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平島的日子

太平島老兵

40多年前，我是臺灣海軍陸戰隊步二營步四連的中尉排長。那一年，我們營拿到全軍戰技體能競賽的冠軍，在三軍聯訓基地的營對抗、營實彈測驗中也是年度冠軍。司令、師長、團長經常夸獎我們，全營官兵榮譽感強烈、士氣高昂，是三軍的模范部隊，我們步四連則是全營冠軍連。

那年4月，我們擔任立即出動作戰的戰備任務。4月上旬的一天，深夜兩點多，忽然響起緊急集合號音，我們全營迅速攜帶武器、彈藥、裝備，快速奔向營集合場。我們一個營包括營部連、重兵器連、三個步兵連，全營約六百多人。

我們到了營集合場一看，發現副師長帶著一群師部幕僚等在那里，團長、副團長、團政戰處長、團部幕僚也都在，集合場外圍停著一長排師部輜汽營的大卡車。我當時心里就感覺到是有重要任務要去執行。師部幕僚清點全營武器、彈藥、裝備、人數后，營長下令全營登車。

車隊開到左營軍港附近的毅勇營區下車，發現營區周邊竟然是憲兵在警戒管制，全營分配好營房、鋪位、衛哨勤務、裝備就定位。早上7時整，我們吃完戰備口糧早餐后，營長集合全營，宣布全營待命執行戰備任務，全營官兵不得外出、請假、休假，禁止對外聯絡。

翌日起，全營進行人事調整，各連在當兵前犯法有前科的列管士兵被調到我們團里的其他單位，小孩多的老士官和長期病號被安排回營里擔任營區留守。團里其他單位出人撥補進來，各連編制擴大成加強連，營成為加強營，到第三天時編制已全部調整完畢。

第四天，一車車的嶄新美式裝備運進毅勇營區，各型彈藥堆積如小山。五七式步槍（臺灣造的M-14步槍）被換成全新M-14步槍，美國春田兵工廠造，重4.5公斤、長44寸、口徑7.62毫米、有效射程460米、20發彈匣，可全自動或半自動射擊。

各排火力班的五七式機槍，被換成越戰中表現卓越的7.62毫米M-60機槍。新機槍重16公斤、長107.7厘米、射速每分鐘550發、有效射程1100米，每條彈鏈200發，火力旺盛持久。

每個步兵班發五具M-72反裝甲火箭彈，它為拉開套筒即可射擊的火箭彈，僅重2.5公斤，有效射程200至250米，可貫穿25厘米鋼板，打完就扔掉套筒。準確、重量輕、操作簡便、穩定性高，可攻擊各型裝甲車輛、小型船只、陣地碉堡等。

我們一個連有：連部含連長、副連長、輔導長、傳令兵三人、無線電兵二人；三個步兵排、一個60毫米迫擊炮排、一個伙房班；步兵排有三個步兵班，每班12人，一個火力班帶三挺7.62毫米M-60機槍；60炮排有三個炮班，每班一門60炮，一個警戒班。全連有210人，等于兩個陸軍步兵連。

換好武器裝備后，全營實施一星期射擊訓練，從歸零射擊到夜間射擊，從單發、點放到全自動，讓官兵熟悉武器裝備性能。我們發現M-14步槍精準好用，M-60機槍順暢而不卡彈，M-72火箭彈在200米內像步槍一樣準確。

完成熟悉新武器裝備后，我們迎來一星期的戰技體能訓練，伙食天天優渥如過年。營區每天晚上輪流放電影、藝工隊歌舞、評劇、話劇，以給大家調劑身心。到底執行啥任務，上級保密得滴水不漏，我們問連長，連長也說不知道。

登陸艦駛向南海

第16天，晚餐后，輜汽營數十輛卡車開進營區，先把各類補給品和彈藥搬上車，送往左營港登陸艦隊碼頭，由港勤部隊協助裝載。然后，我們全營登上三艘3700噸的LST-1型坦克登陸艦，營部、營部連和重兵器連上一艘，第五連、第六連上一艘，營長、營輔導長跟我們第四連單獨上一艘。

登艦后，艦上水兵前來通知連長帶連上軍官到官廳開會。官廳里坐著一位表情精悍、皮膚黝黑的陸戰隊上校，艦長、副長，我們營長、營輔導長都在座。營長介紹該上校叫田秉德，是我們任務指揮官，要全連聽從他的命令。

第二天早上，全連在登陸艦甲板上集合，營長告知全連后，由連長下達敬禮口令，全連向田秉德敬禮。營長、營輔導長從跳板走到并靠的另一艘登陸艦。8時整，三艘登陸艦從碼頭解纜出港。港外有兩艘3300噸的驅逐艦跟登陸艦會合，到達海上分進點后，一艘驅逐艦和我們航向東南，其他艦船航向西南。

9時30分，艦上廣播要連上軍官到官廳開會，由田秉德主持。他直截了當告訴我們，此行任務是去南沙的太平島戍守，他是太平島新任指揮官，營部和其他連去東沙島戍守，接著由登陸艦長劉建同中校、副長李少校，說明戰備規定與在艦上應注意配合事項。

因登陸艦火力比驅逐艦要單薄，艦長希望我們能以機槍定點配置，加強艦上火力，田秉德一口答應。用準備在太平島種菜的土袋，我們在登陸艦左右舷各堆三個臥射機槍堡，艦橋左側、右側、前方各堆一個，每個機槍堡配兩位弟兄、一挺M-60機槍、兩千發機槍彈、一根預備槍管，用纜繩固定在甲板凸面十字栓槽上。

航行途中，我們每天都有戰備操演，也與護航的驅逐艦做火炮聯合實彈射擊。以迂回航線走了五天后的清晨，我們在太平島錨泊區下。準備各種下卸工作時，我抬眼望去，那島上的青蔥翠綠就涌入眼眸。海水透明潔凈，一波波的白浪輕吻灘岸，溫暖微醺的海風搖曳著椰樹裙擺，海天一片湛藍，朵朵飄蕩的白云仿佛正踩著舞步向我們打招呼。太平島美得令人陶醉而心悸，讓人無法招架，讓人忘記身在何處。

跟原戍守部隊換防期間，驅逐艦繞著太平島周邊巡弋，有時會射出一枚照明彈高掛藍空，之后突然全艦炮火齊放，炮聲響徹海空，空中的照明彈很快被打碎。另一枚照明彈升空，再被打碎。白天打、晚上也打，以此向有意染指太平島的國家示威。

堅實防守寶島

太平島指揮部設行政、訓練、作戰、后勤四個幕僚組，12名參謀軍官負責全盤防務，配屬部隊有一個蛙人分隊、一個海軍氣象分隊、一個空軍通訊分隊、一個軍情局的情報分隊、一個醫護班、一個機械修護班、一個工程修繕隊。全島約有三百余人，主要作戰兵力就是我們第四連。

除去我們連上的建制火力外，島上有兩門有效射程5000米的MK-22型76毫米口徑艦炮，每炮射速一分鐘22發；四門106毫米無后座力炮，有效射程2700米，炮上有一挺12.7毫米白磷彈觀測槍，和炮同一瞄準系統，灼亮耀眼的白磷彈打到哪里，炮彈就命中同一彈著。還有12挺12.7毫米機槍，另備四條美造MA-1橡皮快艇，可搭乘八名官兵，艇艏有一挺7.62毫米機槍。當時島周邊都是珊瑚礁，只有一條航道，這些火力足夠打擊來襲者。

連上三個步兵排各分配3挺12.7毫米機槍，駐守各要點。炮排負責76毫米炮與106毫米無后座力炮。各配屬部隊為預備隊，戰時由指揮官掌控。島上南北兩端各有一座25米高的瞭望塔，塔上設兩名哨兵，有一挺12.7毫米機槍與一架探照燈，24小時用望遠鏡監視周邊海空域。各據點均有敲擊式鋼軌警報器，EE-8有線電話全島暢通，也有擴音式警報器與廣播系統。

太平島距離臺灣1600公里，真有事時完全不能指望本土支援。田秉德自己帶頭每天5000米繞島武裝跑步，全島官兵分批輪班跑，不管是伙房炊事兵、連部、指揮部傳令文書，或是配屬部隊，統統要跑，唯病號例外。

三天一次的各型武器熟悉射擊，從不間斷。每月兩次夜間全島防護射擊，曳光彈的火網忽而向海上交織，忽而向夜空交織，槍炮聲震撼著全島和周邊海空域。島上的防御部署包含環島據點、核心陣地、火力運用計劃、兵力機動作戰計劃、固定陣地作戰、輔助陣地作戰、掩蔽陣地運用、逆襲計劃、急造詭雷布設、預備隊進出支持路線等。

我們一再反復演練每一個環節，每一位官兵都要會操作責任區內的各型火炮，熟悉火炮射擊的要領。田秉德每周帶負責軍官坐美制MA-1橡皮快艇，繞著全島外圍來反覘島上陣地，每一次他都會找出缺點并要求限期改進。

太平島周邊可以容納敵軍潛伏的較大島礁共有14個，都在我們76毫米炮和106毫米炮的射擊范圍內，我們賦予編號。平日我們兩個快艇一組，經常登上島礁搜索。若夜間瞭望哨發現這些島礁有手電筒閃光、異狀聲響時，馬上一陣炮轟，天亮就派人登上去察看。有兩次在兩個島礁上分別發現蛙鏡、蛙鞋、刀槍、破碎的裝備和血跡，代表真有不明身份的武裝人員覬覦太平島。

白天，對于進入周邊三海里的不明船只，我們都會開炮警告。若對方停滯附近不離去，我們馬上派出兩條MA-1武裝快艇登船檢查，每艇帶六具威力如炮彈的M-72火箭彈，高速沖到被檢查船前100米左右。7.62毫米機槍先向船頭打幾十發，火箭彈被以跪姿瞄準船，我方用手提擴音器喝令對方停船熄火受檢。我們若發現偵察設備，會毫不客氣地用槍托搗毀，若發現武器則直接扔進海中。

因我們作風剽悍，沒有任何國家的漁船敢在太平島周邊捕魚。當菲律賓的武裝巡邏艇接近，我們照樣開炮警告，照樣沖過去臨檢，照樣破壞他們的武器裝備。幾次以后，菲律賓巡邏艇只得遠遠繞過太平島。

長相憶守島歲月

太平島屬熱帶海洋性氣候，四季如夏。它處在海洋氣流交匯區域，溫度、濕度、氣壓形成雨云發展的良好條件，因此雨量十分充沛。島上有雨水收集、儲存、過濾設備，從來不缺淡水。高溫下，沒有值勤的官兵都赤膊，身上只穿條紅短褲，臉和身都曬得黑黑的。我們住在涂草綠色油漆的鐵皮組合營舍，為了通風，門窗從不關上，晚上睡覺時很少蓋被子。

附近海域有洋流經過，帶來豐富的浮游微生物，形成魚類的生態食物鏈。海底林立的礁石、海草、洞窟是海中生物絕佳的繁殖生存空間。各種不同的魚、蝦、蟹、蚧殼類，大量在此處生生不息，龍蝦普通的有三四斤；但經過水中偵察，我們知道存在毒海蛇、毒水母、毒貝類、成群出沒的鯊魚，它們都會造成傷亡，所以嚴禁官兵下海捕魚。輪休的官兵就在岸上釣魚，在太平島釣魚非常容易，白天的海灘到處是成千上萬只海蟲，用誘捕法一下子就抓到一大堆，活的海蟲是最好的魚餌，魚竿甩出去幾乎很少會落空，落空通常是大魚上鉤從而扯斷魚線。

島上每月一次大潮的退潮速度很快，一下子就退下去，露出將近一到兩公里的礁盤，高低起伏的礁盤會形成深淺大小不一的水洼。一群群來不及隨潮水退走的魚、蝦、蟹、貝類等著人去撿，這時候伙房班長老吳就帶著炊事兵手持短棍、拎著竹簍去撿魚。看見中意的魚，對著魚頭一棍打昏，不然會讓魚的背鰭刺傷手掌。太平島開飯時，頓頓有新鮮的魚。

島上養的雞吃海蟲，海蟲到處亂爬，每只雞都吃得又大又肥，羽毛發亮，成雞約六到七斤重。雞肉質鮮美，雞蛋殼是淺淺的青色，蛋黃顏色呈深黃。田秉德規定，不準吃孵蛋的母雞、小雞，雞蛋每兩天撿一次，每次只能撿母雞還沒孵的蛋。不久，母雞帶小雞覓食的場景隨處可見。雞數量很快多起來，正在下蛋期的母雞和孵蛋的母雞在地上活動，其他的雞群棲息在樹上，每只都會飛，有時整群飛起來的聲音還真不小，在島上飛一兩圈才落下來。加菜要吃雞肉，逮它們可是個難題，經過觀察發現，傾盆大雨后雞的羽毛被淋濕，會在10到20分鐘內飛不動。島上經常會有午后大雨，所以等下過雨，狙擊手槍聲一響，就有雞從樹上掉下來，伙房要幾只就交幾只，不會打折扣。

島上還養豬，換防部隊會帶來小豬，移防部隊也會夠意思地留下不少豬。島上的大小豬約40余頭，啥都吃的豬是島上清潔大隊，島上豬糞雞糞則由海蟲包辦，豬也會抓海蟲吃。因為戰備，我們分兩批用餐，開飯都要打數兩遍，再唱《英雄好漢在一班》這首軍歌，豬群一聽到打數聲加軍歌，就會跑來等。伙房弟兄把吃不完的飯菜倒在飯廳旁邊一塊平的大礁石上，它們就風卷殘云似的一掃而光。豬因為吃海蟲和自由走動，肉質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吃起來滑嫩爽口、毫不油膩。那年端午節要吃豬肉加菜，沒想到豬群跑得飛快根本抓不到，不得已只好集合兩個班過來，打數、唱軍歌，豬群上當跑來，就開槍殺豬。

補給艦每兩個月來一次，一次停留兩天，帶來大量補給品外，還會有電影組來放好看的電影。那年中秋節隨艦來了藝工隊表演，弟兄們可興奮了，對女隊員猛吹口哨，拼命揮手，但是干部卻有極大壓力，擔心有人控制不住而對女隊員霸王硬上弓。田秉德特別跟藝工隊長商量，請他們唱唱小調和藝術歌曲、講講相聲、變個魔術、跳跳民族舞蹈即可，千萬不要露胸露腿跳撩人的熱舞。藝工隊表演完，不顧女隊員的撒嬌抗議，全體用小艇送回補給艦過夜。

在田秉德領導下，大家情感好而團結。戰備訓練之余，輔導長湯文雄吹得一手令人陶醉的短笛，還能以男聲與仿女聲唱男女情歌。他帶著大家輪流表演小型康樂，以班為單位，每月比賽一次。各班排都挖空心思籌劃，節目相當精彩，軍官士官也都參加表演。田秉德在訓練戰備、裝備保養、軍紀營規、環境衛生、官兵體能方面嚴格要求，但私底下平易近人，常跟官兵閑話家常。每月小型康樂比賽，他會帶頭炒熱氣氛，他歌喉響亮也是急智歌王，要臺下官兵出題目，他馬上用流行歌曲或軍歌曲調，把歌詞一改就唱了出來。歌詞內容詼諧有趣，常常令大家樂得哈哈大笑。

那時一個少尉薪資是1130臺幣，去外島官兵有500臺幣的外島加給，對有家的軍官來說不無小補。太平島官兵每人每月發兩罐一磅裝的奶粉、兩條香煙、半打紅標米酒。每月初發放后，大伙兒就各取所需交換，有小孩者收集奶粉，老士官收集米酒，“煙槍”收集香煙。有些用現金交易，場面熱鬧如小市集。官兵把要送回臺灣的物品打包捆好，寫好收件人地址，等補給艦來時，它們隨艦被送回臺灣。

太平島離家遙遠，孤懸海外的官兵思念家人、伴侶、女友、親友以外，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身體健康狀況良好。十個月后終于到了換防返臺時刻，當運輸艦駛離時，官兵紛紛站在上甲板上目送翡翠般的太平島逐漸遠離，直到島的輪廓消失在天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