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琦
“武康大樓第一代是外國人,都走掉了,第二代人基本都過世了,我們是第三代”
“看,那不是熨斗大廈嗎!”第一次看到武康大樓時,美國人亞當不禁脫口而出。

武康大樓
熨斗大廈位于紐約曼哈頓島第五大道175號,坐落在23街、百老匯大道和第五大道交叉的一個三角形的街區上。武康大樓,卻是位于上海武康路和淮海中路相交的三角地帶。兩者都呈三角形,外觀很相似。
武康大樓始建于1924年,由萬國儲蓄會斥資興建、旅居上海的著名建筑設計師鄔達克設計,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樓。這座建筑外形獨特,遠遠望去宛如一艘大輪船。
大樓屬萬國儲蓄會時名為I.S.S公寓;抗戰勝利后改稱諾曼底公寓;1949年解放后更名為武康大樓。
2007年,亞當和妻子張霞搬進了武康大樓。他們,也見證了近百年歷史的武康大樓迎來送往的一瞬。
2015年6月,著名作家陳丹燕及原文新報業集團社長陳保平領銜的專家團隊,正式開始了武康大樓口述歷史的工作。
一年后,武康大樓的居民口述史紀錄片完成。
不僅僅是簡單蒼白的保護
為什么會想到做社區居民口述史?
陳保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最初是基于對上海歷史文化風貌保護區的“歷史保護”概念的認識,“如果只有保護區的物理空間,或者掛幾塊名人居住的牌子,就算‘保護歷史,是不是過于簡單蒼白?”
在他看來,那些長期居住在歷史風貌保護區的居民,才是歷史的見證人。這些居民的歷史與凝固的建筑結合起來,才是完整的歷史。
基于這一認識,作為上海市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駐會委員的陳保平,在2015年人代會上提交了《關于在上海歷史風貌保護區記錄街區居民口述史的建議》。不久后,上海市文化廣播影視管理局代表政府部門作了書面答復,并就此作了部署。
武康大樓所在的上海徐匯區湖南路街道,地處徐匯衡山路-復興路歷史文化風貌區內。
南起淮海中路、北至華山路的武康路,全長僅一公里多,兩旁卻有不少上海市歷史保護建筑。唐紹儀、黃興、陳果夫、陳立夫、巴金、鄭振鐸、李石曾、周璇等名人都在此居住過。
武康路40弄內是一個西班牙風格的建筑群,其中1號是原北洋政府內閣總理唐昭儀的住宅。
99號是一幢獨立的英國鄉村別墅,主人曾是正廣和洋行老板馬格利格。
113號曾是蘇聯駐上海商務代表處,解放后巴金居住于此。
390號原為意大利人建造的領事府邸,臨近的393號是黃興府邸。
武康大樓昔日的住戶們,也是名人薈萃,趙丹、秦怡、吳茵、孫道臨、鄭君里、王文娟等文藝界人士都曾在這里居住。
吳明軒是1950年搬進武康大樓的住戶,他還記得,當時的武康大樓是周圍為數不多的高樓,又是從機場到市區的必經之地。每逢有外賓來訪,居委會都會提前通知他們,居民會站到窗前,打開窗戶歡迎客人。
后來,因為在歡迎時發生過高空墜物,遂被禁止開窗。再后來,歡迎儀式也取消了。
在原湖南路街道辦事處主任李侃眼中,作為一個百年社區,并且是一個以生活居住為主的穩定社區,湖南路街道可以折射中國近百年來的政治、歷史,包括經濟的變遷,“我們理當留存這個百年社區的記憶”。
陳丹燕選擇湖南路街道作為居民口述史的嘗試,不僅因為它是歷史風貌區,也是因為她長期居住在這里,對這里熟悉并懷有感情。
2015年3月,湖南路街道圍繞“一幢建筑(武康大樓)、一所單位(上海交響樂團)、一條馬路(安福路)、一條弄堂(復興西路44弄玫瑰別墅)、一個家族(張樂平)、一位名人(施平)、”等六個“一”的“口述歷史”項目正式立項。
歷經三代居民,身份多種多樣

武康大樓居民童榮生夫婦,1964年搬入
武康大樓,現有139戶居民。
這些居民中,既有一解放就入住的,也有剛搬進來不久的;既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
如今,大樓里的居民身份多樣,房屋性質也不盡相同。
80多年前,武康大樓竣工后的第一代住戶基本上是外國人。
根據1937年字林洋行出版的《中國行名錄》中上海街道指南欄目里的記錄,當時居住于此的,有嘉第火油物業公司的銷售總代理、美亞保險公司上海辦事處的經理、西門子上海公司經理等一大批洋行、外商的高級職員。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許多居住在上海的英、美、法僑民要么被日軍關入集中營,要么被遣送出境。至1945年前,武康大樓的入住率只剩下三分之一。
解放后,武康大樓收為國有,房屋由單位進行分配。
陳保平告訴本刊記者,解放后住在武康大樓里面的人,既有高級知識分子、文藝界人士,也有在革命年代有貢獻的軍人,還有一些企業家。
1950年搬進武康大樓的吳明軒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是隨父母一起搬進武康大樓的,最初還可以見到一些外國鄰居,慢慢地這些人就都走光了。
“解放后一段時間內,武康大樓的住戶是最穩定的,基本沒有什么變動。”陳保平說。
改革開放后,房屋可以自由買賣,武康大樓的流動性開始變大。房屋的產權性質也從解放后單一的單位分配的租賃房,變成有租賃房也有產權房。外國人也開始重新回到武康大樓。
亞當說,住在老公寓里,會對生活懷有浪漫的想法。“如果不住在有上海特色的地方,那我們就用不著住在上海了。”
據陳保平介紹,百年歷史的武康大樓分為主樓、副樓、汽車間。現在,居住性質、居民身份多種多樣。為了保證口述史的完整性,在采訪對象的選擇上,團隊下了一番功夫。
經過與武康居委會商量,他們確定了12人為口述史采訪對象,基本涵蓋了以上不同的特點。
武康居民區黨總支書記柏祖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最初對于口述史到底應該怎么做,他們一頭霧水,居民對此也不是很清楚。
2015年6月,武康居委會召開了一場座談會,項目組的專家對口述史的意義、操作辦法進行解釋后,參會的秦忠明成為第一位參與口述的居民。
1967年搬入武康大樓的秦忠明回憶說,“武康大樓第一代是外國人,都走掉了,第二代人基本都過世了,我們是第三代。”
尋找共同記憶
在口述史前期籌備時,專家組一直在思考,居民口述史的價值到底在哪里。
“如果每個人的口述沒有主旨,無軌電車亂開,那就容易碎片化。”陳保平說。
為了找到有共同記憶的契入點,最終武康大樓口述史確定為一幢樓與一個人的關系,不同時代許多人對這幢樓的回憶,這就是口述史的“軌”。
陳保平說,口述史看重個人訴說中屬于集體共同的記憶,武康大樓口述要點主要有兩條:一是口述者與這幢樓以及與其作為保護建筑的關系;二是生活在這幢樓中不同歷史階段的變化,以及哪些是不變的東西。
口述者大都談到,武康大樓作為保護建筑在管理方面的成績和問題。
幾次大的改動和修整都留下了時代變遷的烙印。比如,解放后室內暖氣裝置的拆除,世博會期間外墻面的洗刷以及空調架的統一裝配等。
武康大樓在交付使用時,統一采用集中供暖。1954年搬入武康大樓的林江鴻還記得,當時每家每戶都有暖氣片,甚至走廊里也有。吳明軒也回憶,在搬進來的最初兩三年,每到冬天,是有暖氣的。
解放初期,中國既面臨著工業生產能源緊張的問題,又存在人們住房困難的實際情況,武康大樓的統一供暖被認為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于是,集中供暖便取消了,暖氣片也在后來的大修中統一被拆除。
除了暖氣片,還有很多細節存留在老居民的共同記憶里。林江鴻提到,當時窗框上全有一層毛氈,關窗時候沒有聲音。有的戶型廚房比較大,會配備燙衣板,“每家都有百葉窗”。
吳明軒也記得,衛生間的門把手,里外不同,里面是玻璃的,外面是銅的。每家都配有烤箱。電梯需要專人操作。家里的實木地板,每隔兩三個月房管局都會派人上門打蠟,一般是三個人一組,先打磨,后打蠟。后來,變成半年一次,再后來取消了上門服務,改成每戶自己領蠟。
無論是暖氣片,還是窗框上的毛氈,或是燙衣板,這些東西有的在武康大樓三次大修中消失,有的在各家的裝修中逝去。但是住在這里的人對武康大樓特殊的感情始終未變。
劉瑞璐是2006年搬進武康大樓的。令她感到遺憾的,是一根鐵欄桿。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前,武康大樓的副樓須全部新裝統一的鋁合金門窗。當時每戶人家都有一根鐵欄桿,且是實心的。劉瑞璐開始并不愿意拆掉鐵欄桿,但最后還是同意了。
當時沒有把鐵欄桿保存下來裝到其他地方,對此她很是遺憾。現在的武康路上,有幢房子還有跟她家原來一樣的欄桿,每每經過那里,她都會想到自己的遺憾。
留住“老樣子”
1994年,武康大樓入選第二批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
柏祖芳說,武康大樓居民口述歷史的紀錄片完成之后,他們要在大樓的大廳放置一臺電視,專門播放紀錄片,但有居民提醒說,“絕對不能打洞,不能破壞原有的建筑”。
住在這里的居民,對于歷史建筑的保護意識在提升。
給陳保平、柏祖芳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1956年搬入武康大樓的周炳揆。
周家是陳保平他們看到的“老樣子”保留得相當好的一戶。陳保平透露,周的父親是搞規劃的,受其影響,周炳揆在歷史保護方面很早就有這個意識。
2000年,周炳揆要將家里重新裝修,當時請了好幾個裝修隊提供方案。其中有一個裝修隊跟周炳揆說,要把墻全部敲掉,把房子重新組合分割。周炳揆告訴裝修隊,“你什么都不要動,按原來的裝。”
在周炳揆看來,武康大樓雖然是20世紀20年代設計的房子,但在觀念上一點都不落后。它其實已經把現代生活中需要的一些問題考慮進去了,房屋中不僅有保姆間,還有兩小間儲藏室。
現在的武康大樓里,很多人家為了安裝中央空調犧牲層高進行吊頂,但周炳揆對此堅決反對。他是武康大樓僅有的仍在使用窗式空調的人,“我堅持不拆這個窗式空調,它的結構簡單,不會破壞房屋結構。”
周炳揆還在使用原有的百葉窗。他甚至還將別人家丟棄的百葉窗撿回幾根,以便自家的百葉壞掉時更換。
武康大樓物業經理楊寄強說,武康大樓的保護力度在逐年加強,但是有些老東西損壞之后就沒有辦法恢復了。
前幾年,武康大樓底樓報箱下面的水管爆裂,為了修理水管,只能把磨石子敲掉,但是磨石子要配以前的顏色很困難。為了盡可能地保持原樣,這里的住戶、畫家秦忠明用畫筆描色,進行了修補。
真實與虛構交織
“孔二小姐出現在武康大樓時身穿皮夾克,腰挎手槍,很是威風。”
陳保平說,有兩位口述者都提到孔祥熙的女兒孔二小姐曾住過武康大樓,老一輩的居民甚至看到她來過。
武康大樓對面的淮海路1843號,是宋慶齡故居。多位口述者提到,在三年困難時期,他們看到宋慶齡和他們一樣,也在花園養雞,并且每天有人去收雞蛋。
在做口述史時,陳保平的主要困惑之一是口述史的真實性問題。怎么能證明口述者說的都是真的呢?有些內容是口述者聽已逝者所言,并非親眼所見。如果要證明這個事實,還需要再去翻查資料,進一步采訪證實。
“人總是帶著情感回憶過去的,記憶也會篩選、粉飾,有時可能夸大了某些事情,有時也可能隱去了某些東西,如何甄別?”陳保平說。
武康大樓口述歷史的紀錄片出來后,有居民對其中某些內容有異議,找到項目組。有的居民說,他搬進武康大樓的緣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
對于居民提出的不同版本,陳保平認為,口述者的矛盾述說,也是口述史的一個特點。矛盾述說要如實告訴公眾,讓公眾自己去判斷。
武康大樓雖然只是上海城市中的微小一點,但在陳保平看來,它和上海曾作為半殖民地、反殖民地的歷史,特別是上海融入世界、步入現代化的歷史是聯系在一起的。
武康大樓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上海的百年變遷。而如今,正如陳丹燕所寫的那樣,“珍視自己街區的風景漸漸成為上海許多人的共同感情。”
(應采訪對象要求,吳明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