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管虎執導的2015年賀歲力作《老炮兒》一經上映就引發了熱烈的討論,影片中隱含的社會變遷、階層沖突與代際矛盾都被加以充分放大和解讀,彰顯了影片的現實意義與時代意義。本片以“六爺救子”為線索,一方面勾勒出北京“老炮兒”的生活境遇與人物群像,一方面則凸顯了北京土著與新興權貴的沖突較量,試圖揭示出時代轉型過程中某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所在,并對沒落的人物與舊京城地理空間進行了抒情式的緬懷。影片將種種問題展現在觀眾面前,為進一步的探討提供了更多可能。
[關鍵詞] 《老炮兒》;北京;階層;社會;沖突
2015年末,《老炮兒》一經上映就成為媒體與觀眾口中熱議的話題級影片,作為唯一入選威尼斯電影節的華語電影,此前《老炮兒》在水城威尼斯就獲得了極高贊譽,隨后在第52屆臺灣金馬獎上,馮小剛又收獲了最佳男主角的獎項,為這部影片增添了更多分量。
《老炮兒》的導演管虎是地道的北京人,12歲以前都生活在北京胡同中,胡同承載了他童年時光的歡樂,因此從他的早期作品《頭發亂了》到如今的《老炮兒》,胡同景觀經常出現,已然成為管虎的一個影像坐標。但如今北京的胡同已經和過去的樣子相去甚遠,胡同作為老北京的標志,儼然已經成為新北京的旅游景點和酒吧長廊,而管虎則試圖在電影中還原一種記憶中的真實的胡同樣態,將目光重新聚焦在幾近沒落的人物與情懷之上。
《老炮兒》的主人公是曾經叱咤風云的六爺,因為兒子曉波與“官二代”小飛之間的沖突,六爺“重出江湖”解救自己的兒子,卻發現當初通行的江湖規矩已經全部改弦更張,曾經固守的東西漸漸被時代所拋棄,但六爺仍然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堅守那一份規矩。從表面上看,《老炮兒》是在講一個“六爺救子”的故事,但是在影片的中段兒子曉波就已經回家了,事情的解決本應變得十分簡單,而導演有意設計了對峙雙方在接觸過程中產生的更多矛盾,讓影片的核心問題從解救兒子轉變為六爺如何應對新崛起的江湖勢力。換言之,導演有意讓敘事的重心放在江湖勢力的較量和北京規矩的轉換與新舊更迭中牽引出的情懷上,父子間的隔閡作為代際沖突的一部分輔助著大主題的敘述,通過這種合力,整部影片試圖勾勒出北京新興勢力的崛起與城市變遷的宏大圖景,最終在六爺注定要失敗的結局中,抒發了導演對沒落的舊人舊城的抒情與緬懷。
一、“老炮兒”的沒落江湖
在《老炮兒》的開頭,馮小剛飾演的六爺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聲音先于畫面出場給觀眾一個最直接的人物印象。隨后影片為六爺塑造的“老炮兒”形象,通過他的行動展示出來,在黑暗中的六爺對小偷講“盜亦有道”的道理,年輕人問路說話缺乏禮貌被他教育了一通,連城管執法的時候也要讓他三分。顯然,“老炮兒”六爺的胡同規矩是比新社會的法律體系更加慣用的江湖準則。
六爺并不是一個靠著威信橫行霸道的人,遇事的時候他首先會判斷是非曲直,自己的兒子被人綁架了,他首先會問兒子是不是真的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兒子做錯了事情,那么作為父親的六爺無論如何也會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彌補。除此之外,六爺還有扶危濟貧的俠義精神,路遇乞討的女大學生,他愿意慷慨相助,即使對方可能是個騙子,但是六爺堅持用自己的判斷做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情。
六爺用自己的方式處理事情,但是通過他與“官二代”小飛等人之間的沖突,卻可以發現“老炮兒”的江湖已經沒落,當他掏出兩千塊錢想要彌補劃傷法拉利的損失時,對方不屑的哄笑令六爺下不來臺,曾經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如今卻沒有辦法應對任何他未知的事物,不僅僅是六爺一個人,影片沒有回避這些北京土著在新型的國際化大都市中的無所適從。為了解救兒子,六爺不得不重新求助于當年的哥們兒,“老炮兒”的群像由此得到書寫,這群人里面有依舊混跡江湖的血氣十足卻麻煩不斷的“悶三兒”,有膽小怕事、老實巴交的“燈罩兒”,成功的企業商人“洋火兒”只是個例,更多人都是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小人物。曾經的叱咤風云已經成為過去,擺攤、獨居、低保這些印記讓他們無法再生猛起來,他們像水滴一樣重新混入國際化大都市北京的汪洋大海,只是覺得無所適從。
對于曾經的“老炮兒”來說,更重要的是江湖本身已經變了,最為切身的變化就是北京的空間布局和從前大不相同,影片中有一個細節,幫六爺送信的小孩告訴他宣武區不在了,已經改為西城區了,六爺面對北京的新變化或許只能被動地感知,被動地接受;從北京的空間布局變化引申出來的文化變遷或許是更為隱微和根源性的變化,六爺生活在北京的核心地帶,圍繞著鴉兒胡同到后海地安門一片,但是后海變成了酒吧街,充滿歡鬧的冰場上只有六爺一個人滑冰的身影。電影中不經意出現了很多北京經典的地理坐標:六爺埋鳥的景山公園、還錢的鼓樓、約架的頤和園野湖,這些都是六爺熟悉的北京。但與此同時,《老炮兒》也勾勒出了一個六爺不那么熟悉的新北京:他去看病的北醫三院,他借錢經過的三里屯一帶,小飛等人的窩點——南三環汽車改造廠等。這是一個擴張太快的北京,因此當六爺坐在狂飆的車上想要追趕上某些東西的時候,只能面對扶欄嘔吐的結局。
二、新北京階層沖突
《老炮兒》通過“六爺救子”這個故事而引發的一系列沖突,實際上隱含了兩個層面的矛盾,作為影片的表與里構成了相互配合的敘事效果。從表層來看,雙方的沖突在于利益的沖突,而從里層來看,雙方在沖突的背后還隱含著身份與階層的對立。
北京土著“老炮兒”與南方權貴的爭斗并非簡單的利益沖突,因此影片中為六爺設立的對手并不是真正的對手,小飛等人不是權力主體,而是權力的產物。他們瘋狂飆車、私自扣人等肆無忌憚的行為背后都有著極為強大的金錢與權力作為支撐。小飛等人的行為將這種本來暗自運行引而不發的權力實現了外化,從表面上構成了底層與權貴階層的身份對立。至于在影片后半程小飛與六爺之間的握手言和則極具迷惑性,這種和解實際上僅僅是小飛個人對六爺的一種欽佩與認同,與他背后所代表的階層與權力則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聯,這種“英雄相惜”的原因是六爺滿足了小飛心目中的江湖想象,這種想象對于現實來講卻是沒落的、過時的,因此從根本上來講,二者的握手是私人化的崇敬關系,握手過后,架還要繼續打。
胡同“老炮兒”與權貴的斗爭在某種程度上充分滿足了觀眾的期待,對于現實中占據多數的底層和中層來說,“老炮兒”的堅持完成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一種不可能的想象,因為六爺讓對方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茬架”進行決斗,這就意味著這場架去除了權力與其他一切外在因素,僅僅憑借野蠻的打斗來解決問題,這也是“老炮兒”在現實中唯一可能戰勝對方的機會。雙方的對決回歸了原始,“老炮兒”的決斗存在的勝利可能性,但影片最終還是讓六爺華麗地倒在了冰面上,他的裝備和沖鋒都讓人血脈賁張,可是他最終不過是化為冰面上的一個小小的身軀,背后是愕然的、趕來助陣的其他“老炮兒”們。這樣的結局是足夠悲情的,但也是足夠現實的,六爺的如約而至證明了他的尊嚴、他的規矩和他的信念,但六爺的結局證明這種尊嚴、規矩和信念不足以支撐他在新的江湖繼續稱霸。只有這一次,生命的全部價值與意義可以由“老炮兒”的方式來決定,可是他失敗了。
六爺的失敗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種隱藏在階層更替與社會變遷背后的必然,新北京的現代化建設與資本化進程把“老炮兒”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他們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他們的江湖也注定只屬于想象。六爺看似無畏地前往野湖赴約,但在表面的英勇背后是一卷單薄的房產證、保險單、財產抵押的紙張,其悲劇就在于,六爺的個人英雄主義背后是理性主義與功利主義,他已經向新的秩序進行了一種十分徹底的妥協,并不惜以生命作為代價。
至于六爺身后的“老炮兒”們或許比六爺妥協得更早,在現實的艱難處境下小心翼翼地生活著,擺攤為生、吃低保過活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其中最為諷刺的是,六爺曾打算向這些人中生活最為優渥的“洋火兒”借錢,卻因看不慣他趾高氣揚的態度而作罷,甚至與他翻臉,但是當六爺住院之后“悶三兒”還是找了“洋火兒”幫忙支付醫藥費,六爺百般努力維護的尊嚴也灰飛煙滅。“洋火兒”是跟上了新時代變化的人,這個人物與六爺的對峙再次證明了一種無法回避的沖突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深入展開。
三、父與子:一代人的隔閡
《老炮兒》中與階層沖突同時出現的還有父子間的代際沖突,此種沖突在影片中的獨特性體現在,父子間難以彌合的矛盾沖突與六爺曾經的“老炮兒”身份密不可分。正是由于父親的入獄和單親家庭的經歷讓曉波無法獲得情感上的滿足。六爺年輕時的經歷并沒有在影片中得到明確的表達,但影片給予觀眾充分的暗示來說明六爺年輕時曾叱咤風云、不可一世,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混跡江湖與不羈行為導致了他對家庭的失職。
父親的失職讓曉波對他的行為方式與生活方式充滿了鄙夷,曉波的離家出走是六爺的痛點,雖然他表面上表示不屑,但當兒子出事之后仍然不惜一切去救他。影片中曉波的歸來有些突兀,他的回歸相比于六爺所做的努力來說似乎有些太過輕巧,讓前半程的積蓄缺乏著力點。導演這樣設計一方面是為了將六爺與小飛的沖突轉換焦點,到了最后,用錢贖人的利益沖突已經被規矩與尊嚴的較量所取代;另一方面,曉波的回歸也為影片書寫代際沖突和展現父子重歸于好的過程提供了空間。對于父子之間的和解,影片運用了許多象征性的物件與動作進行描繪,比如曉波面前的伏特加與六爺面前的茶水杯,原本是屬于他們各自文化認同內的飲品,而父子互換飲品的行為意味著一種嘗試和理解,還有父子二人同戴一副耳機暗示著他們開始愿意傾聽對方,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暗示著二人關系的變化,原本六爺的父權不被曉波所承認,六爺對待兒子的方式也是高高在上地進行控制,而經過了六爺救子與兒子回歸的過程,六爺的父親身份得以重建,父子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平等。
最終,曉波繼承了父親的老房子,把它改造成了酒吧,通過這個舉動,實際上影片不僅實現了父子之間的和解,同時也實現了新舊文化沖突的部分緩解。六爺為自己建造的小“烏托邦”隨著他的離去也瓦解了,曉波用新一代的方式讓老北京的一部分與新北京的生活方式相融合,創造了一種溝通的可能性與開放性。
四、結 語
管虎說:“拍《老炮兒》,就是希望社會快速發展的同時,對這批人的記憶能夠留下來一點,這個社會跑得太快了。”可見導演的確是帶有某種情懷,來表達自己對社會變遷和時代轉換的某種思考。“老炮兒”六爺試圖用自己奉行的江湖規矩向新時代進行挑戰,本身就是一場必輸的戰役。
當六爺騎著自行車奔往決戰之地的時候,前面出現過幾次的鴕鳥不知為何掙脫了牢籠,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上狂奔,成為人們圍觀的對象。它的命運無形之中與六爺的命運具有同構性,鴕鳥是被安放在了不屬于它的牢籠中供人觀賞,而六爺則固守在胡同之中無法跟上時代的變動。二者最后的狂奔意味著最后的拼死一搏,只不過他們也要面臨相同的悲劇結局。
經濟矛盾、社會矛盾、代際矛盾是《老炮兒》中的三個核心矛盾,圍繞著矛盾的展開,階層沖突成為最為關鍵的連接點,其更為深遠的社會根基在于社會的轉型與資本化進程的加快,這個過程是無法被逆轉的,因此導演只能展現他記憶中的某種情懷,而不能夠將這種情懷擴大為時代的某種共通的情緒。面對注定要成為歷史的人物,藝術工作者有必要展現他們的精神面貌,為這個時代提供更多理解的可能性。歸根結底,當代中國社會仍有許多矛盾沖突有待解決,《老炮兒》并非有意激化矛盾,而是試圖從一個全新的視點切入,為提倡多元化的21世紀增添一個注腳,畢竟今天的新興與潮流終有一天也會成為衰敗與沒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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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海欣.《老炮兒》:兩代人的精神家園[J].齊魯周刊,2015(37).
[作者簡介] 梁彩群(1963— ),女,廣西融水人,碩士,廣西衛生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