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文
在古代中國與歐洲的相互文化往來上,有一人非常重要,那就是在明朝中后期來華傳教的傳教士——利瑪竇。
其實早在利瑪竇之前,就已經有許多西方的傳教士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傳播基督教義了。實際上西方向中國傳教的有確切文字記載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公元635年前后,時值唐朝太宗時期。當時的敘利亞教會派遣傳教士來到中國的都城長安,受到了太宗的熱情接待,太宗也允許傳教士在全國范圍內設立教堂和修道院,由此展開了早期基督教在中國傳播的序幕。在之后的兩百余年之中,基督教在平穩中不斷發展,傳教士們翻譯了最早的一批基督教經典作品,同時在中國的基督教信徒也不斷增加。但在公元845年,由于佛教寺院經濟過分擴張,損害了中央國庫收入,再加上當時在位的皇帝唐武宗篤信道教,深惡佛教,于是下令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滅佛”行動,幾月間拆毀天下寺廟無數,僧尼被迫還俗者更是數以十萬計。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會昌法難”。雖然當時朝廷的重點打擊對象是佛教,但基督教也遭受了牽連,許多傳教士也被勒令回國,于是基督教在中國的第一次大規模的傳播就被迫終止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唐朝時期的基督教傳播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依賴于帝王權貴的支持保護的,雖然在中間的二百余年間也得到了一些發展,但總體來說群眾基礎依然薄弱,多數信徒是漢族以外的少數民族。因此基督教的傳播順利與否需要取決于朝廷的態度政策是否有變化。
在唐武宗之后的幾百年內,東西方宗教文化交流一直處于中斷狀態,直到元朝時期才重啟了大門。1278年,教皇尼古拉三世派遣五位傳教士來到中國,并寫了一封信給當時統治中國的元世祖忽必烈請求允許傳教士在中國傳教。忽必烈對傳教士禮遇有加,基督教得以在全國范圍內快速傳播發展。在短短十年間,元大都就建造了兩座教堂,并發展了超過三萬教徒。然而好景不長,1368年,明朝滅元登上歷史舞臺。明朝初期采取了閉關鎖國的政策,第二次基督教傳播就隨著元朝的滅亡也再一次中斷了。
直到大約200年后,第一批葡萄牙人來到了澳門并定居,才由此揭開了第三次基督教大規模傳播的序幕。在這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便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
在介紹利瑪竇來華傳教經歷及其所帶來的深遠影響意義之前,還有一個問題值得商榷,那就是為什么利瑪竇會愿意不遠萬里從羅馬來到遙遠的中國進行傳教。
我們知道,利瑪竇所處的時代是十六世紀后半葉以及十七世紀初,在那個時候,交通技術并不像現在那么發達,如果一個歐洲人想要來中國,一般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是經由陸路,從歐洲穿越小亞細亞、中亞地區,通過絲綢之路進入中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馬可波羅,這位意大利商人用了五年的時間從威尼斯到達了當時中國的都城——大都。第二種則是經由海路,也是被利瑪竇所采用的方式。以上兩種途徑不管哪一種,路上所花費的時間都以年計,所以我們能得出的結論是,在利瑪竇出發之前,他很可能已經意識到一旦離開故土,將有很大的可能性無法再重新回來了。盡管現實如此殘酷,利瑪竇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東行傳教之路。
原因可能有如下幾點組成:
首先,從狹義的角度來看,利瑪竇來華傳教之時,在歐洲大陸上,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宗教深刻影響了歐洲普通民眾的生活,為此,羅馬教廷也希望藉此擴大基督教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正是如此,再加上利瑪竇本人是一位非常虔誠的教徒,一直以向非基督教徒傳教為己任,于是促成了利瑪竇來華傳教之行。
其次,如果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我們需要先引入另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來幫助進行解釋。那就是為什么在人類文明歷史上,我們只見過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傳教士,而很少或者從來沒聽說過存在儒家、道教、漢傳佛教等的中國傳教士?
我們知道,歷史上的中國高度發達,這不僅表現在經濟上,更體現在文化層面,因此如果中國歷代王朝的統治者有意愿對外廣泛傳播自己的宗教信仰,應該很輕易就能辦到。但是根據我們現今所能找到的史料,我們幾乎找不到有關于中國傳教士向西方傳教的記載。這很可能是由于中國的宗教與西方宗教存在本質上的區別,我們可以簡單看成一神教、多神教和無神教之間的區別。
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是典型的一神教,一神教認為,只存在唯一的一位人格神,信徒則只對其進行崇拜。一神教的這種特性很自然地就衍生出了非常強烈的排他性,其實這一特征即便放到現代社會來看也是同樣存在的,即使是在國內,也經常能夠碰到有人在街上傳播基督教福音。這一特征不僅僅體現在宗教上,也反映在了西方文化上。所以一神教中諸如基督教,就需要派遣傳教士前往世界各地向那些還沒有接受“教化”的“異教徒”們傳播福音。相對應的,多神教則認可同時存在多位人格神,允許信徒同時崇拜多位偶像。糅合了儒道釋三家的中國傳統宗教可以看成是多神教的模式,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國古代的寺廟中,各種不同宗教的神靈往往被共同祭祀而不需要避諱。(這其中需要說明一點,正統的佛教往往被認為是無神的宗教,佛教不認為這個世上存在神靈,這從佛教的創始者釋迦牟尼的觀點中就可見一斑:釋迦牟尼否認自己是神的化身,同時也否認世界是由神創造的。)因此多神教的一個明顯區別于一神教的特征就是,其更具有包容性。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發現,這和中國傳統文化同處于世是非常和諧的。因此在中國歷史上,儒家思想、道教、漢傳佛教等都能夠非常自然地在中國各地傳播,而不需要借助于朝廷的強制力量。正是具備了包容性和共存性的特征,多神教才能夠和其他形式的宗教相安無事,因此也沒有必要像一神教一樣往世界其他地方派遣傳教士了。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能夠對為何只見基督教、伊斯蘭教等的傳教士這一問題稍作解釋。我們需要知道,從文化的源頭開始,中國文化就是一種自給自足的農耕文化。這是由于中國自古以來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在中國北邊,蒙古大漠阻擋了中國人繼續向北探索的步伐;東邊和南邊,則是廣袤的大海阻隔了中國與外界的聯系;在西南,聳立著青藏高原,難以翻越。唯一的與外界聯系的途徑就是西北的絲綢之路了。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出,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天然的與世隔絕的。幸運的是,這塊隔絕的土地夠大,大到足夠發展大規模的農業耕種,中國人可以在上面種植各種所需的作物來自足,而不需要和外界進行貿易交換。
但是西方就大大不同了,眾所周知,西方文化的發祥地位于地中海的克里特島上,是一種海島的文化,而區別于中國的陸地文化。在海島上能夠種植的作物有限,并不能夠滿足人的日常生活所需,于是就需要和其余地區進行貿易交換。再加上歐洲地形多以平原為主,并不妨礙人們向外界探索擴張,長此以往,在歐洲人的文化觀念中就形成了:我們需要向外探索未知的領域。自東西文化的根源出發,我們也可以發現西方人更加的開放,因為他們自始至終都在和不同區域不同種族的人打交道,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解釋為何西方如此熱衷于派遣像利瑪竇這樣的傳教士向世界其他地區傳教,而東方卻沒有。
下面就對利瑪竇來華傳教進行一下總結。利瑪竇自1582年進入中國,直至1610年于北京去世,在中國傳教近三十年,可以說他把他的后半生都奉獻給了對華的傳教事業上。利瑪竇傳教期間,采用了“因地制宜”的策略,先努力學習漢語和中國的禮節習俗,已博得中國人特別是官員們的信任;并將西方宗教、科學、文化等經典著作譯成漢語,使中國了解西方;其次他也從西方帶來了許多物品,例如圣母像、地圖、星盤和三棱鏡等這些在中國并不存在的新鮮事物,吸引了眾多好奇的中國人。利瑪竇的策略非常清晰明確,那就是在初期接觸中國人的過程中,不能把傳教的真正目的給顯露出來,因為那樣會存在遭到驅逐的風險,為此他在到達中國的早期更多的是向中國人介紹西方的科技、文化等等內容,其中包括了許多歐洲文藝復興的成果。在衣著方面,為了更加能夠融入當地的日常生活,利瑪竇舍棄了歐洲衣著,在最早的時候嘗試了身著佛教僧侶的服飾,因為他認為對于中國人而言,相對于西方來說,佛教服飾更能為他們所接受,這樣也能夠使中國人相信他是遠道而來的僧人。而通過與瞿太素和其他許多中國上流社會人士的接觸,利瑪竇發現自己先前的佛教僧侶裝扮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并不受到尊重,社會地位也比較低下。為了更方便與中國的官員交往,在征得范禮安的同意后,從1594年起,利瑪竇開始蓄發留須,并穿起了當時儒士的服裝。
利瑪竇在旅居中國期間著作頗豐,其中包括最著名的介紹基督教教義的《天主實錄》,書中巧妙地將儒家思想和天主教教義進行融合,這樣的敘述方式更容易為中國士大夫階層所接受。此外還翻譯了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繪制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幅世界地圖——《坤輿萬國全圖》,編寫了《交友論》等。
1601年利瑪竇通過南京禮部尚書王忠銘的幫助,順利抵達北京,向當時的萬歷皇帝呈上自鳴鐘、西洋琴、圣母像、三棱鏡等西方物品,博得了萬歷皇帝的好感,因此被允許長居北京,這樣利瑪竇得以留在中國的都城進行傳教。在此期間,結識了眾多中國上層社會的名流,其中就包括徐光啟、李之藻等士大夫。在北京的十年間,利瑪竇的名聲不斷擴大,慕名而來聽他宣講教義、談論西方科學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信徒也有了一定數量的發展。1610年,利瑪竇因病卒于北京,萬歷皇帝特許利瑪竇安葬于北京,這也是首位西方傳教士獲此殊榮。
那么利瑪竇的傳教事業是否能夠算得上成功呢?要弄清楚這個問題,我們需要首先對“利瑪竇式”的成功下一個定義:到底什么樣才夠得上成功?
我們知道,利瑪竇來華的主要目的在于傳教,雖然從客觀上來看,他對于中西文化交流以及將西方最先進的科學文化引入中國也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但是這并不是他的主要工作,只能說無形之中促成了這一方面事業的長足發展。利瑪竇自己也承認,傳播科技文化只是一種手段,只是為了更好地能夠將天主教教義介紹給中國人。所以要評判利瑪竇是否成功,需要從他的傳教事業來著手。
在利瑪竇死后,我們并不能夠看到中國社會發生了多大的改變,中國依然按照它所固有的步調向前走著,就好似所有的這些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從未來過一樣。所以利瑪竇的傳教事業從根本上來說并不成功。那么為何在耗費了半生心血之后,等待利瑪竇的依然是失敗呢?原因可能可以歸結為如下幾點:
首先,在利瑪竇和其他的西方傳教士到達中國之前,中國早就深受佛教的影響。誕生于現今印度的佛教在漢朝時期就已被傳入中國,而基督教則直到數百年后的唐朝才被介紹到中國,在這段時間內,佛教思想與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相結合,已經深深地植入了中國人的思想中,人們是如此虔誠地禮佛燒香,以至于當基督教試圖來打開這個東方古老國度的大門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和困難。此外,基督教最早是以景教的形式傳入中國的,而最初景教的影響力十分有限,大多是在中國邊遠的西部和北部地區傳播,這也導致了后來的天主教在中國傳播的弱勢地位。
其次,盡管我們知道在人類文明史上,有許多例子證明,來自于高等文明的宗教文化可以完全取代低等文明、或者說欠發達文明的方方面面,因為一旦一個國家的人民接受了一種新的宗教,那不僅僅意味著他們改變了宗教信仰,更表示他們的政治、文化、有時甚至于經濟也都會受到深刻的影響。但是古代中國的情況并非如此,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的從未中斷過的文明,盡管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中國曾多次遭受過異族的入侵,其中兩次更是被亡了國(蒙古人的元朝、女真人的清朝),但是強勢的中華傳統文化總是能夠同化那些入侵的異族,這也就意味著蒙古人和女真人最終都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中華傳統文化,慢慢地自身也變成了“中國人”。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出,在一個文化基礎如此優越以及發達的中華帝國面前,利瑪竇的努力能夠得到的回報是非常有限的。
最后一點重要的原因是,利瑪竇傳教期間,從一開始的身著佛教僧侶的服飾,到后來采取“驅佛近儒”,改穿儒家士大夫的服飾,自始至終,都并非以一個真正的典型的西方基督教教徒的面目示人,這一點很容易對當時的中國人造成一種困惑,認為利瑪竇是信仰佛教甚至是儒家思想的,尤其是在對西方宗教認識如此缺乏的明代。因此,對于廣大的中國民眾來說,上帝、耶穌、圣母瑪利亞等等西方宗教經典形象從未深刻地被植入到心中過。
參考文獻:
[1]Antonio Paolucci e Giovanni Morello.“Ai crinali della storia: padre Mat
teo Ricci (1552-1610) fra Roma e Pechino”.Torino, Allemandi.2009
[2][意]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尊仲,李申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