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寧 肖祥彪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4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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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莫言小說創作的文化人類學意義
徐寧肖祥彪(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411201)
摘要:莫言構建的高密東北鄉有其真實性——基于人性的真實;有其虛幻性——基于文化之上。人性的自發性價值體系與文化的自為性價值體系相互對立。莫言創作的意義在于,揭示了文化對人性的歪曲與偏見,進而在客觀上具有緩解文化對人異化的功能。
關鍵詞:莫言;真實;虛幻;人性;文化
莫言用食欲、性欲、血腥的死亡、生死輪回與苦難構建了高密東北鄉,俯視高密東北鄉這片廣袤的土地,時而看到《透明的紅蘿卜》中小黑孩那頑強的生命,時而感動于《豐乳肥臂》中母親養育本能的偉大,時而體會到《紅高粱家族》中追求愛情的血腥與狂野。高密東北鄉是如此真實,讀者可以在這里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欲望;高密東北鄉又如此虛幻,《戰友重逢》中死去的戰友竟然在烈士陵園里成立陰兵團,《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分別輪回為驢、牛、豬、狗、猴。高密東北鄉中的人物在欲望與苦難驅使下,穿越生死與時空,演繹著愛恨情仇的故事。
1.真實性
莫言小說建構的高密東北鄉處處顯現著真實。首先,欲望外化的真實。人無法擺脫欲望的束縛,弗洛伊德認為力比多是人實踐的原動力。性欲的描寫是莫言小說的一大特色。從文化的角度講,文化對性有著一系列嚴格的約束,這種約束形成固定的婚姻、法律機制。但是從人性的角度講,兩性之間的吸引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男女媾合,養育后代是人性使然。莫言小說《四十一炮》中賦予“肉”這一意象兩重含義,其一是性欲視角下的肉;其二是人對食物之肉的渴望,“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1。文化倫理強調人的禮義廉恥,但是更注重要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史記· 管晏列傳》:“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由馮小剛導演的電影《1942》講述了一個饑荒的故事,影片充分權釋了在長期饑餓折磨下人性的表現。地主的女兒知書達禮,當他的父親殺了她的貓時,她沒有為此心痛,反而要求吃貓肉;當人販子來買年輕女子作妓女時,地主女兒毫不猶豫并且主動地要求出賣自己。
其次,人物內心描寫的真實。通過敘事視角的轉換以及直接的人物心理描寫,莫言賦予其小說心理剖析的特點。外國文學注重小說人物內心的刻畫,妥斯托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托爾斯泰的《復活》等。莫言吸收了外國文學的這一手法,但又融入中國文學傳統特色。《檀香刑》中知縣絕唱“余心中紛亂如麻,眼前紅霧升騰,耳朵里槍炮轟鳴,這彌天漫地的血腥氣息啊,這撲鼻而來的齷齪臭氣啊,這顯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棄你啊還是殉你?舉棋不定,猶豫仿惶;四顧茫茫,一片荒涼。根據確鑿的消息,皇太后挾持著皇上,已經逃亡到了太原。”“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讓女兒孤苦伶仃受煎熬;萬幸您一命嗚呼去得早,省了您跟著俺爹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隊伍大搖大擺地從那威風凜凜的大兵面前過,唱茂腔的侯七聲不顫,學貓叫的花子們不跑調。”2既注重人物內心的描寫,敘事視角為第一人稱,但同時又非完全直接的內心思想還原,而是將人的內心感受融入景物之中,具有中國傳統文學寓情于景的特色。
2.魔幻性
莫言的小說彌漫著神秘氣息,其小說創作的風格也被一部分評論家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其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以佛家的輪回轉世觀念為線索,講述了西門鬧因為被冤殺,在閻王面前進行了不屈的抗爭,并在機緣巧合之下保留了生前的記憶,分別以不同動物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尤其是展示了動物之間的對話與思想交流。《十三步》中一個喜歡吃粉筆的被關在籠子中的故事講述者,在講一些凌亂的故事,這一長篇小說成為莫言較難于理解的小說之一。即使是那些現實主義色彩濃厚的小說,也不乏魔幻成分,《四十一炮》中蘭老大可以一天與四十一個女人交合,被稱為肉神的羅小通,一頓可以吃五斤牛肉,甚至可以與肉之間展開對話。中篇小說《戰友重逢》完全講述我與死去戰友錢英毫鬼魂之間的對話。短篇小說《奇遇》中死去的趙三大爺托我把他的瑪瑙煙袋嘴交給父親,《嗅味族》中我在井下認識了一群只聞氣味就能吃飽的長鼻人。“高密民間對大自然一切動植物有著泛神論色彩的崇拜意識,在民間信仰中,刺猬、狐貍、黃鼠狼、蛇、龜、狼、古樹等等,常被人們視作靈異之物,它們身上有人類無法破譯的超常功能,因此,不免小心翼翼地敬奉與尊崇。”莫言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的狐妖意象,“我必須承認少時聽過的鬼醫故事對我產生的深刻影響,它培養了我對大自然的敬畏,它影響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童年的我是被恐怖感緊緊攫住的……一條河流,一棵老樹,一座墳墓,都能使我感到恐懼,至于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解釋不請楚。”3這些有著民間迷信成分,但更重要的是中國神話思維的一種體現,這種神話思維表現出豐富的想象力,打破了現實社會對人思想的禁錮,還原了人的能動性。
“在人類學意義上,文化是一個共享和協調的意義系統,這一系統是由人們通過闡釋經驗和產生行為而習得并付諸實踐知識所獲知的。”4文化是人與客觀環境互動的產物,為了適應環境,指導實踐,并使生存利益最優化。而人與實踐之間的中介便是意義,人在自身的需求指導下,依據環境所提供的條件,追逐利益,即實現生存利益的最優化。
1.文化價值體系的自為性
文化本身是一個意義系統,其意義系統構建的完整性、合理性,與環境的匹配度是文化生命力的決定性因素。在原始社會,人通過采集、漁獵實現種族的繁衍與延續。經過第三次科技革命,人實踐活動的目的已經遠遠超出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人類更多地關注精神的價值與意義,而人作為生命體,其愉悅與幸福在大多數情況下取決于文化所建構的意義的實現程度。
價值是目的的產物,價值是在實現目的的過程中產生的,而價值的最終結果是目的的實現,因此,價值體系作為主觀能動性的體現,帶有深厚的理性色彩。“人與事物之間,是通過意義而發生聯系的。人追求事物的意義,在對意義的追求中實現自己。”5
文化整體上與人性對立。文化強調勇敢,勤勞,大公無私,而相應地排斥膽怯,懶惰,自私自利。但是人性卻擁有永恒的欲望,自我中心認知弊病。恐懼與膽怯、懦弱是人的本性,這些特點是人生存本能的體現。任何的生命體在自然面前都是弱小的,并且存在天敵。因此,生命體為了自保,具有敏感、保守、安于現狀的傾向。電影《猿族崛起》記述的是一只勇敢而又有智慧的猩猩與人類對抗的故事,結果是人類差不多消滅了它帶領的猿族群體。人類不允許異己的強大力量存在,當人類與其他動物一樣弱小的時候,動物的生存本能會使人類膽怯而又敏感。人類之所以會有積極進取的實踐活動,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去追求所謂不朽的價值與意義,均是文化建構的產物,并非人性的本質使然。
2.人性價值體系的自發性
人類在文化的作用下具有追求理性的傾向,但是人性卻具有非理性的特點。人在社會實踐活動中,追求意義與價值,任何實踐都隱藏著目的,人的思想以及內心活動并不遵循這一規律,人的思想活動更多地表現出無意識的特點。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名著,“整部作品沒有中心人物,沒有完整的故事,沒有波瀾起伏、貫穿始終的情節線索。它大體以敘述者的生活經歷和內心活動為軸心,穿插描寫了大量的人物事件,猶如一棵枝椏交錯的大樹,可以說是在一部主要小說上派生著許多獨立成篇的其他小說,也可以說是一部交織著好幾個主題曲的巨大交響樂”6。這部小說基本上依據作者的心理活動成文,甚至呈現出散亂、無序的特點,讓人難以卒讀,其偉大之處正在于對人思想的真實展現,也是對人性的揭示。
莫言的小說創作同樣具有非理性色彩。在人的認知中時間不是一維的,時間可以回溯,可以重播,因此才會有一系列的科幻小說與影視作品出現,這些科幻文本并非來源于客觀世界,而是人類的想象力。時間作為文化的產物,被規定具有一維性的特點,但是人類的精神價值體系中卻有補償機制。人類可以通過懺悔,回憶彌補自己的錯誤與過失。縱觀莫言小說的創作,其遵循的不是客觀真實,而是人性的真實。而展示人性真實的方法則是欲望、苦難以及人在欲望與苦難之下內心的活動。
性欲、食欲、對權勢的渴望、尊嚴的維護正是人類內心的真實反映,在此基礎上莫言的小說得到了讀者的認可。同樣,人類內心充斥著想象力建構的事物,馬克思說:“動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動直接向一的。它沒有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動之間的區別。他就是這種生命活動。動物也有自己的生命活動,但那至多不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人作為主體性存在物,在對象化活動過程中人則把自己生活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7。
因此,莫言的小說又呈現出虛幻性的特點,人、鬼之間可以對話、交流,人為了感情可以幻化成為鳥仙。莫言小說的真實性與魔幻性統一于人性,遵循人類內心的真實。
莫言小說創作遵循人性的真實,對文化倫理道德乃至法律形成一種解構態勢,具有緩解文化對人性異化的功能。
人類痛苦的根源在于文化價值體系與生命體價值體系二者的沖突。人類本性追求安逸,人類內心常存恐懼,這是生命生存本能使然;但是文化卻有著一套與之完全相反的價值體系。
而莫言則首次為人性豎起一面合理與正義的旗幟,通過小說創作為人性欲望開拓了生存的空間。“對于文明創造事業來說,不需要任何超人的力量,而需要普通人的本性;這種本性沿著迂回曲折的道路摸索前進……”8《紅高粱家族》中戴鳳蓮與余占鰲在高粱地中的野合,以及戴鳳蓮死時的內心獨白:“我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這段話是對倫理道德的挑戰,可以視為莫言對其小說性描寫合理性的辯解。
“在社會科學中自稱有客觀性的大都是自己辯護,是一掩飾壓力要素的不自覺的企圖而已……任何人住在任何社會都是由那個社會浸灌以意識、思想傾向、幻想的偏見。”9莫言在小說創作中同情善良的人,也為那些道德評判下的惡人惋惜。《檀香刑》中趙甲這個殺人惡魔,莫言通過剖析其內心,也讓讀者覺得他的行為合情合理,絲毫沒有變態之感,相反,其人性特征卻十分明顯。《酒國》中李一斗與其生命力鮮活的岳母通奸,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發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釋放著烤肉的香氣。我的老婆與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斗爭。我岳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李一斗對女性的認知是人的天性使然,而文化則強調“糟糠之妻不可忘”,即所謂的從一而終。
中國文學從誕生伊始就與政治有密切關系,中國文學有“文以載道”的傳統,近代自五四運動,經過抗日戰爭,中國文學為作為改革社會,宣傳抗戰的工具,一直未能實現獨立發展。抗戰期間,文學宣傳全民族要為抗戰做貢獻,應該發揚愛國集體主義精神,紅色小說中的人物缺乏人性色彩,突出文化所建構起來的勇敢,克已,奉獻理念。《保衛延安》中周大勇的主要特點就是勇敢,完全沒有正常人的恐懼與猶豫心理,而恐懼與猶豫是人的本性。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這一文學傾向更是發展到了極致,文學的創作被牢牢限制在政治允許的范圍之內。
以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劉再復的《論文學精神主體的重要性》等一批論文開始強調文學的審美性,關注文學與人的關系,劉再復在其論文中重申“文學是人學”這一觀點。并在改革開放之后進一步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文學的政治化敘事傾向逐漸淡出文學領域,繼之而起的是與市場經濟密切相關的欲望化敘事。市場經濟下,色情泛濫,文學也受到影響,出現了以林白、衛慧、棉棉等女作家為代表的身體寫作,又被稱為“下半身寫作”。“文學是人學”這一觀念被嚴重曲解,文學回歸對人本身的關注這一文學發展理念被濫用。一批作家認為文學對人的回歸就是對性與欲望的膚淺描寫。
莫言的出現糾正了這一非正常現象。莫言創作對人的書寫顯得凌亂,甚至有點精神錯亂的傾向,莫言的小說《十三步》《四十一炮》體現了莫言《訴說就是一切》的理念,就是一個人隨意的自言自語。真實的人就是如此,顯得矛盾,非理性。人在實踐中顯得異常理性,目的性極強,但是人的內心世界卻是雜亂無章,更多的時候其思考的對象沒有目的性。
莫言的小說創作不僅對中國文學發展有著重要意義,而且有著世界文學史的意義。在科技革命的影響下,人類的異化問題日益嚴重,人本身被忽略。人成為機器的附庸,文化要求人應該像機器一樣機械、準時,嚴格按照設定好的程序去工作生活。但是人自身存在非理性的一面,人的感情與感性就是人非理性的重要表現。人對舊物,哪怕是沒有任何現實價值的事物也會充滿感情,人的感情對人類的影響絲毫不弱于理性對人的影響。莫言用其非理性的創作真實展現了人性,更重要的是對文化所建構的價值體系提出質疑,呼吁人類回歸人性價值體系本身,即建立于人性而不是文化基礎上的價值體系。
注釋
1.莫言.四十一炮[M].遼寧文藝出版社,2012:312.
2.莫言.檀香刑[M].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221.
3.胡小林.山東文學的域外鏡像[M].山東文藝出版社,2003:175.
4.[美]盧克·斯拉特,徐默等譯.人類學的邀請[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49.
5.鄧達.知識論域下高校德育課程改革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164.
6.羅文敏.外國文學經典導論[M].民族出版社,2013:241.
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M].人民出版社,1979:50.
8.[英]愛德華·B.泰勒,連樹聲譯.人類學[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21.
9.林惠祥.文化人類學[M].商務印書館,2011:74.
作者簡介:
徐寧,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
肖祥彪,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