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1945年1月,抗戰還未結束,毛澤東和周恩來主動聯系美國駐華人員,希望能前往華盛頓與羅斯福總統面商機要。美方延安軍事觀察組代組長克羅姆利上校,在轉交給重慶總部魏德邁的原件中這樣說:
“延安政府希望派一個非官方的(重復:非官方的)團體去美國,向美國感興趣的民眾和官員解釋中國當前的形勢和問題。以下完全是他們的非正式建議:只要羅斯福總統表示愿意在白宮接待作為中國一個主要政黨的領袖的毛(澤東)和周(恩來),那么他們二人或其中之一立即可以前往華盛頓參加探索性的會議。”
1972年10月的《外交事務》上,刊發了曾兩度獲得普利策獎的美國歷史學家巴巴拉·W·塔奇曼撰寫的《如果毛澤東來到華盛頓》,首次解密毛、周1945年這次試探的歷史文件。多年以后,塔奇曼仍以此為傲,并將此文收錄到《歷史的技藝:塔奇曼論歷史》一書中。
塔奇曼在文中推測,如果毛澤東當年順利來到白宮,由于和美國建立了聯系,共產黨的威望和實力將加強,國民黨將衰落,雖然這兩點本來就不可避免,但速度會大大加快。在極度厭戰和痛恨惡政的國家,一場三年的內戰如果不能被完全避免,也可以大大縮短。美國將不再被指責為資助注定失敗的一方而延長了內戰,也不會引起最終勝利者的深切敵意……如果雙方不存敵意,我們就將和人民政府建立某種級別的外交關系,允許在危機中的對話。如果中國人沒有對我們產生恨意和猜疑,從而一邊倒向蘇聯,可以想象,朝鮮戰爭以及它殘酷的后果也就不會發生。我們可能也不會走向越南戰爭。
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后諸葛亮”式歷史假設。它想要強力證明,一個偶然的事件可能改變整個歷史的走向,沒有人能對此證偽,就如同論述者也無法證明假設的成立。但我們仍能指出其天真之處,就如同民主黨派與共產黨的蜜月期,未能影響毛時代的階級斗爭走向一樣,認為美國在國共內戰中對中共多一些友善,就能改變毛、周對意識形態的執念,進而影響整個冷戰格局,這是一個可以“呵呵”對之的假設。
書中,塔奇曼展現了她的歷史洞見,還有與上文類似的一廂情愿的天真。她曾這樣處理敘事和論述的關系:不要當著讀者的面和文獻材料理論。“在敘述問題中,不要呈現作者的想法。你應該在幕后解決自己的疑惑,細究有爭議的證據,判斷人物的動機,在附錄的參考文獻中去爭論,而不是在正文中。這樣才能讓作者隱于行文,讀者越感覺不到作者存在,越與故事聯系得緊密。”
這是一個聰明的做法,但在講述與史迪威有關的戰役時,塔奇曼犯了一個根本性錯誤,她因為無法找到1914年8月失掉阿爾薩斯的戰役中“讓事情經過清晰起來的足夠資料”,所以“編造了一些東西”。
在另外一些文章中,塔奇曼則強調自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只不過我講的確有其事,并非虛構”。她會質疑別的作家,“當我遇見一個沒有例子佐證的普遍性結論和結論性的敘述時,我就會突然警覺,并想:給我證據。如果一個歷史學家寫‘那是一段非常緊張的時間而之后又沒有補充什么證據的話,我就會認為他在毫無節制地做一些無憑無據的敘述。”
之所以會如此分裂,和塔奇曼本質上是一個作家有關。“我首先是個作家,還是歷史學家呢?”內心的爭論長期困擾著她。運氣好的時候,她搜集到了足夠多的細節,可以理直氣壯斥責別的作家的“無憑無據的敘述”;運氣不好的時候,她缺乏講述一個生動故事的必要細節,這時候,“作家”的沖動便會戰勝“歷史學家”,她開始成為自己反對的人。作家治史的最大悲劇在此,它本身是一個絕妙的歷史諷刺。
拋開偶有的編造不談,就寫作技巧而言,塔奇曼為我們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我們見多了晦澀的面向大眾的歷史讀物,那些歷史學者的確應該補上最基本的創作之課。或許他們也應該讀一讀《歷史的技藝:塔奇曼論歷史》,除了偶有自作聰明的歷史假設及細節編造,她還是可以給我們提供精湛的歷史寫作技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