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通謳
一、其高蹈不群的行止里有“狂”
本文開篇孔子就以十分謙和溫暖的態(tài)度說了“以吾一日長乎爾,勿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一句,營造了一個寧馨寬松民主和諧的談話氛圍,再明確討論任務:“如或知爾,則何以哉?”簡言之,即讓大家暢談理想抱負。子路、冉求、公西華均規(guī)規(guī)矩矩一一扣題作答,何其恭謹認真,其答妙與不妙姑且不論,僅是姿態(tài)禮數(shù)就跟曾皙的一邊醉心琴瑟一邊聞聽之貌大不一樣。歷來論家品鑒的都是孔子創(chuàng)設的課堂氣氛,沒有去認真探究曾皙在課堂上的狂放不羈。其實,就算那時的課堂形式靈活自由,各自修習內(nèi)容不一,就算曾皙和孔子均喜歡音樂(論語里有孔子、接輿、曾皙三人唱歌的記載),課堂上曾點鼓瑟是為人助興,為己助思,但其對待先生孔子的問話態(tài)度畢竟有置若罔聞或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嫌疑,其對待同窗畢竟有叨擾聒噪的非禮。因為先生關于討論的要求明明在此,大家都能撇下各自愛好謹守規(guī)矩禮遇先生回答問題,唯獨他特行獨立卓爾不群鼓瑟弄弦行止乖張,對先生與自己同窗的交流討論顯出事不關己不咸不淡愛理不理的行止狀貌(雖然一邊鼓瑟,一邊在聽討論),客觀上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 這般我行我素倨傲不恭的形容,就算能口誦詩書眼觀經(jīng)史手撫絲竹不誤交流,也說不上是契合于孔子當時對禮的要求的。
從普遍聯(lián)系的觀點說來,曾點對孔子的問話、對師生討論表現(xiàn)出的輕慢、漠視行狀,能合于當時的禮教要求、君子姿態(tài)嗎?即使孔子待人寬厚宏博,課堂自由疏放,曾點其自身修為依然有悖于當時的常理而堆出于岸,木秀于林。七十二賢之一,不能說他心理沒有這些禮教,只能說其骨子眼里確實灌滿了不合時宜的“狂狷”,時時處處會不自覺的漫溢而出。
二、其投石問路的狡黠里有“狂”
“點,爾何如?”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這是沉醉于鼓瑟的曾點在聽到孔子的詢問后的回答。你看他,“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一個“?!弊?,當是曾點聽見孔子的提醒后,才住手止瑟的自然稀聲、自然休止現(xiàn)象(不可能恰好是聞問之時,樂曲正好終了,像寫小說一樣的巧合),可以想見在這堂討論課上,他一直是一邊沉迷于鼓瑟調琴一邊聽取議論,率性而為旁若無人的。再聽他,移瑟的“鏗爾”之聲或是“曲終收撥當心畫”的瀟灑收束之聲,看他“舍瑟而作”的稀里嘩啦煞有介事之做派,均可謂奪人眼球,有別時人大異同窗,似乎有一種波翻浪涌似的“狂”勁按捺不住??剂课谋局猩崴l有這樣的行為描寫?這,豈能是閑筆!
三、獨留累問的乖張里有“狂”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聯(lián)系前后文看曾皙此舉此言頗有玄機,其機杼深邃,很值玩味。要知道這個“后”定然不會是巧合落后,因為有“問”在焉,當然只能是心事盤桓,有所希冀了。你瞧三子者誰落后了?獨有他與眾不同。琢磨他的“夫三子者之言何如?”若說他是想知道先生對三子者的點評,怕是輕看了個中深意,簡單了些。從孔子的再一次回答他,也似可瞥見其中奧妙:“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已矣”(罷了)的語氣里明顯有厭煩、微微責備的意味,可見出孔子其時對他的孤高氣已是明察秋毫。這絕不是筆者忘加推測,聯(lián)系前邊“何傷乎?”的語氣語義,圣人孔子能不覺出他狂狷的心事,能不再加以委婉高明的提醒?其再一次強調“亦各言其志也”就是對他品長論短的狂狷心理的微妙規(guī)諫。你瞧,他心猶不甘:那“夫子何哂由也?”的追根溯源之問,浩瀚深邃的孔子意味深長地答以:“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琢磨這些話語,表面上都是在針對子路的“其言不讓”,其實,下意識里又何嘗不是對曾皙狂狷性情的旁敲側擊妙語暗示。表面上在責備子路,深意在循循善誘不漏痕跡,順水推舟一石二鳥,暗藏豐富的弦外之音。即表面句句針對子路語帶批評,暗中卻又句句兼著針砭“曾皙之問”的狂狷。雖然對曾皙無為之為、禮樂之治、行儒祈禱的浪漫主義之舉頗加贊賞( “吾與點也” ),但對“三子者”積極入世的現(xiàn)實主義治理之道,無論是強國、富民、邦交等“規(guī)規(guī)于事”的志向也并未否定鄙薄,這情感充沛的答語中,潛臺詞非常明白:都是治國之道,本無分軒輊。于是在對子路的粗率不謙有所哂笑時,摟草打兔子于不露聲色不著痕跡地對曾皙種種狂狷之舉給以了綿里藏針吹面不寒的敲打,既讓曾皙知道了“何哂由也”,也讓曾皙服下了這不苦口的良藥,油然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