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棟
【摘要】理性主義的精神是一種不迷信、不盲從的批判、探索和啟蒙的態度。從這一精神出發,我們認識到庭審中的理性是一種目的理性、選擇理性和有限理性。從這樣的假設出發,探討理性主義在法庭上的三種本質表現,即辯論在法庭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是理性選擇的根基;裁判結果形成于法庭是有限理性的保證,進而深入探討理性主義的適用問題及精神實質。
【關鍵詞】理性主義 庭審中心 排除合理懷疑 證偽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以審判為中心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司法改革的核心要素,庭審中心是蘊含其中的核心精神,如何理解以庭審為中心,無論從制度的構建還是世界的維度,亦不能與西方話語進行論爭。那么,從理性主義的視角出發,探析庭審中心或許會發現更豐富的內涵。
什么是理性主義
理性在哲學意義上主要是指作為人所擁有的理性,在法的意義上是指獲得了自由、秩序、正義的理性精神。從古希臘到現代,理性已經由事物的規律、本質、精神的本體論發展到人認識和控制自己以及周圍事物的能力的認識論①。法治理念的變化也遵循了這一規律。
理性主義之所以有必要,一是因為理性主義是一種崇尚科學、反對愚昧的啟蒙精神;二是因為理性主義是一種回溯。英美法系的追求真知的經驗主義傳統②和大陸法系的重視權威的形式主義傳統都源于理性主義;三是理性主義是解決現代認識論問題的鑰匙。那種嚴格的規范、標準的程序、縝密的抗辯、審慎的決定表達了理性主義的科學精神;四是理性主義能夠詮釋法治時代的要求。
如果說宗教需要信仰,那么法律需要理性,“在法治的環境中,大家遵循法治規則的生活是一種規則化、民主化、理性化的生活。”③
從2011年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建成到2014年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建設,也是理性主義精神的表達。從笛卡爾、哈耶克的有限理性④到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波普爾的合乎人倫道德準則⑤與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傳統一脈相承。
理性主義在法庭上的體現
從控辯平等上體現的目的理性。理性主義的理性只是認識論問題的基本內容,其目的是倫理學。與啟蒙的精神相對應,理性主義以認識自己為目標,把認識人作為目的而不是手段。從刑事訴訟的審判結構分析,在法庭上的控辯平等正是這樣一種理性的構建。在目的理性的基礎之上,才能從根本上真正走向庭審的實質辯護。
理性主義不是精打細算,如同注重訴訟效率,只是把控辯平等對抗當成是訴訟加速器的場所,一味的推行控辯協商,有罪答辯,最終走向泛經濟主義;也不是演繹訴訟價值的單純注角,把控辯平等對抗視為實現訴訟價值的模式,最終走向構造主義。在目的理性的基礎之上,才能從根本上扭轉律師刑事辯護走形式和過場的心理,真正走向庭審的實質辯護。
從訴訟異化中體現的選擇理性。在刑事訴訟中,有兩種所謂的理性選擇,一種是理想的訴訟等腰三角形訴訟構造模式,即那種確認度最高,接受最好檢驗的理論(best tested theory)⑥;一種是看起來并不完美,但在實踐中行之有效的中國模式,如庭審前的非法證據排除,全卷移送制度,留有余地的判決。
特別是全卷移送制度,從1996年到2012年改革的反復,體現的正是一種理性選擇面臨的困境。不選擇實踐中具有最佳效果的理論,而是選擇確認度最高的起訴一本主義理論,是為了保證庭審實質化,避免先入為主。這是因為檢驗理論的理性標準是批判、證偽,而不是實踐效果最好的理論。⑦但是在實踐中遭遇問題,并不是因為實行效果不好,也不是因為確認度不高,而是因為人們沒有真正理解理性主義。“它本身也不能為論證和經驗支持,從而自己也應該被加以拋棄。”⑧這導致我們所謂的西方理論的引進只看到了理論自身的理性,而沒有看到其批判的理性,從而陷入循環司法改革的怪圈。
從排除合理懷疑中體現的有限理性。西方訴訟理論認為,合理懷疑起源于信仰上帝,也就是說,排除合理懷疑具有非理性因素。從證明標準的角度來看,法官在法庭上的事實認定可以看作是兩個理性判斷,一個是符合邏輯推理的傳統意義的理性,即證據確實充分的邏輯證明過程;一個是建立在非理性基礎上的審慎的、批判的理性,即排除合理懷疑的確認過程。如果按傳統理性去規范、限制這種排除規則,只能滑向法定證據主義的泥潭。但是,這種非理性不是漫無邊界的感情或情緒的宣泄,而是符合理性標準的,即所有的懷疑都要接受理性的檢驗,從看似遙不可及的信仰的古老信條演變成為現代事關同類命運的“一份道德上的決定”⑨。
庭審中心的理性主義本質
從上述理性主義的訴訟表達中,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到庭審中心的實質要求,即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于法庭。
辯論在法庭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不管是無罪推定還是疑罪從無,從理性主義的角度,都體現了審判程序是一個證偽的過程。證偽的方法就是事先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測或假說,即法官猜測或假定犯罪嫌疑人是無罪的;然后努力尋找與這一假說不相符合的事例,即從法庭辯論中努力尋找與這一假說不相符的事實,那些足以定罪的證據所證實的犯罪事實;并根據事例對假說進行修正,即根據雙方的質證和辯論形成對犯罪事實的內心確信,但多少會有一個比較和確信的過程,乃至完全否定,即最終相信犯罪嫌疑人是有罪的,從而推翻假定,做出有罪判決。
從庭審階段一開始,就人為設立各種障礙,不斷地推翻無罪的假說。但是這個過程是永無休止的,因為證偽的方法對一個假說的修改、完善、否定是連續不斷的,要想推翻無罪推定,必須經歷漫長的、永無休止的證偽過程。但是庭審的時間是有限的,不允許長時間的進行控辯雙方的辯論,于是這種證偽的手段就具有了目的的意義,如果它們不會最終被證實,只能無罪釋放。如果它們隨時被證偽,超過訴訟時限就失去了論證的意義。那么,在超過訴訟時限時證偽就要停止,手段轉化為利于保護被告人的目的。
同時,設想庭審程序是一個被證偽的過程,那么,證偽才有實際意義,控方不斷地證明被告人無罪的假定是錯誤的;證實、證明被告人無罪則成為了對立面。對控方來講,有罪的證偽當然同無罪的證實格格不入,這也是從理性上讓控方承擔無罪證據的難處所在。對辯方來講,有罪的證偽和無罪的證實也是對立的,所以在無罪的證據上,辯方只能處于證實的地位。由于辯方不承擔證明責任,那么,這種證實也不是程序的主流。從理性角度來講,當這只證偽的“黑天鵝”永遠不出現,就是案件遇到了疑難,無罪推定就只能疑罪“從無”了。
目前疑罪從無難以實行的最大困難就在于人們把程序看成是一個證實的過程。在無罪推定、疑罪從無的思想進入人們的觀念之后,假定被告人無罪是設立的假定,但是,人們仍然把程序看作是一個證實的過程,法庭辯論變成了獲取證據的手段的繼續。證實的程序中,控方證實不了被告人無罪,也證實不了被告人有罪,不能證實任何一種判斷。保障人權成了手段,而喪失了目的。
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是理性選擇的根基。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刑事訴訟理論上,出于直接審理的要求,獲得雙方質證的機會。但是,總是出現一些例外,如功能擴大化的庭前會議;法庭調查的過度省略。這都是理性的選擇所致,其中以非法證據排除最為典型,針對這一問題,出現了程序性裁判優先還是實體性裁判優先的選擇⑩。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確立了針對非法言詞證據的“先行調查原則”,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正以后,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授權法院申請后證據的合法性立即審查與法庭調查結束前一并進行審查選擇適用。孰優孰劣,學者給出了不同解釋。從刑事訴訟效率的角度,不適用程序審查優先的“調查優先原則”,一是為了防止被告方故意拖延訴訟;二是為了防止影響案件實體問題審理,多次打斷庭審以致庭審順利開展受阻。
這里涉及兩類理性選擇,選擇程序性裁判優先亦或選擇實體性裁判優先。根據選擇理性,要選擇在行動中不一定最有效,成功效果不好,甚至選擇確認度高的理論意味著冒險。選擇理性的標準不是僵化的教條,而是批判的、謙虛的態度。反思實踐中有效的中國模式,出現了違背理性的傾向:一是使庭審過程虛化,程序沒有預設的真理標準,通過加強理性思考,擴大選擇范圍來保證決定的成立和正確性。人員有限的庭前程序和時間有限的庭前會議限制了法官的理性思考。二是造成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最終結果是法官以“訴訟效率”為名義隨意進行非法證據的裁決。非法證據排除的法庭調查沒有在法庭之上,失去了理性選擇的基礎。
裁判結果形成于法庭是有限理性的保證。如果法庭辯論、法庭調查分別體現了目的理性和選擇理性,那么,裁判結果的形成則是基于有限理性,即理性的成分有所變化,如果說目的理性和選擇理性是基于證偽的批判理性,有限理性就是基于確認的、建立在非理性之上的理性。
在法官認定事實的過程中,已經形成了通過證據審查對案件的基本性質形成的對于案件整體可信性(truthfulness)的檢測,而非通過發現事實,發現案件的真相(truth)。法官都不用承擔懲罰已知犯罪所造成的內心不安的個人責任。形成于法庭的裁判結果是一種確認(corroboration)過程,這些環節與證據的重要性成反比,相應的,確認度同概率成反比。從無罪到有罪的過程中,產生合理的懷疑越來越容易被證偽,而排除懷疑不容易被證偽,這樣可能會冒險錯放,導致證實無效果。
如果形成于法庭之上的裁判結果本質上是一種確證過程(confirmation),即一種歸納法的運用。看似理性的邏輯推演,實則把人類認識絕對化,違背了有限理性的要求。一是確證度越高,越不容易被證偽,即無法運用排除合理懷疑,對判決結果不能反駁。而無法形成對判決結果的內心確認,導致無法反思和承認錯誤。二是確證是一種有前提的真理,這種前提的真實性不容置疑,會陷入自我循環的矛盾之中,導向有罪推定的泥潭。推至極端,那么建立于理性標準基礎上的規范性判斷就是不科學的,虛假的認識。進一步可以得出結論,即證明標準既不是主觀的,也不是客觀的,證據確實充分更可能是證實,排除合理懷疑更可能是證偽。否則,不是重新走向證據法定主義,就是陷入證明虛無論中。
理性主義的幾個相關問題探析
首先,認為排除合理懷疑不適合中國,因為沒有上帝信仰。從理性主義的角度,上帝信仰其實與理性認識根源上就有分歧,一是相信理性與信仰一致,法官的確信就是上帝的確信,理性是唯一的;二是相信理性才能把握真理。第一個支脈有可能發展出了大陸法系的自由心證,第二個支脈有可能發展為英美法系的排除合理懷疑。因此,理性與信仰并沒有必然的聯系,有限理性也反映了這一趨勢。
其次,認為證偽與證實不存在對立。即證偽與證實其實是一致。上述觀點都是從自然科學觀點出發,對于刑事訴訟程序來講,證偽從一個問題的側面反映了亟需解決的問題,過于盲目相信自己的理性,忘卻了對我們的理性認識進行反思。特別是冤假錯案,為我們從反面設立了需要思考的典型特例。
最后,認為理性主義與非理性是對立的。一是認為非理性的、不循規蹈矩的偵查思維有可能引向事實的真相。二是認為理性程序的正當模式已經被非理性的家庭模式、被害人模式、私立救助模式所沖擊。因此,從法庭證明標準來看,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不是嚴格對立的,而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
(作者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訴訟法學博士研究生、北京警察學院刑事訴訟法教研室講師)
【注釋】
①嚴存生:《西方法哲學問題史研究》,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第421頁。
②陳宣良:《理性主義》,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07頁。
③李德順:“法治,是一種生活方式”,《人民法院報》,2011年4月22日。
④Von Hayek: Studies in Philosophy,Politics and Economic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 P82-95.
⑤⑦趙敦華:《趙敦華講波普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8~49頁,第47頁,第47頁。
⑥[英]波普爾:《客觀知識》,舒煒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23頁。
⑧[英]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349頁。
⑨Theodore Eisenberg, Stephen P. Garvey and Martin T. Wells, Jury Responsibility in Capital Sentencing, 44 Buffalo L. Rev.339, 379(1996).
⑩陳瑞華:《刑事證據法的理論問題》,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87~124頁。
季衛東:《法律程序的意義》,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第17~8頁。
[美]詹姆士·Q·惠特曼:《合理懷疑的起源:刑事審判的神學根基》,佀化強、李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5頁。
Guido Calabresi and Philip Bobbitt, Tragic Choices, New York: Norton, 1978, p57-64.
[英]波普爾:《科學發現的邏輯》(第二卷),查汝強等譯,北京:科學出版社,第234~235頁。
[德]阿圖爾·考夫曼:《后現代法哲學—告別演講》,米健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22~32頁。
Nicolas Malebranche, Dialogues on Metaphysics and Religion, Jonathan Bennett, First launched: February 2005, Last amended: June 2007.
[荷]斯賓諾莎:《倫理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36頁。
責編 /王坤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