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杰 (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 510990)
平民視野中的廣州花船與社會變遷
張超杰 (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 510990)
廣州花船,是清代嶺南娼妓業繁榮的典型代表,具有獨特的嶺南水鄉風情。花船的出現,與當時廣州十三行一口通商的背景密切相關,商業力量的增長,推動了城市格局的變化與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廣州花船為載體,文人墨客的作品反映,商人群體的介入、底層民眾(性饑渴階層)的參與,共同改變了清代嶺南風俗文化,成為當時社會變遷的主要推動力量。
平民視野;廣州花船;風俗文化;社會變遷
清代的廣州花船(或曰花艇),亦稱妓船,是流動于珠江流域的水上妓院,為當時廣州色情業的主要經營場所,具有獨特的嶺南水鄉風情。源于廣州十三行對外通商的發展和繁榮,廣州城市商業格局發生重大變化,市民生活日益豐富,加上嶺南珠江流域的特殊地理環境,造就了花船的出現和繁盛的局面。時任廣州知府、詩人趙翼寫道:“十五盈盈初上頭,水街弦管碇千舟。珠江十里胭脂水,流盡繁華是廣州。”1可見當時水上妓院經營的場面之大,真乃盛況空前。
當時活躍在花船上的娼妓,除了廣州本土的,還有來自外地、外省的“流妓”,如潮州幫、揚州幫等,流動性較大。劉敘堂在《粵游筆記》中記載道: “珠江花船,甲于天下,有蘇揚、本地各幫之號。所居樓船,名之為寮,一寮貯百余妓,比屋分房,形如鴿籠。中有公堂,鋪設華麗,供奉財神。……床帳字畫,靡不精細,燈盆鏡奩,無一不齊。”2各地娼妓不同的語言、打扮、技藝、風俗習慣等,融匯于花船,形成了迥異于陸上妓院的特殊風情,吸引了各階層的消費群體前往享樂。而在這些消費群體中,底層民眾占據了絕大部分,成為造就社會風俗文化變遷的主要推動力量。
隨著廣州十三行通商貿易的繁榮,帶動了花船顧客消費群體的增加。這些群體中,既有本土與外地的商人、文人,也有涌入廣州的底層農民和手工業者,甚至還有官吏與外國人,其來源十分豐富,帶有明顯的階級性。
由于顧客群體階層性的不同,導致了花船的種類及妓女等級也產生了相應的階級分化。““頭等妓曰大寨, 中等妓曰細寨, 亦曰二四寨; 下等曰炮寨。”3大寨的消費群體主要是官員、富商(包括十三行行商與外國商人)、當地的名流紳士等;細寨的消費群體主要是文人、中等資產的商人、高級手工業者等;以上二者的消費需求以娛樂享受為主,兼具滿足性需求。而炮寨的消費群體則主要由底層民眾組成,如農民、手工業者、外國水手等,統稱“性饑渴階層”4,以滿足身體需要為主。
接下來將逐一對各階層在花船上的活動進行梳理,并重點剖析平民階層的動向。
商人。主要指廣州十三行行商群體,行商主要利用花船作為與外國官員、商人進行商業交流與談判的場所,據《廣州城內:法國公使隨員1840年代廣州見聞錄》一書記載,當時的法國公使拉萼尼,正是在花船上受到行商潘仕成的隆重接待,進而考察廣州并開展交涉、談判事宜。于商人而言,花船的功用更多是在商業往來與談判,而非純粹享樂。
官吏。盡管清代也有相關規條禁止官員狎妓,但實際上許多官員還是不顧法令,公然光顧花船。據法國公使隨員伊凡記載:“看見豪華的官船是很平常的,它們點著燈籠,垂飾飛舞,駛向前去,接載一船漂亮的姑娘,然后駛走,在坐落于珠江河道旁的某座官邸前卸下他們那迷人的尤物。”5可見當時官吏之腐化生活,從側面上也反映了官員沉迷享樂、吏治腐敗的現實。
外國人。這里主要談及外國商人等上層人士,至于外國水手等群體將在下文統一分析。針對外國商人在廣州地區的活動,清朝官府有著十分嚴苛的規定:禁止商人女眷居住在廣州,商人平時必須居住在十三行商館內,“惟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日,準其前赴海幢寺、花地閑游散解。”6種種禁令限定了外國商人活動的時間與地點,造成了性的渴求與現實沖突愈演愈烈,決定了其無法順利到陸地上的妓院嫖妓。然而,花船的經營有其隱秘性和獨特風情,對外國商人有著強烈的誘惑力。在行商或皮條客的引導下,“在夜色的掩護下,毫無矜持地進行著它那撩人情欲的交易”。7
文人。文人群體十分特殊,既包括本土的文人墨客,也包括到廣州仕宦、講學、冶游的文人,主要代表有趙翼、袁枚、沈復等人。這些文人在花船上的經歷,呈現在許多詩歌、筆記、小說和外銷畫等藝術作品中,深刻改變了青樓文化格局,影響彌深而遠。
平民階層(性饑渴階層)。這個消費群體的來源較為復雜,也是我們需要重點闡述的部分,包括底層農民、手工業者、各類雇工、吏員,落魄士子以及外國水手等,統稱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總體的特點是財富匱乏,到花船上僅為滿足身體的需要,然而這類群體占據了花船消費群體的絕大部分。由于在水上經營,花船免除了像陸地妓院那樣龐大的租金,可以提供給底層民眾較為實惠的價格進行消費,因此性饑渴階層蜂擁而至,帶動了花船及周邊商業區的消費,從而強力推動社會風俗文化變遷。
以上消費群體的分類,基本上包含了花船的主要顧客來源,每一個群體均可獨立成篇展開分析,這里則主要針對平民階層與花船之間的關系展開探討,從平民視野的角度,剖析廣州花船與清代廣州社會變遷的相互作用及影響。
若論及平民階層與廣州花船之間的關系,首先必須從平民階層的組成結構進行分析。上文已經提及平民階層的客體,即性饑渴階層,包括農民、低級手工業者、各類雇工、吏員、傭人、落魄士子、外國水手等等,階級成分復雜,但都屬于普通底層民眾。而作為平民階層主體的妓女部分,更是來源于底層民眾,又為平民階層進行服務。時任廣州知府趙翼記載道:“廣州珠江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實非真疍也。珠江甚闊,疍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層,皆植木以架船,雖大風浪不動。”8顯示出妓女的來源亦是復雜多樣,但更多是來源于底層的疍民,甚至借助疍民的身份經營,以減少官府征稅盤剝。由此可見,其人口流動性之多、經營規模之大,更是反映了平民階層消費能力之強,這與當時廣州十三行對外通商帶來的商貿發展密切相關。
此外,從花船經營地域的廣泛性來看,進一步印證了平民階層力量的活躍。有清一代,廣州花船的經營地域多有變化,清前期主要集中在沙面,中后期則轉移到谷埠等地經營,場面盛極一時。據《廣州城坊志》記載,花船曾經在谷埠、瓊花之街、沙基、沙面等地留下經營的印記,如“瓊華為梨園會館,在太平門外,歌伎多舟居集此”9,“帆影閣,在城西沙面,珠江諸妓女往來宴客之所,牙檣錦纜,過者如云。”10等,此類記載屢見不鮮。聚集地點的分散、經營地域的豐富,反映了十三行對外通商貿易的背景下,城市商業格局發生變化,使得花船依托于商業區而又顯得相對獨立,使其受眾十分廣泛,平民階層容易參與并活躍其中。
最后,平民階層在花船上的消費與活動,帶有明確的路徑選擇。由于平民階層屬于下層勞動者的范疇,身份低微,經濟實力有限,因此在光顧花船時只能選擇低級妓女,進行身體上的消費與滿足,帶有強烈的功利性和實用主義。這種純粹進行性消費的功利性和實用主義,迥異于上層社會的行商與文人。此外,除了作為消費者的角色,有的底層民眾甚至擔任了皮條客的角色。如“清朝嘉慶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1810年1月16日)夜晚,中國人黃亞勝在廣州被外國水手殺死,其后兇手被指控為英國水手,中英雙方就此事件進行長期交涉,成為影響中英關系的重要事件。”11在此事件中,平民黃亞勝便是扮演了皮條客的角色,引導外國水手前往花船進行嫖娼,因收取費用后溝通誤會引發殺人事件,反映了外國平民階層(水手)亦存在性的渴求與現實沖突之隱秘史實。
平民階層與廣州花船之間的關系,由于并非主流導向,較少為史學界所關注。然而作為占據絕大部分人口的群體,其組成結構、活躍程度、消費能力等因素依然不容忽視,對當時社會變遷所造成的影響也是極其巨大和深遠的。
以廣州花船為載體,平民階層的活動經歷與消費文化,深刻地推動了當時廣州城市的社會變遷,這種變遷既表現在商業經營、城市生活等宏觀層面,又反映在社會風俗、民俗文化等微觀層面。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這種平民視野中的社會變遷,最直接的表現形式便是耳熟能詳的“竹枝詞”。竹枝詞作為古典詩歌的獨特文學體裁,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反映了某一地區歷代的地方風物、風土人情、社會風尚、男女戀情、乃至特殊的歷史事件,與周朝的“國風”、漢代“樂府詩”較為接近,趨向于平民階層和社會生活的吟詠,具有“以詩證史”和“敘事存史”的社會功能。
例如“謝有文《珠江竹枝詞》曰:妾向江頭唱竹枝,郎來多在月圓時。漱珠橋外明如畫,照見游人畫槳移。”12雖是短短四句,卻描述了一幅聲色俱全的月夜花船圖,可謂陽春白雪;然而,也有一些竹枝詞,直白地描述了平民階層的心態,例如“馬道門開慣送迎,金花鳴鳳久知名。百錢狗仔身何賤,始信花賤價漸輕。”13這首竹枝詞,正是描寫了底層嫖客的形態與消費心態,從側面上也反映了低級妓女的悲慘境遇。
2.這種社會變遷顯示在城市商業的發展與市民生活的消費態勢上。平民階層的活躍、花船經營的繁盛,促進了城市商品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改變了底層民眾的消費習慣。如“當夫明月初升,晚潮乍起,小艇如梭,游人若市。賣花聲過,素馨、茉莉之香,陣陣撲鼻,莫不往來穿插于曲港之間。十里繁燈,朗爭星斗,而亭臺簫鼓,畫舫笙歌,鍠聒雜沓之聲不絕,真消金之窩、迷魂之陣也。”14正是最形象的描述,在底層民眾的消費下,如花卉、宴飲、冶游、飾品等相關行業被帶動起來,共同組成了珠江水鄉流域獨特的商貿區。在此背景下,一些底層嫖客風流成性、一擲千金,完全不顧及自身的溫飽問題,其消費態勢越來越趨向上層人士的享樂風氣。
3.社會風俗趨向奢靡浮華、日益敗壞和墮落。廣州花船雖歷久不衰,然而畢竟是屬于娼妓業的范疇,與傳統倫理道德相悖,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成為城市文明發展的污點。首先,花船的存在,助長了社會上抽鴉片、賭博等不良風氣。因為“妓院作為畸形消費的場所,將煙、嫖、賭三者結合在一起,妓女和嫖客往往是鴉片和賭博最為積極的參與者。”15特別是嫖客,在花船這樣聲色俱全的環境下,容易被激起強烈的消費欲望,從而縱欲無度。其次,導致性病和傳染病的廣泛傳播,敗壞公序良俗,倫理道德,成為摧殘下層民眾身體健康的罪魁禍首。最后,因花船無序競爭所帶來的惡性事件及治安問題,也是其社會風氣墮落的重要表現。上文所提及的“黃亞勝事件”,便是其中一個突出的例子。這是因為“在爭斗的嫖客中,許多為城市流動人口,他們在城市中處于弱勢地位,無機會宣泄郁悶,突出自己的社會形象,妓院作為公共消費場所,為他們提供了一個郁悶和發泄的地方。”16由此可見,平民階層廣泛活躍于花船,會造成社會不安定因素增加,不利于良好道德風尚的形成。
4.平民視野的融入,促使艷情小說等民間文學蓬勃發展,青樓文化趨向于世俗化。平民階層與花船所產生的碰撞,為許多清人筆記、小說等文學體裁所記載,諸如趙翼《檐曝雜記》、袁枚《隨園詩話》、沈復在《浮生六記》等文人筆記里,都記載了游覽花船的經歷;民間小說《蜃樓志》《九尾龜》《負曝雜談》《大馬扁》等,對花船的管理機構、飲食、擺設、嫖客等諸多方面進行了詳盡的描述,成為反映當時社會風貌和世俗生活的強烈印證。這些民間文學的勃興,使青樓文化從高雅趨向于世俗,更為普羅大眾所接受,形成“珠江風月,談著艷之”17 的局面。
綜上所述,通過竹枝詞的吟詠,反映了當時社會變遷的態勢;色情業的繁榮,催生了相關行業的繁榮和消費文化的改變;花船的存在,導致了下層民眾不安定因素的增加;民間文學的勃興,使青樓文化由高雅趨向于世俗化。
雖然珠江上的花船已成為過去的聲音,但在在廣州花船經營的過程中,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平民階層,成為在歷史發展洪流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為廣州城市的社會變遷打開了一扇門,成為具有嶺南水鄉獨特風情的文化符號。
注釋:
1.趙翼.甌北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30.
2.劉敘堂.粵游草[M].道光十六年刊本,108頁.
3.王書奴.中國娼妓史[M].上海書店,1992:334.
4.冷東,張超杰.清代中期的廣州花船[J].史林,2013(1):4-5.
5.[法]伊凡著,張小貴,楊向艷譯.廣州城內:法國公使隨員1840年代廣州見聞錄[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119.
6.梁廷枏總纂,袁鐘仁校注.粵海關志(校注本)(卷廿六)夷商一[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514.
7.[法]伊凡著,張小貴,楊向艷譯.廣州城內:法國公使隨員1840年代廣州見聞錄[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115.
8.趙翼.檐曝雜記[M].中華書局,1962:62.
9.黃佛頤撰鐘文點校.廣州城坊志[M].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330.
10.黃佛頤撰鐘文點校.廣州城坊志[M].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335.
11.冷東,張超杰,熊雪花.性的渴求與沖突:黃亞勝事件中的隱秘史實[J].澳門:澳門研究,2014(2):139-140.
12.黃任恒編纂,黃佛頤參訂,羅國雄,郭彥汪點注.番禺河南小志(卷二)津梁·漱珠橋[M].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81.
13.何惠群等.嶺南即事雜撰上卷[M].光緒二十八年刊本,第37頁.
14.劉世馨.《粵屑》卷三[M],光緒十七年《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本.
15.蔣建國.廣州消費文化與社會變遷(1800—1911)[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408.
16.蔣建國.廣州消費文化與社會變遷(1800—1911)[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416.
17.宣鼎.夜雨秋燈錄[M].岳麓書社,1987:47.
張超杰,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歷史學碩士,從事嶺南文化、廣府文化、廣州十三行研究。
2016年度《廣州大典》與廣州歷史文化研究專項課題:十三行時期的行商與廣州花船關系探析 課題編號:2016GYZ16項目負責人:張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