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榮[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29]
“精神荒原”:欲望和人性的失衡
——談余華小說《兄弟》
⊙ 王榮[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29]
在《兄弟》中,余華通過描寫“文革”時代和“改革”時代具有時代意義的人物,在荒誕現實的敘述中揭示了不同時代人們所面臨的相同生存問題,體現著作家的人文關懷。
《兄弟》 欲望 人性
當沉浸在余華的《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的審美習慣之中的讀者讀到《兄弟》的時候,受到挑戰的閱讀期待視野總會讓人們做出相對激烈的反應。作為一個讀者,應該從《兄弟》本身出發,而不是從以往的余華出發來解讀作品,這樣才能真正了解到作者通過這個故事,到底想要揭示什么。閱讀的意義正在于此。本文以《兄弟》為文本依據,探討文本中揭示的人類共同的精神困境。
余華曾說:“歷史的差距讓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歐洲四百年的動蕩萬變,而現實的差距又將同時代的中國人分裂到不同的時代去了。”①他在《兄弟》中反映了這種劇變,欲望和人性這兩種話語構成了小說的敘述張力。小說以欲望和壓抑的人性為切入點,展現了急劇變化的時代對身處其中的人造成的扭曲和變形。一方面,對于人性的描寫側重的是精神和靈魂的溫度;另一方面,欲望的描寫側重的是人性的變化,展示的是鮮活的人物特征。《兄弟》上下部對精神和欲望各有側重,展現出不同歷史環境中的人們所經歷的虛空和荒涼。
《兄弟》中敘述的“文革”故事是對之前余華“文革”敘事的延續,既有溫情和苦難的交織,又有戲謔式的敘述和解構嚴肅的意味。上部集中敘述了兩個事件,一件是李光頭在廁所偷窺的事件,另一件則是紅袖章對宋凡平的殘暴事件,從這兩個事件我們可以對劉鎮的整體風貌做出一個判斷。
李光頭在廁所偷窺的事件轟動劉鎮,既因為他的親生父親死于這一行為,更因為他偷看的是劉鎮“全民情人”的屁股。因此,在明處,人們議論著這種行為的不恥,以看客的身份對他進行嘲笑和批判,并把他拉出來當眾游街,用虛偽的道德來掩蓋自己的齷齪行為;在暗處,所有人又使盡各種招數希望能打聽到關于林紅屁股的秘密。諷刺的是,李光頭因禍得福,換得了五十六碗三鮮面,把瘦小的自己吃得紅光滿面。人們在經濟拮據的年代,用物質來換取虛無的偷窺幻想,這種在壓抑年代中產生的欲望,似乎必然引出壓抑解除后的瘋狂。
作者用相當的篇幅和濃重的筆墨描寫了劉鎮群眾對李蘭的精神暴力和對宋凡平的肉體暴力,尤其是宋凡平遭受暴力的情節,讓人切齒與心寒。宋凡平在遭受暴打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伸張正義;他慘死街頭的時候,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更沒有人愿意幫兩個年幼的孩子將死者送回家。對于如此殘忍的畫面,冷漠的劉鎮人都可以視而不見,可見暴力和鮮血喚不醒人們麻木的精神。時代帶給了人們壓抑,也賦予了他們瘋狂,法制和道德的空置,使這種壓抑有機會依靠暴力來得到釋放,作者用“紅袖章”來代表人性惡的極端。在政治權利外衣的庇護下,一群享受暴力的人會釋放出多么令人不可思議的獸性?“紅袖章”們對宋凡平泯滅人性的屠殺,已經喪失了權威和理性,進入獸性的瘋狂。
宋凡平用他一以貫之的堅韌和樂觀的態度面對苦難,他的身體雖然被屢次打倒,但是他的精神從來都是像豐碑一樣矗立。誠如朱光潛先生所說:“肉體的失敗往往在精神的勝利中得到加倍的補償……我們可以說悲劇在哀悼肉體失敗的同時,慶祝著精神的勝利。”②在宋凡平達觀的人生態度的影響下,宋凡平、李蘭、宋剛、李光頭重新組成家庭,這在別人看來是笑柄,但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社會單位,凸顯的是在“文革”慘烈的社會環境下尚能呼吸的人性光芒。
政治外衣下的暴力讓人心驚,道德外衣下的語言暴力也同樣讓人不寒而栗。李蘭這位無辜的寡婦還沒來得及承擔喪夫之痛,便承擔起了丈夫帶來的屈辱,在喪失了人與人之間至關重要的和諧和關愛的劉鎮人們的眼中,仿佛在廁所偷窺的是李蘭而不是劉山峰。在強大的道德輿論的圍攻下,李蘭變得沒有悲傷,沒有憤怒,而只剩下恥辱了。她上街的時候仿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她只敢緊貼著墻走,把頭低到胸前,甚至不敢站到自家屋子的窗前。
劉鎮看客們的“本領”在李蘭身上的成果可謂“卓越”,語言軟暴力的傷害并不亞于肉體的傷害。
余華在上部中對劉鎮的描寫是偏向于隱性的敘述,整體氛圍的鋪墊借助的是細節的張力,讀者在閱讀中先從人物著眼,進而才能發現敘述者口中的“我們劉鎮”是一個怎樣的劉鎮,有著怎樣的沉淀,有多少不成文的低劣風氣。實際上,劉鎮像一頭沉睡猛獸,在瘋狂的政治運動的大潮中開始漸漸復蘇,準備著一場更為迷亂的狂歡。
在《兄弟》下部中,作者延續了上部的敘述方式,將敘事環境由歷史帶到時代現場,將目光投向處于改革開放浪潮中的劉鎮。其時,劉鎮完全進入了一種迷狂的狀態,欲望化的社會景象在劉鎮進行了更為生動的演繹。余華認為人性的本體是徘徊在現實秩序和本能欲望之間的。表面上看大家都生活在共識性的秩序中,擁有一套完備的道德體系,但人的內心又不時地徜徉在“反秩序”里,徜徉在自我的真實世界中。這是一個非理性的精神世界,它赤裸裸地展示著人的本能欲望,至于現實中的人們對秩序是維護還是顛覆,就主要依從著“利我”的原則,即取決于他們能否得到集體狂歡的快樂。③在“改革”時期,外部環境的急劇開放,使個體的欲望爆發,呈現出人性內部的瘋狂和外部環境同鳴共奏的荒誕場景,蘇醒了的劉鎮進入了一個顛覆倫理、浮躁縱欲的時代。
李光頭一夜暴富成為下部欲望狂歡曲的導火索,三十多個女人與李光頭對簿法庭、相逼認子的滑稽場面,使他成為新聞人物。習慣了受關注的感覺后,他又策劃了一場令他更加聲名大噪的“處美人大賽”。劉鎮成了“李光頭鎮”,作為金錢符號的李光頭成了全鎮的風向標。一場喜劇加鬧劇性質的欲望演繹賽拉開帷幕,“李光頭鎮”的人們為了能得到更多的錢忙得不亦樂乎,江湖騙子周游來了,全國各地的所謂“處美人”們也來了。余華以欲望狂歡化的場景、漫畫式的夸張筆法寫了聲勢浩大的“處美人大賽”,這種欲望話語在看似荒誕的情景中延展,卻有著欲望不斷發酵的現實本質。比賽變成了權、色、錢的交易,更為諷刺的是最后的冠軍是一位兩歲孩子的母親。一出出爆炸式的鬧劇過后,留下的是更多的空洞和無意義。
劉鎮人對生活沒有了正確定義,只是在盲目的對金錢的追逐中填補著自己的空虛,一次又一次地跌入茫然無措的境地。余華說:“我更關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④作者在最后交代了幾個主要人物在物欲得到極大滿足之后的生活狀態:余拔牙癡迷于追隨世界各國的政治運動中;王冰棍在五星級門衛室中無所事事,在電視中捕捉余拔牙的身影;童鐵匠陷入了在“紅樓”中尋找性欲滿足的精神空洞之中……在個體生存的環境中,缺少了一個終極意義的存在,這種缺乏使得個體的局限性無法在欲望滿足的狂潮之外找到自身的生存價值,從而進入了“百年孤獨”式的循環虛空之中。
宋剛老實本分,為人善良;李光頭野心勃勃,大膽果斷。作者安排了兩個形成鮮明對比的人物成為兄弟。宋剛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兒子、好兄弟、好丈夫,為了自己愛的人百般遷就,一開始為了李光頭傷害林紅,后來又因為林紅跟李光頭斷絕關系,最終在不斷的搖擺和自責中,走上了江湖騙子的道路。他始終是別人的影子,為了這種無尊嚴、無原則的堅守,宋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李光頭的身上體現的是適者生存的法則,他能夠把握時代發展的契機,從“破爛大王”到全國聞名的企業家,他一心追尋著物欲的極大滿足,直到他聽到宋剛的死訊時才恍然大悟,孤獨成為無可挽回的結局。
一個是順時而動的投機者,一個是落伍的“樣板人物”;一個過分強調自我,一個總是被他人左右;一個把握了時代卻把握不了自己,一個把握了自己卻被時代淘汰。兩個人最終都成為個人欲望的犧牲品,沒有探索到生命的意義。從價值維度來解讀這部作品,很多問題值得思考,這些問題關于人,關于社會,關于未來。好的作品像一個路標,無論我們什么時候經過它,總能得到指引。在滿足欲望和人性堅守中,只有不迷失自我,才能最終抵達理想的彼岸。
①余華:《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頁。
②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88頁。
③洪治剛:《余華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
④余華:《虛偽的作品》,見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89頁。
[1]余華.《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作者:王榮,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趙斌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