺房地產廣告的強烈反諷意味。房地產商的廣告競爭實際上在于對潛在的購房者的印象之爭,這個詩句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一種資本的觀念物,足以調動起潛在購房者基于中國文化傳統的某種印象,退居山林,使接收者完全忽略荷爾德林詩句與中國房地產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這個詩句對房地產廣告作者的重要價值就在于,它具有幫助形成印象的作用。這類美輪美奐的廣告圖片和訴諸情感與情緒的文字難免會給購房者以深刻的印象,購房者難免會受到這樣精心設計的廣告的影響。在房地產文案中,“詩意地棲居”成了房地產商宣傳樓盤的有意識、有針對性的語言包裝材料,用以打造房地產品牌,從而形成品牌特征。
通過這個詩句,房地產的銷售標的被隱藏在荷爾德林的詩句之下。資本通過廣告造成一種假象:仿佛資本只對人類精神領域最高級的作品感興趣,而不是對利潤。藝術被用作假象去生產出“資本的統治是合法的”,以及“資本的統治與善良、真實、美好等的統治是同等重要的”這樣的幻象。因而,“藝術作品可以作為使人愚昧的各種手段中的一個來使用”。②商品美學決定了房地產廣告中這句詩的鋪開,活躍于房地產行業的資本意志需要制造幻象,而這個詩句具備制造幻象的能力。學術界的闡釋無意間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將“詩意地棲居”演變為制造情緒、情調、風格與印象的工具。這種情緒、情懷、格調、印象與中國傳統文人的趣味相投,與荷爾德林詩作本身卻相去甚遠,甚至毫不相干,與文化構建也同樣無涉。“詩意地棲居”在僑易過程中,由于走了風雅文人的傳統詩意的路子,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發生了扁平化。通過各種闡釋,這個詩句變得合乎中國詩作傳統審美路子的意境。“詩意”粘著中國式的感傷基調,得以流行。而正因為流行較廣,則具有了使用價值,被房地產商的廣告創意所霸占。“詩意”意義從哲學人生觀轉移到房地產廣告,成為僑易學中文化下延的實例。葉雋:《變創與漸常——僑易學的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42頁。海德格爾版的荷爾德林的這個詩句,成為文化僑易過程中輸入的一個空洞能指,不僅如此,這個詩句還盤活了浸淫于中華民族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的另外一個空洞能指——對隱居山林、獨善其身避世的渴望。這個詩句本身成為一種被清空了內涵的媒介,人們可以在這樣的媒介上加載任何內容。隨手點開“詩意棲居”的鏈接,便可以看到,“讓學生詩意地棲居在課堂”、“讓教師詩意地棲居在教育”中、“高考滿分作文:在平衡的生活中詩意地棲居”、“詩意地棲居原來是創業經”等五花八門的內容。
房地產行業反復利用這個詩句的過程也就是其意義被不斷地置換與掏空的過程。對這句詩的闡釋過程也體現了現代媒介的運作方式,對這個詩句的無限引用造成了能指的無限繁殖,在此過程中這個詩句同時也經歷了空洞化,成了沒有所指的能指,一個基本上被清空了意義的媒介表面,因而可以加載無數內容。“詩意地棲居”成了一個標簽和符號,上面貼著文化、高檔、風雅、情懷、審美、小資等等。這個詩句放在房地產廣告的文案中,似乎并無具體的與之對應的所指。這類空洞的能指無法用理性去論證,但它能夠造成印象,制造和捕捉情緒。因此在應用上具有了無限的可能性。“詩意地棲居”這種處于游離狀態中的空洞能指,由于其成為一種媒介界面,因而可以在廣告業和其他大眾媒體鋪開。
在文化交流中,西方漢學走的路徑與中國的截然不同。西方實實在在地關注中國的器物、題材,并以此與歐洲現存的東西進行詳細比對。這樣的漢學很快就成為為殖民、貿易、軍事和政治服務的“實學”。反觀我們的西學,常常完全喪失了主體性,變成了對西方文化景仰、崇拜、羨慕的表達方式,只有類似于“小資”式的自我情感宣泄。劉皓明:《小批評集》,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6頁。從處理文化媒介的角度來看,西方的漢學家走的是求實的路,而從這個詩句的闡釋傳播過程可以看出,中國的不少學者走了一條比較務虛的路。從媒介現象學的角度來看:“人可以至少有兩種方式與空洞能指所具有的潛在的無限的媒介視角(Perspektive)打交道。他可以一步一步地以經歷過的瞬間和固定所指來填充這個媒介富余——那么他就選擇了科學。或者他也可以去找尋那些空洞的、無含義的能指,并以此為議題——那么他就選擇了詩。”[德]鮑里斯·格羅伊斯:《揣測與媒介——媒介現象學》,張蕓、劉振英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1頁。在僑易過程中,如何處理和對待僑易對象至關重要。西方傳教士更注重于器物層面,而中國文人則走了風雅小資路線。不僅僅是內容上的轉變,工作和思維方式也都發生了轉變。在討論“詩意地棲居”的論文中,存在著不少中國特有的抒情式學術論文,也就是說在科學工作中,不少學者也繼續著詩的思維,繼續擴充著空洞能指,繼續將“詩意地棲居”推向漂浮不定的、實際上被掏空了意義的空洞能指。
許多日耳曼學者對海德格爾評論荷爾德林詩歌進行質疑,他們的質疑有根有據,以細致的文本分析和扎實的版本考據為基礎,他們的聲音雖不容忽視,但基本上被學術界和媒體界不斷涌現的有關“詩意地棲居”的新論文和文章所淹沒。他們進行的實際上是一種比較無望的工作,以理性的力量來對抗媒介表面上空洞能指所發出的力量,往往是徒勞無功的。“詩意地棲居”的最與時俱進的應用我們已經可以在網絡上找到了:“開放小區,實現‘詩意地棲居。”http://news.sina.com.cn/o/20160223/docifxprqea5021308.shtml.這是網絡媒介用海德格爾式的荷爾德林詩句對拆除圍墻所作出的響應。我們今后還會遇到“詩意地棲居”這個空洞能指發出的無數新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