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以新時期文學中的現代化敘事為考察對象,結合具體作家的作品分析,認為新時期文學對西方現代化的想象從告別革命、確認戀愛與啟蒙的地位開始,最終走向了對西方現代化的詩意化認同。也有少數作家認識到了現代化的真實與殘酷性,感受到了灰色的西方的現狀。無論是何種西方現代化敘事,都遵循著“新啟蒙主義”的現代化敘事邏輯,這也構成新時期文學現代化書寫內在的思想局限。
新時期文學;現代化敘事;新啟蒙主義I206=6A010406
現代化作為中國20世紀至今的一個語境特征,并非一個單維的概念。把它置于新時期文學中來考察,不同的作家和文學作品對西方現代化的敘述方式也有所不同。解讀這些不同的現代化敘述方式,可以讓我們了解新時期文學“現代”觀念的發生歷程及其局限,以反觀我們當下對待現代、對待西方的姿態。
現代化是發展中社會為了獲得發達的工業社會所具有的一些特點而經歷的文化與社會變遷、包容一切的全球性過程。從歷史上來講,它主要指近代以來,世界各國一種以西歐及北美地區近現代以來形成的價值為目標,向其尋求新的出路的過程。一般而言,現代化包括了學術知識上的科學化、政治上的民主化、經濟上的工業化、社會生活上的城市化、思想領域的自由化和民主化、文化上的人性化等。現代化的核心是“人性的解放”和“生產力(效率)的解放”。①因此,現代化在新時期常與西方化的內涵相近。本文中的“現代化敘事”是觀察者按照自己的文化的模式在文學化或社會化的過程中對西方(現代)的總體重建,這和作家對自我與他者、對本土與異域的自覺認識息息相關,并受社會文化變遷的制約。作為“他者”的西方想象,在文本中以多種形式存在,它可以是具體的人物、景物、風物、書籍的描述,也可以是觀念和言辭,它是存在于作品中的客觀物象與相關的主觀思想、情感和意識的總和。
一、 革命的告別:隱而未彰的“西方”
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②,被視為“三只報春的燕子”③之一,是新時期文學開端的標志。雖然當時的政治形勢還在“兩個凡是”籠罩之下,但此時的中國社會及其思想文化領域正處在由否定“文革”、擺脫極“左”向解放思想、開創“新時期”的急劇變革之中。劉心武的《班主任》“以揭批‘四人幫為綱”引起轟動,并獲得全國第一屆優秀短篇小說一等獎。但是,筆者注意到,《班主任》之所以如此準確地為時代“把脈”,除了其對“四人幫”的“顯性”批判之外,還有其隱而未彰的“西方”想象,即巧妙地運用了《牛虻》兼具“西方”和“革命”的雙重身份,打開了新時期文學中“人性”與“階級”之間的對話空間,呈現出革命倫理秩序向新的注重個人才智的人道倫理格局讓渡的過程,向愛情與啟蒙致敬。
“在《班主任》中,劉心武其實還調動了《牛虻》一個隱而未彰的因素,即它是由《國際歌》開創的‘世界革命文學的一部分,對《牛虻》的態度,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對‘革命的態度”羅崗:《“讀什么”與“怎么讀”——試論“重返80年代”與“中國當代文學”》,《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牛虻》是英國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出版于1897年的歌頌意大利革命黨人牛虻的小說,是一部反抗強權、爭取自由的世界現代革命小說。牛虻參與了反對奧地利統治者、爭取國家獨立統一的斗爭,最后為之獻出了生命。他有著從一個虔誠的信仰基督教的小資產階級成長為一個革命者的傳奇經歷。
王瓊:論新時期文學中的現代化敘事謝慧敏和啟蒙者張老師在關于《牛虻》的評價問題上存在著分歧。謝慧敏認為《牛虻》是黃書,用革命倫理來批判人道倫理(謝慧敏見《牛虻》里頭有外國男女談戀愛的插圖)。而宋寶琦也從中讀到了愛情,窺探到了牛虻和瓊瑪的小資產階級愛情,也認為《牛虻》是黃書。在這里,《牛虻》一書中的革命性是張老師批判謝慧敏、宋寶琦以及“四人幫”的武器。而對于《牛虻》中的人道倫理尤其是愛情,張老師無法解釋,敘述者用“他們又都是在并未閱讀這本書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做出這個結論的” 這樣含混和模糊的語句來避開這個問題。張老師的無法解釋而非大力批判已經在文本中為《牛虻》正了名,革命倫理和人道倫理都各自歸屬到17年以來的主流文化譜系中。
《班主任》巧妙地運用了《牛虻》兼具“西方”和“革命”的雙重身份,進而打開了新時期文學中“人性”與“階級”之間的對話空間。“革命”與“戀愛”在新時期初期均具有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新時期批判“文革”,以批判“四人幫”為歷史批判的元話語,對“文革”運動所形成的對人性的專制與壓抑的批判也是新時期政治實踐的重要一環。但批判“文革”所形成的思想文化體系,僅僅依賴于“現代化”這一文化遠景的允諾是不夠有力的,所以重新激活“革命”這一宏大敘事,同時肯定個人日常生活的基本欲望和價值追求,就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迫切需要。同時,“戀愛”在文學中的重新確立,也是知識分子向新時期意識形態所建構的新的現代化的文化秩序認同的體現。
較為有趣的是,張俊石對“人性論”其實是有批判的,但是這種批判僅僅是一種空泛的去革命化的修辭。張俊石在對“人性論”的質疑中,肯定的是知識的重要性,從而確立了掌握知識的知識分子的啟蒙地位。張老師認為“資產階級標榜‘自由、平等、博愛,講究‘個人奮斗、‘成名成家,用虛偽的‘人性論掩蓋他們追求剝削、壓迫的罪行”。但同時,張老師在分析宋寶琦“嚴重的資產階級思想”時并未對上述的人道主義思想全盤否定。他稱這些所謂的“資產階級思想”,尤其是資產階級的典型思想“知識即力量”的觀念是資產階級在上升階段的思想觀點。關于這些上升階段的思想,宋寶琦的“頭腦里并不多甚至沒有,他有的反倒是封建時代的‘哥兒們義氣以及資產階級在沒落階段的享樂主義一類的反動思想”。
同時我們看到,《牛虻》和《青春之歌》本來是試圖用“階級論”(革命)來克服“人性論”(愛情),但宋寶琦從其稱之為黃書的《牛虻》中讀到了牛虻和瓊瑪的愛情,謝慧敏讀其稱之為黃書的《青春之歌》而“心跳神亂”(雖然只是隨便翻檢了幾頁),宋寶琦、謝慧敏都從革命加戀愛的成長小說中讀到了正常的個人欲望話語,尤其是對自由戀愛的追求。而張老師批判的虛偽“人性論”,卻通過其非常賞識的石紅得以肯定。石紅竟認為《青春之歌》“可帶勁啦”,而這里的“帶勁”,很明顯地傾向于個人欲望話語。所以,革命倫理在張俊石這里只是一種去革命化的修辭。《班主任》所要艱難表達的,還是新的注重個人才智的人道倫理。由此,“革命化”的倫理秩序走向了解體,注重個人才智的人道倫理逐漸形成新的話語格局。所以我們可以說,《班主任》中的隱而未彰的“西方”想象預示著新時期革命倫理向人道倫理讓渡的開始。
二、 絕對的現代:詩意化的“西方”
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時代特點正如鄧小平所言:“我們在科技和教育方面損失了20年或者30年的時間,但我們相信中國人是聰明的,再加上不搞關門主義,不搞閉關自守,把世界上最先進的科研成果作為我們的起點,洋為中用,吸收外國好的東西,先學會它們,再在這個基礎上創新,那么我們就是有希望的。如果不拿現在世界最新的科研成果作為我們的起點,創造條件,努力奮斗,恐怕就沒有希望。”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鄧小平思想年譜》(19751997),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4頁。所以,學習西方先進科技,融入改革與開放的大潮,是知識分子與主流意識形態達成的高度一致的集體意識。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沖動與期待,焦慮與渴求,所有關于現代化的情緒與想象匯聚在一起,橫掃和攪動了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要找回被耽誤的青春,要抓住曾錯過的機遇,要通過“言說”和“想象”,把一個異己的“西方”變成中國的內部風景,這是大眾意識形態的一種共同的意向。就像韓波所宣稱的那樣:“要絕對的現代。”現代化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大張旗鼓地鋪開了它在中國的史無前例的工業化運動。一些知識分子懷著理想主義激情,展開了面向未來的關于現代化的宏大敘事。在知識分子最初的現代化想象中,現代化與西化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或者可以謹慎地說是以西方為參照系的現代化。
在新中國成立初因寫《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而受壓制的王蒙,此時迫不及待地運用很“現代”的意識流手法,寫了一部召喚和歡呼現代化的抒情小說《春之聲》王蒙:《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春之聲》的基本故事情節是:擔任科研工作的工程師,剛剛從國外考察歸來,他一開始在悶罐子車廂里感覺到不舒服、不愉快,后來他在車廂里聽到有人在收聽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還看到一位婦女在學德語,這使他快活起來。他仿佛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和力量。王蒙自己也承認:“請主人公擔任科研工作,又剛剛從國外考察歸來,這樣,才能加強悶罐子車給人的落后感、差距感,這種感覺不是為了消極失望,而是為了積極趕上去。”王蒙:《關于〈春之聲〉的通信》,《小說選刊》,1980年第1期。在王蒙看來,“自由市場、百貨公司、香港電子石英表……三接頭皮鞋”,還有“三洋牌”錄音機、內燃機車、三叉戟客機、萊茵河的高速公路、斯圖加特的奔馳汽車工廠、西門子公司、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差額選舉、歌唱的法蘭克福的孩子們、學外國語的婦女等等,都是神州大地應該普遍具有的現代化表征。為了突出強化他對這種現代化的肯定性態度,他意味深長地選擇了“火車”這一敘事空間,并賦予其獨特的文化意蘊。“火車”,作為現代工業文明的產物和象征,以其特有的速度、力量和龐大的體積,以及鳴笛時的巨大聲響,強烈地左右了人們的視聽想象力。它不過是一種交通工具,但汽車和輪船卻不能像它那樣帶來人口和物資大規模的急劇流動。每個身處其中的乘客,聽著沉悶而急促的火車吼叫,看著窗外景物的瞬間遠逝,感受到的恐怕是對遲緩、無力、單調的傳統生活方式的遠離和拋棄。火車飛速向前奔馳,展現的正是人們對前途的欣喜和期冀。火車上的擁擠和混亂,卻被作者忽略,他看到的只是“新”的事物。比如:換了新車頭的火車,新刷的油漆,等等。作為遼闊中國的一個符號隱喻,火車裝滿了“小鳥、五月、煙草花和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這種聲音,其實正是王蒙這一類體制內精英知識分子對現代性普降中國這一時代圖景的歡呼和單純的憧憬。
有論者深刻指出: “在這種貌似漫無規則的意識流動中,我們仍然可以感覺到敘述者的思路其實非常明晰: 北平、法蘭克福、慕尼黑、西北高原的小山村、自由市場、包產到組……‘意識流在此所要承擔的敘事功能只是,將這些似乎毫不相關的事物組織進一個明確的觀念之中——一種對現代化的熱情想象。嚴格地說,這是一種相當經典的‘宏大敘事,只是,它經由‘內心敘事的形式表露出來。”蔡翔:《專業主義與新意識形態》,《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2期。王蒙自己也坦言自己西方想象的典型性:“在落后的、破舊的、令人不適的悶罐子車里,卻有先進的、精巧的進口錄音機在放音樂歌曲,這本身就夠典型的了。這種事大概只能發生在80年代的中國,這件事本身就既有時代特點也有象征意義。”王蒙:《關于〈春之聲〉的通信》,《小說選刊》,1980年第1期。
作為“重放的鮮花”的王蒙,自然有著強烈的革命認同。而革命,在《春之聲》中,只是作者意識流式的追憶:“不,那不是法蘭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鄉……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北平。華北局城工部所屬的學委組織了平津學生大聯歡、營火晚會。……一支一支的歌曲激蕩著年輕人的心。最后,大家終于發出了使國民黨特務膽寒的強音: ‘團結就是力量……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信念和幸福永遠不能分離。……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遙遠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飄揚著五星紅旗的首都。”革命記憶(平津學生大聯歡及營火晚會)和革命信念(革命歌曲及飄揚著五星紅旗的首都)屬于過去17年的文化傳統,而現在與未來則在敘述中滑向了詩意的西方(法蘭克福)。因為有了西方現代化的指引,“他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轉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應該忘懷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碼,這是非常珍貴的”王蒙:《春之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5期。。
“文革”結束以后,已經有更多的知識分子有機會接觸西方。當時在文壇上已經卓有成就的知名作家和文化領導人,如劉心武、王蒙、茹志鵑、王安憶、張潔、張抗抗和叢維熙等,他們都曾接受西方文學或文化團體的邀請,代表中國到西方從事文化交流活動,并留下了大量的域外游記。如張潔的《一個中國女人在歐洲》、王蒙的《浮光掠影記西德》、劉心武的《劉心武海外游記》、高曉聲的《尋找美國農民》、馮驥才的《電腦文學》、鐵凝的《沒有夢的旅行》等等。作家游記中所呈現出來的西方現代想象和《春之聲》一樣,大都是物質豐富、技術先進、民主自由、環境優雅、人民熱情友愛的西方。
新時期作家把想象中的西方作為未來,從中汲取了反觀歷史現實的思想、審美的另一維度,提供了巨大的文學想象的資源。這主要源于對現代化的追尋和急于確立民族歷史主體地位的渴望。處于后殖民文化語境中的中國作家在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全球化時代,面對西方的姿態便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向西方學習、反思自身的烙印。并將自己的理想寄托于西方,把西方構造為自己的現代烏托邦。而且,對西方的美好想象可以說已經沉積到了普通民眾的社會心理層面,成為新時期一種社會集體想象。
但是,我們也應該意識到,想要融入更為安全的象征秩序(西方)的急切欲望,實際上泄露了這一現代想象的內在危機。這種把西方作為詩意化審美對象的現代化想象呈現出一種一廂情愿的片面樂觀。詩意化的西方書寫在傳統與現代的二元論中展開西方想象。顯然,這種現代化想象,是以科技進步和商品擴張為特征的英美工業化模式為基礎的,并且想象的著力點集中在西方物質文明的現代化程度上,呈現出單一消費主義的端倪。新時期文學對西方詩意化的書寫遮蔽了其對改革過程及其奉為楷模的西方現代化模式的反思。另一方面,新時期文學的西方書寫用西方的現代化大工業否定了中國自身的建國運動和工業化(被視為落后的),社會主義自身的現代化的歷史和自審被割斷和回避了。
三、 真實的現代:灰色的西方
現代既是一個空前進步的時代,也是一個徹底絕望的時代,而這兩面都構成了“真實的現代”。80年代初期,中國作家雖然把西方詩意化,但面對西方社會存在的社會弊端,也并不是沒有絲毫的反思。丁玲在《紐約曼哈頓街頭夜景》丁玲:《紐約曼哈頓街頭夜景》,《文學報》,1982年10月7日。中就突出描寫了這樣一位“對周圍是漠然的,行人對他更漠然”的老人:“在這里他比不上一盞街燈,比不上櫥窗里的一個仿古花瓶,比不上掛在壁上的一幅亂涂的油畫,比不上掠身而過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藍圈,血似的紅唇,更比不上牽在女士們手中的那條小狗。他什么都不能比,他只是在一幅俗氣的風景畫里留下一筆不顯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縷冷漠和凄涼……”類似的還有王蒙在《浮光掠影記西德》中描述的一位西德漢堡的大西洋飯店樓下大會客廳角落里的老琴師,劉心武在《劉心武海外游記》提到的在巴黎的地鐵中遇到的一個醉漢等等。這些作家都不約而同地把同情和關愛投向了豪華光艷的現代西方社會中的無產者,并進而通過弱勢群體看到了同樣處于弱勢的中國。現代化西方大都市中物質的奢靡浮華與弱勢群體的孤獨凄涼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極大的貧富懸殊讓作家對西方感到隔膜,感到“這里有一切,這里沒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沒有,唯獨只有我”丁玲:《紐約曼哈頓街頭夜景》,《文學報》,1982年10月7日。,更讓作家產生與西方欲接近卻遠離,似有緣卻無緣的過客感。
信仰伊斯蘭教的張承志描述了他在走進德國的科隆大教堂后的心理感受:“就是一種使我好奇,使我冷靜,逐漸使我起了一層反感的莫名氣氛。它沉浸而下,傲慢而專橫地擦疼我的皮膚……它以現代化后的優越和德國人的優越感繼續用那嚴厲而徹骨的氣氛摩擦我的肌膚。”③⑤張承志:《牧人行歌》,北京:中國盲文出版社,2007年,第231、217、223頁。他在廣漠壯觀的美國平原上能感受到“美國之綠蒸騰著一股驕橫之氣,掀動著遍地飄揚的星條旗”。諸如“經常聽到據我看來是毫無教養的不禮貌的問題:你愿意住在美國嗎?你在中國感到自由嗎?你來到這兒你感到幸福嗎?你有汽車嗎?”③這樣的問題使他忍無可忍。張承志作品中的西方書寫比其他作家更具反思品格,他是在為自己尋找“一種今后存在的形式”。在《綠風土》張承志:《綠風土》,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中,他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中、高速公路上、遼闊的綠色平原上,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和中國的關系,思緒不斷閃回到中國的國土,閃回到“酷熱如火的鮮紅山脈”,他急切地對自己發出呼喊:“回到亞洲去吧,回到北亞,回到東亞,回到中國,回到內蒙古草原、新疆樞紐和隴東山地。在那里,那綠風土中的秘密已經離你很近了。”⑤張承志對西方的反思是清醒而自覺的。有研究者認為,張承志從北中國的大草原出發,擴張了《北方的河》中的“北方”與“大陸”等地理邊界和感情邊界,成為不斷增殖的地理概念。與這個“地理中國”相匹配的是人文內涵,他試圖建立起一個民族的傳統精神框架,從而充實起一個與他所批判的“西方”相抗衡的“中國”形象。項靜:《游歷西方與中國認同——重讀張承志的〈綠風土〉》,《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3期。
自晚清以來,中國“中心帝國”的傲慢之夢已被稱之為“蠻夷之地”的西方打碎,從技術到制度再到思想文化層面的學習與追趕成了國人對待西方的主要方式,西方的影響在不斷質疑中越來越廣闊地覆蓋了中國的思想界。在整個20世紀的西方現代化想象中,“進步理性主義”將西方現代化的歷史看作優勝劣汰、不斷進步的過程,逐漸形成中西二元對立的文化觀和進化論的歷史觀。在新時期的改革開放進程中,對現代化的熱望使中西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和直線式的歷史觀念仍占據主流,這也決定著中國面對西方時的言說方式和姿態。而“灰色”西方的想象無疑是新時期文學內部對這種簡單思維模式和直線式歷史觀的反省,但這種反省僅僅局限于少數作家的少數作品。
四、 結語
新時期文學對西方現代化無論是認同或反思,其歷史大背景都是在告別“文革”的前提下形成的廣泛的改革共識。其核心是有關社會主義現代化、社會主義民主和社會主義文化現代性的烏托邦想象。配合“思想解放”、“現代化”與“改革開放”的宏偉敘述,“新啟蒙主義”潮流要展開其解釋歷史、塑造未來的意識形態實踐,不斷向西方尋求資源。在“新時期”這個偉大的起點上,逝去未遠的集體性的創傷性記憶通過“反專制”、“反封建”的敘述被界定為蒙昧和失效的“他者”,融入西方中心的現代化則被標舉為一種普世的道路。
“新啟蒙主義”的中西觀決定著中國新時期作家的西方書寫。“新啟蒙主義”在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下描述和想象西方。“新啟蒙主義”思潮中最激進、最核心的東西,是它想憑借“援西入中”,也就是憑借從“西方”“拿過來”的新的西學話語來重新解釋人,開辟一個新的論說人的語言空間,建立一套關于人的新的知識——這不僅要用一種新的語言來排斥、替代“階級斗爭”的論說,更重要的,還要通過建立一套關于人的新的知識獲得對人、對人和社會、對人和歷史的關系的解釋權。這種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全面的非政治化、非歷史化的“單一現代性”理解,在之后的“85新潮”中國現代派文藝那里得到了一種感官、審美和形式主義的肯定和強化,并配合中國各個領域的現代化步伐,構成了改革時代中國現代化的自我空間。
“新啟蒙主義”思潮曾經蘊含著巨大的批判潛能,由于新的現代化意識形態的組織與規劃,這些批判潛能逐漸喪失了內在的活力。其作為“文革”后中國當代社會最具影響力的現代化的意識形態,隨即“由一種富于激情的批判思想轉化為當代中國資本主義的文化先聲”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天涯》,1997年第5期。。這就決定了新時期文學對待西方現代化時有著巨大的激情和盲目的歷史樂觀主義。因此,新時期文學對西方形象的建構往往與主流意識形態合流,也無力對主流的社會集體想象進行批判和重建。新時期文學中的現代化敘事由于時代與思想基礎的局限,難以確立具有真正獨立性的知識分子話語權,對西方的認同缺乏理性的審慎與深度的反思,更無法真正擔當起對中國社會主義傳統與西方文化進行反思的雙重歷史使命。而如何在全球生產和消費主義彌漫的今天,對待中國傳統與西方文化,重建中國文化的主體性,仍然是中國面臨的巨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