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華
內容提要唐宋時期分家律法的發展演變呈現出鮮明的時代印記。唐代分家律法重點在于強調父母在世時子孫不得別籍異財,積極倡導共財同居的家庭模式;北宋分家律法重點則擴展到對父母亡后的分家活動進行干預限控,意在通過保留墓地、祖宅以及設置祭田保障祭祀、周濟族人,來建構家族宗法體制、維持家族延續;南宋時代的分家律法著意于宣明親在即許分家析產的合法性,堅持以“生分”之制安定家族秩序,并規定預留養老田以作贍養之資,確保諸子析產之后父母老有所依。由唐至宋,分家律法的關注點,從父母在世時到父母逝世后;分家律法的內容,從簡單到周備,從宏觀調控到細致規制,從強調禮教原則到重視實際操作,清晰表露出國家對家族干預的日趨強化。
關鍵詞國家干預別籍異財析產分居家族宗法禮儀教化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4-0079-08
分家,是指家產的分割繼承、戶籍的拆分另立,是指門戶的代際傳承,是家族制度體系構建的重要內容,更是中國古代社會演進中的基本節拍。①中國古代的分家制度是動態的制度,呈現出漸趨演進的脈絡軌跡,而其中的關鍵點正是唐宋時期。唐宋時期,國家禮、法體制不斷完善,禮教推行意識不斷提升,國家針對分家事務的律法比以往時代更趨明確、細致和嚴格,表現出了從宏觀調控到具體規制、從宣示禮教原則到制定具體操作性舉措的演變。②把脈和厘清由唐至北宋再至南宋這一“長時段”內分家律法的演變軌跡,分析其背后的原因,揭示其內涵,無疑有助于今人更趨清晰地認知中古家族制度的發展脈絡,更為全面地界定唐宋時代社會變革的趨勢特征。
一、父母在禁別籍異財:唐代針對分家析產的律法規定
一般認為,中國古代的分家模式至遲于戰國時
*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禮制變遷及其現代價值研究”(12&ZD134);遼寧省社科規劃基金項目(L08DZS016);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2013)
① 一般而言,家庭是為由祖、父、孫三代或者父、子兩代直系血親關系組成的生活單元結構,是中國古代社會中的基本構成單位。當一個家庭分析為若干個家庭時,這若干個血緣關系近密的家庭總合稱為家族。而若干個血緣關系較為疏遠的同姓宗親家族的總合則稱為宗族。因此,個體家庭的析分,是家庭的延續和傳承,更是家族的構建和發展。
② 20世紀上半期日本學者仁井田陞以及滋賀秀三首先圍繞中古家族財產繼承權問題展開爭論;20世紀后期,柳田節子、高橋芳郎、大澤正昭等人亦紛紛發表論著闡述論點。國內學者的關注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以后,先是在張晉藩、劉俊文等人的法制史研究中有所涉及,其后袁俐、魏天安、郭東旭等人開始進行專題研究,邢鐵在90年代以后對唐宋分家制度展開深入探討。柳立言、李淑媛等臺灣地區學者自90年代亦對分家問題有所討論。本世紀初以來,包偉民、尹成波等人陸續發表論述。總的來看,針對唐宋時期分家制度的研究,學者關注點或者集中于唐,或者集中于宋,或者只是通論著述中涉及到唐、宋而已,對貫穿唐宋兩代的“長時段”的討論,尤其對由唐至宋分家律法演變的梳理仍有欠缺。此外,以往研究多數從法制史的視角闡釋問題,少數從社會經濟史的視角來考論分家律法,從禮教推行、國家加強對家族干預的視角的考察仍有明顯闕略。本文正是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以貫通唐宋的“長時段”考察為基礎,力求清晰梳理由唐至宋分家律法規定的演進脈絡,以揭示國家對家族干預不斷強化的趨勢特征。
代就已成型,其時“生分”班固:《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中華書局,1964年,第1647頁。(父子異財別居)之俗已現,秦時更曾直接頒行民有二男以上分居的政令。據《史記·商君列傳》中的記載,商鞅于秦國施行新法時,曾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居者“倍其賦”意在秦國推行個體小家庭模式,禁止父子兄弟同居的家族生活形態。至于漢代,父母逝而兄弟仍同居者甚至“鄉黨高其義”,社會中父母在諸子已分家的情況普遍。然漢代以來,隨著儒家思想主導地位確立,禮教倫理觀念直接影響著國家制度法令,由此開始強調父母在諸子不得分居析產,提倡父母亡后諸兄弟再行分家。邢鐵指出中國古代有兩種分家模式:多次性析分和一次性析分。前者指父母在世時諸子隨著結婚而陸續分財異居,到父母年邁或去世以后再分一次,最后分清。后者指父母在世時不分財異居,父母亡后諸子一次性分清財產。(刑鐵:《唐宋分家制度》,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7~33頁)至曹魏訂修律令之際,直接“除異子之科,使父子無異財”,房玄齡等:《晉書》卷30《刑法志》,中華書局,1974年,第925頁。瞿同祖認為:“儒家有系統之修改法律則自曹魏始”,以禮入法的程序自魏晉已經開始;中國法律的儒家化經魏晉南北朝已大體完成,不待隋唐始然。(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2003年,第362頁)明確宣示著符合儒家禮教倫理觀念的父子同居共財的家庭范式成為律法的導向。南朝劉宋時,針對江南地區士大夫之家“父母在而兄弟異計”、庶人之家“父子殊產”的情況,有臣僚直接指明此為“教之不敦”,認為朝廷應該宣明禁令“以革其風”,“先有善于家者,即務其賞,自今不改,則沒其財”。脫脫等:《宋書》卷82《周朗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097頁。也正是源于儒家孝悌倫理觀念、推行禮教的意識,隨時為防止民家避役免賦,在州縣大索貌閱清查戶口、施行析籍括戶舉措時,強令“大功已下,兼令析籍,各為戶頭,以防容隱”,魏徵等:《隋書》卷24《食貨志》,中華書局,1982年,第681頁。亦只是要求堂兄弟輩必須析產異居別籍,而不要求父子析籍析產。
李唐王朝建立之后,在沿襲、損益前代律法的基礎上,撰制完善本朝的律令制度,頒行《唐律》,父子同居共財的禮教導向在唐律中得到了著意凸顯和清晰詮釋。《唐律·戶婚》之“子孫別籍異財”條曰:
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別籍、異財不相須,下條準此。若祖父母、父母令別籍及子孫妄繼人后者,徒二年;子孫不坐。⑧⑨B11B12B13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卷12《戶婚》,中華書局,1996年,第936、936、939、940、937、937~938頁。endprint
律文包含兩方面涵義:一是對子孫別籍異財的刑罰,二是對尊長令子孫別籍的刑罰。對于前者,按《疏議》所云:“若子孫別生戶籍,財產不同者,子孫各徒三年”,所謂“別籍、異財不相須”,亦即無論是籍別財同還是戶同財異,皆徒三年。在此明確了尊長(祖父母、父母)在則子孫不得分家析居、另立戶籍的原則態度,違反者將受到徒刑三年的懲罰。對于后者,《疏議》又有云:若尊長“令子孫別籍”,尊長得徒二年,子孫不坐。只云“令別籍”而不云“令其異財”,在于“令異財者,明其無罪”。⑧顯然律法給予尊長分析家產的主導權,而未給其令子孫別籍即另立戶籍的權力。換言之,祖父母、父母可以進行“生分”令子孫異財,只要不另立戶籍即不構成違法犯罪。值得注意的是,唐律還特別將父母在子孫不得別籍異財的限制要求延伸到了父母“不在”時,亦即父母的喪期中。唐律“居父母喪生子”條規定:“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兄弟別籍、異財者,徒一年”。⑨明確禁止諸子在父母喪期內此處所謂喪期,按照唐制實為27月。亦即居父母喪的27月內,兄弟不得別籍、異財。析分家產、別籍異居,允許其在父母喪期結束后進行分家活動。居喪分家,之所以成罪,亦在于其實為“背禮”。“禮以親喪為大痛”,居喪時子孫當沉浸于哀傷之中,守制行禮,以示尊親;居喪別籍、異財,析分財產、各立門戶,乃是“忘哀違親”的不孝之舉,敗禮喪俗,遂不得不加以懲戒。B11總體而言,唐律循禮教精神,倡導父子同居共財的家庭模式,明確尊長(祖父母、父母)在家內對財產分析的主導權,對于違背尊長意愿的分家行為給予嚴厲懲罰。
唐律規定了子孫別籍異財罪、父祖強令別籍罪的刑罰標準,二者皆屬于“違禮即罰”。前者為“子孫有虧侍養”,后者乃“父祖教子不倫”,“故律設此專條懲治之”。B12而前者之罪罰尤重,因違背孝道,惡傷禮教,“稽之典禮,罪惡難容”,遂被定為“不孝”,列入“十惡”之中。B13“十惡”之條,在唐律中被特別置于篇首,為危害甚大的罪行,犯此罪者常赦不原,不準議請減,有官者除名。子孫別籍異財罪的重大危害恰恰在于其違背孝悌倫理之道,敗壞了禮教宗法精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云:“論者謂唐律一準乎禮,以為出入得古今之平”。旗幟鮮明地倡導父子共財同居,強調孝悌禮教,禁絕父子別籍異財之事,恰是唐律“一準乎禮”的重要體現。亦需注意的是,唐律禁止子孫違背尊長意愿強行分家,允許尊長主導的分家析產的行為,是因為家產的分析只是家內之事,這也是國法對于尊長治家權的認可;然律法明確禁止尊長令子孫別立戶籍的行為,是因為戶籍的析分則涉及到國家賦役征收,當我們在考量分家析居的普遍意識之際,不可忽視唐代賦役征收制度中按照田產、丁男確定戶等高低的做法,對分家析產、另立戶籍有直接影響。而此已經不是家內之事了。這種界定,促成了分家的民間與官方的二重意義,由民間來說,異財就是分家,但從官方而言,別籍才承認分家,于是可看到唐代民間出現的父子、兄弟異財分居但持有共同戶籍的“實分名不分”現象。參見張國剛:《唐代家庭與社會》,中華書局,2014年,第30頁。
唐代律法雖然就分家問題明確列出了刑罰禁絕,然一方面因其并不具體干涉尊長析產別居與否,以及如何析產,給予尊長治家的較大運作空間,唐代律法將父祖在世時子孫違背尊長意愿的分家行為定位為“不孝”之罪,如何判定分析家產違背尊長意愿,就需要尊長提出訴訟。而這種情況在由尊長占據主導的家庭內部,似又不會經常出現,因為當尊長無法制止子孫的分家意愿時,往往就會同意析產異財,以平息矛盾。另一方面其對父母喪后的分家活動亦只是簡單規制,即令文所謂:父母喪后分析家產時,應分田宅及財物者,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兄弟亡者,子承父分。或者亦可以認為,唐代分家律法的規定其實只是一種較為“寬泛”的禮教倡導、宏觀調控而已,并非細致具體。天寶元年正月,唐玄宗曾就“百姓之內,有戶高丁多,茍為規避,父母見在,乃別籍異居”的情況,特頒敕令州縣勘會,“其一家之中,有十丁已上者,放兩丁征行賦役。五丁已上,放一丁。即令同籍共居,以敦風教。其侍丁孝假,免差科。”劉昫:《舊唐書》卷48《食貨志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2091頁。針對民間為規避賦役而父子別籍異財的情形,朝廷顯然并未一味強調執行律令、嚴懲重罰,反而敦促州縣采取放兩丁或一丁征行賦役的方式,減輕“戶高丁多”之家的賦役負擔,以敦勸民家同籍共居,倡導孝悌之道。從天寶元年敕文可見,在既有國法律條、刑罰規制的前提下,玄宗并未打算使用強制高壓手段來執行別籍異財之法,而是選擇行用溫和勸導的“化民之術”,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13《分居》,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12頁。由此我們對唐代分家律法的禮教內涵將有更進一步的理解。然而唐代國家針對分家的律法卻在肅宗時有了更為嚴厲的刑罰規定。乾元元年四月敕曰:“百姓中有事親不孝,別籍異財,玷污風俗,虧敗名教,先決六十,配隸磧西。有官品者,禁身奏聞。”王欽若:《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四》,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7070頁。此敕更改唐律中子孫別籍異財“徒三年”的刑罰規定,實行先決六十的杖刑,再配隸磧西的流刑,杖流并施實際正是“由一刑變二刑,由徒刑入流刑”,劉俊文:《唐律疏義箋解》卷12《戶婚》,中華書局,1996年,第938頁。處罰明確加重,且對有官品者提出附加的特殊懲處措施。學者多認為,這種改變可能出于賦役征收的考慮,李淑媛:《爭財競產:唐宋的家產與法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頁。仔細分析敕文內容可知,其針對的還是子孫“事親不孝”違背尊長意愿的分家行為,同樣并不涉及尊長主導的分家活動。即使是明確加重了刑罰標準,肅宗此份敕令可能也是為了著意督責百姓尤其是官員遵守禮法規制。乾元敕文在亂世之中極力申明孝悌倫理、禮教之道,因此禮教導向意義依然鮮明。
綜上所述,在沿襲前代舊制的基礎上,唐代國家針對分家事務進行了明晰的規制,凸顯了對父子同居共財的家庭模式的倡導,著重對違反尊長意識的分家行為的刑罰,充分體現了律法準于禮、違禮即罰的特點。但是,唐代律法對于分家的規定仍保留了較大的運作空間,更大意義上只能算是一種禮教原則的宣示。到了宋代,這種情況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endprint
二、許占田以充祭祀:北宋國家應對分家訴求的舉措與規制
趙宋王朝建立后,禮法諸事多沿唐制。建隆初所定《宋刑統》,“參酌輕重為詳,世稱平允”,《宋史》卷199《刑法志一》,中華書局,1977年,第4962頁。其基本體例、條目多損益唐律而來。唐律準于禮的精神亦被《宋刑統》所承襲。《宋刑統·戶婚律》之“父母在及居喪別籍異財居喪生子”條即定:
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別籍異財不相須,下條準此。若祖父母、父母令別籍,以及子孫妄繼人后者,徒二年,子孫不坐。
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兄弟別籍異財者,徒一年。竇儀:《宋刑統》卷12《戶婚》,中華書局,1984年,第192頁。
無論是律文規定,還是疏議所述,《宋刑統》與《唐律疏議》之間相差無幾。《宋刑統·名例》之“十惡”條目中,亦將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定義為“不孝”之罪,《宋刑統》卷1《名例》,中華書局,1984年,第11頁。收列其中。顯然,宋初國家對維護家法倫理、倡導同居共財、推行禮儀教化的態度,是與唐代一致的。而此亦使我們更進一步界定唐肅宗乾元元年敕文的重罰,是戰亂時整治風俗、強調禮儀秩序的急需之舉,而非常態。值得注意的是,類似重罰舉措亦出現于北宋時期,其刑罰甚至更“重”。
開寶元年六月,宋太祖針對西川及山南諸道地區由來已久的“親在多別籍異財”風俗,《宋史》卷89《地理志五》,中華書局,1977年,第2230頁。進行打擊禁絕,特頒詔所在長吏“明加告諭,不得更習舊風”,《宋大詔令集》卷198《禁西川山南諸道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詔》,中華書局,1962年,第730頁。申戒百姓“違者論如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9,太祖開寶元年六月癸亥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203頁。此時平定后蜀僅三年,從詔文可見,宋朝廷意欲在川蜀之地推行王化禮教,宣明朝廷的禮教態度,強調國家律法規范,以糾正蜀地舊俗。這也是北宋國家力欲在蜀地迅速建立權威的一種手段和途徑。但由于效果不顯,舊俗難改,開寶二年八月,宋太祖再次頒詔,加大重罰的力度,明令川峽諸地“察民有父母在而別籍異財者,論死。”《宋史》卷2《太祖本紀二》,中華書局,1977年,第30頁。別籍異財者“論死”,可謂是重罰之極了。后蜀舊地的嚴判重罰直到宋太宗時期才予以解除。太平興國八年十一月,有詔云:“川、峽民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者,前詔并棄市,自今除之,論如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4,太宗太平興國八年十一月癸丑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556頁。“論死”之罰被廢止,恢復了按循律文的判罰。沈家本在《歷代刑法考·律令六》中評價此項舉措時曾云:“此法太重,當為一時一地而設,故太宗除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之《律令六》,中華書局,1985年,第971頁。沈氏從歷代刑法的沿革考察,認為別籍之罪定為死刑,判罰太重,然其亦指明此乃一時一地之特設。盡管宋太祖針對蜀地別籍異財固習的重罰之舉,只是一時之需未能持久,但由此卻可見宋人顯然比唐人更趨關注分家的律法規制、宗法倫理的規范在基層地域社會中的實際推行。包偉民、尹成波在《宋代“別籍異財法”的演變及其原因探析》(《浙江大學學報》2009年3期)文中分析了宋代“別籍異財法”的演變原因:第一,新平定地區的固有習俗;第二,繁重的差役;第三,家庭內部財產糾紛。
值得注意的是,宋時強調分家法令在地域社會中的實際推行,卻并非一味強調重罰嚴判,亦有根據實際民情的緩和做法。例如,天禧三年七月,真宗特頒詔曰:“福建州軍偽命已前部民子孫別籍異財,今祖父母已亡,詣官訴均分不平者,不限有無契要,并以見佃為主,官司勿為受理。”《續資治通鑒長編》卷94,真宗天禧三年七月丁卯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2160頁。此詔正力欲解決福建地域推行父子共財同居的禮法規制而引發訴訟紛紜的局面,其后真宗“尋詔江南諸州軍亦如之”,正是針對別籍異財律法在江南地域實際推行的考量。但禮教原則、律法規制與南方地域父子別籍異財的固習之間的相違,顯然并非輕易解決得了的。至天圣七年五月,仁宗還曾特下詔:“廣南民自今祖父母、父母在而別籍者論如律,已分居者勿論”。《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08,仁宗天圣七年五月己巳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2513頁。此時距趙宋統治進入兩廣之地幾近60年,兩廣地域不僅析產分家舊案訴訟風潮并未平息,父子別籍異財的風俗顯然亦仍存在,朝廷不得不再次強調,已成事實者不論,而“自今”以后必須論判如律。事實上,無論是川蜀地區的重罰舉措,還是福建兩廣地域的緩和推進,無不表明比之唐時,宋代國家的分家律令在地方社會得到了更趨廣泛地推行。
北宋中期,分家律法在沿襲唐律的基礎上有了新的變化,開始著重關注對父母逝世后分家析產進行具體條理和規制。換言之,宋代國家對分家事務的關注點開始從“不分”的禮教倡導擴展到對“如何分”的具體制約。而這一情形的出現與朝廷層面、官僚群體的分家訴訟糾紛不斷直接相關。從文獻記載來看,宋初以來,官宦之家分家析產訴訟紛紜,其中亦不乏名臣世家,皇帝也屢屢參與到顯貴官僚分家具務之中,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23《官政治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78頁。以免重臣身死諸子爭產不斷而“辱于父”。《宋史》卷259《崔彥進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9007頁。官僚士大夫群體對分家爭訟敗壞禮法的清晰認知,對“父在已析居異籍,親未盡已如路人”的痛心疾首,直接推動了朝廷的政令舉措。真宗曾明詔有司將“誘人子弟析家產者”擒捕流配,意在維系家內秩序、推行禁止父子別籍異財的法令。然此時卻有官僚特別奏請朝廷頒令強調:父祖未葬者“毋得輒析”,《宋史》卷298《馬亮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9917頁。亦即允許葬后分析,明確縮短了父祖亡后禁止分析的時限。葬后分析,與“居喪”不得別籍異財的律法舊制明顯相違,顯然已不再堅持按禮義定制,而是針對士民百姓往往是“父祖未葬而析居”的實情進行的律令調整。此后,北宋國家對于父祖亡后的分家活動的規制日趨細致。endprint
仁宗景祐四年正月,詔曰:“應祖父母、父母服闋后,不以同居、異居,非因祖父母財及因官自置財產,不在論分之限。”又詔“士庶之家,應祖父母、父母未葬者,不得析居。若期尚遠,即聽以所費錢送官,候葬日給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20,仁宗景祐四年春正月乙未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2820頁。此兩詔的頒布,表露出國家應對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分家訴求的舉措。宋初律法沿用唐制,規定:分家時,應分田宅及財物由兄弟均分,唯“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參見《宋刑統》卷12《戶婚律》之“卑幼私用財”條,中華書局,1984年,第197頁。前一詔令特別提出了非因祖父母財及因官自置財產不得論分,事實上是改進律法,明確了子孫自有財產權,進一步界定了析分家產的范圍,對于子孫個體的私產予以保護,亦在于減少分析家產之際的糾紛訴訟。后者則是在真宗時“父祖未葬毋得析居”律令基礎上的進一步調整,特別強調士庶之家在父祖下葬(葬禮儀式完整舉行)之后才能析居,意欲限制父祖喪未及葬子孫便急于析產分居的行為。然詔令亦考慮到延遲下葬甚至多年停柩不葬的社會風俗的存在,申明若葬期不定則子孫亦可分家析居,為確保父祖將來的安葬之禮能夠得以實行,不至于因為子孫析居之后或陷入貧苦窘迫無力安葬,抑或因爭財各顧私家不愿負擔葬禮費用,致使父祖靈柩久停無法下葬,遂需先將舉行葬禮所需的資金交付官府,才可進行分家析居的活動。景祐四年詔令,既顧及到子孫私財的權益,也放寬了父祖喪后分家的限制,從中可以看到,朝廷貼近官民之家的生活實際規范分家行為,定制的具體律法具有明確操作性。
神宗時更趨周備的分家規制漸趨形成。熙寧元年二月,神宗頒詔:“今后曾任中書、樞密院及節度使以上,所居第宅,子孫不得分割。”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2之33,中華書局,1997年,第6512頁。表明國家直接以法令強制手段干預高級官僚群體的分家事務,以求宰相、樞密使等國家高級顯貴階層在身死后,子孫分析之際其家族能夠保留居第舊宅。盡管這種祖宅保護法令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維系顯貴家族的傳承和延續還是值得商榷的,但是顯然其時朝廷層面已經清晰意識到了進一步干預分家事務的必要性。哲宗元祐元年,在熙寧元年詔令基礎上規定:宰臣執政之子孫,“不能乞分祖父所置居第及墳地,若實窮乏,有司驗實聽分”。《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89,哲宗元祐元年十月丙申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9468頁。明確將墳地亦納入到了不可析分的范疇之中。雖然仍有子孫窮乏的實際考量,但國家禁止私分居第及墳地以維系家族延續的明確態度卻是毋庸置疑的。至元祐三年九月,根據三省奏請所下詔敕,分家限控再趨詳盡,《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14,哲宗元祐三年九月乙丑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10064頁。主要在于:其一,限控顯貴官員群體的范圍擴大,由原來的宰相、執政層次擴展到太中大夫、觀察使以上;其二,調控禁分的家財范圍擴展,從居第及墳地不在分限,擴展到“許占田以供祭祀”,即在分析之前可以預留出固定數量的田地作為供給祭祀者,此祭田單獨定立稅籍不許分割典賣;其三,明確祭田的用處以及典賣祭田的刑罰標準,祭田所得供祭祀之余,可“分贍本族”,“如輒典賣,依卑幼私輒典賣法”。同時還強調不得無故毀拆及斫伐墓地內林木。檢視此次詔意,新創之舉顯然在于明確“許占田以供祭祀”,即從法律角度強調設置家族“祭田”,此祭田單獨注冊稅籍,不許子孫分割典賣、只供家族祭祀、有余則分贍本族。從祖宅、墓地不在分限,到設置祭田專供祭祀并贍養本族,國家力圖維系官僚顯貴的家族秩序,使其家族祭祀不因子孫析居分財陷入貧困而斷絕,使其族人不因窮乏困窘而分崩離析的用意彰顯無疑。元祐七年七月,哲宗又頒詔對宗親的分家事宜進行了規范,《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75,哲宗元祐七年七月庚戌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11324頁。基本遵循了元祐三年的分家詔敕規制。及至元祐七年十一月,朝廷又將諸太中大夫、觀察使以外的官民全部納入到了分產限控范圍之內,詔曰:“余官及民庶愿以田宅充祖宗饗祀之費者亦聽,官給公據,改正稅籍,不許子孫分割典賣,止供祭祀,有余均贍本族。已上輒典賣,依卑幼私輒典賣法。”另外,此次還對元祐三年詔令予以補充,規定太中大夫、觀察使以上居第“雖有分人”,亦不得無故毀拆典賣。《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78,哲宗元祐七年十一月甲申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11393頁。至此,宋代國家的分家限控明確擴展到了所有官民層面,從法律層面力求保障家族祭祀、救濟的費用,確保家族延續的根基。值得注意的是,關于祭田的設置,無論是在元祐三年詔令中的“許”字,還是元祐七年詔文中的“愿”與“聽”二字,都表明其是一種考慮官民之家實際生活狀態的禮法倡導,而非強制要求。
總的來看,北宋仁宗朝以后,國家對分家事務干預限控越來越明確具體,干預對象從高級顯貴群體外延到普通官吏民庶之家,限控內容從居宅、墓地不可分割,擴展到專設祭田以保證家族祭祀并周濟族人。這些具有針對性的分家干預限控規制,表明在家族維系艱難之際,在爭訟析產、典賣祖宅、毀拆墓地、斷絕祭祀等敗壞禮法者屢屢常見的情況下,國家著意于維護家族禮法秩序的努力。正如前文已有論及,秦漢以來子壯則出、父子別居異財的現象其實一直普遍,即使由魏晉至隋唐朝廷禮教姿態漸趨詳明,但是父子別居異財的現象仍然常見,尤其中原以外的地域中因禮法觀念薄弱,父子別籍異財更為固習。《隋書·地理志》載曰:蜀之地域,“小人薄于情禮,父子率多異居”; 江南 “俗信鬼神,好淫祀,父子或異居,此大抵然也”;自嶺已南二十余郡, “其人性并輕悍,易興逆節,…父子別業,父貧,乃有質身于子”。(中華書局,1982年,第830、886、888頁)然入宋以后,朝廷屢頒詔令推行別籍異財之法,更直接干預官僚宗室乃至民庶的分家事務,制定禁止典賣祖宅和毀壞墓地的法令,提出設置祭田以維系家族延續的舉措,這是以往任何朝代皆未曾有之事,標志著中古分家律法的重要演進。北宋時期分家律法的發展,表露出國家意圖在分家析居的訴求下,在個體小家庭的基礎上,構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家族禮法體制的努力, 而此與北宋中期以來官僚士大夫群體積極倡導、鼓吹的敬宗收族的風氣無疑直接相關。參見王善軍:《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之《唐宋之際宗族制度變革概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0~32頁。endprint
三、親在即許分析: 南宋時期分家律法的糾結與推進
南宋建立之初,政局不穩,無心禮教之事。及國勢穩定,禮教法制的推行即提上日程。倡導父子同居共財、禁止別籍異財等律法,因關涉到家族的穩定以及社會秩序的維系而備受重視,北宋時期的分家律令基本被承續下來。紹興十二年六月,有上言者奏請:“乞禁止父母在,別籍異財之事”。宋高宗卻曰:“此固當禁,然恐行法有弊,州縣之吏科率不均,民畏戶口大而科率重,不得已而為,誠可憐者。宜并申嚴科率之條,乃善。”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45,高宗紹興十二年六月乙亥,中華書局,2013年,第2739頁。高宗之言表明了此時針對別籍異財法實際推行的考量,已非全然禮教原則的宣示。而是強調考慮民家之所需,顧及州縣科率所造成的困擾,士庶百姓之家可能會因為科率困擾不顧禮法規制直接分家析居、別立戶籍。換言之,同居共財的倡導,不只是單純禮法規制,更與地方基層社會的賦役體系、民戶之家的生活需求等直接相關。恰因這種清晰認知和現實關注,南宋分家律法的著重點在于對父母在世時別籍異財法的改進。
唐律“子孫別籍異財”條規定,父祖“令別籍”者徒二年,而未言及“令異財”的刑罰,其隱含之意在于“令異財”者無罪;北宋沿襲此法文句不變,亦隱含認可尊長對家內財產的析分。南宋孝宗朝律令刪定之際,修改別籍異財舊法,將此隱含之意公開宣示出來,明確父母在世時分撥財產、令子孫異財的合法性,并收入當朝匯編的《淳熙事類》《淳熙事類》即《淳熙條法事類》,今此書已經佚失。按《玉海》卷66《詔令·律令下》之“淳熙條法事類”條記載:淳熙四年八月修成《淳熙敕令格式》,及淳熙六年又有詔取敕令格式“隨事分門”纂成一書,七年五月成書,明年三月頒行,是為《淳熙條法事類》。之中。然此舉遭到一些崇尚禮教的官僚士大夫的質疑。例如朱熹曾指出《淳熙事類》中刪改舊法太多“遂失當初立法之意”,其最突出者就是“著令”父母在堂“許私分”。③黎靖德:《朱子語類》卷106《外任·漳州》,中華書局,1986年,第2650、2649頁。朱熹明確反對因欲避免父母亡后的析產訴訟而“著令”允許父母在世時異財析產,認為這是“以一時之弊,變萬世之良法”。③再如吏部侍郎李椿亦奏議指出:著令“父母在日,許令標撥產業”,往往造成父母逝后“詞訴紛紛”的局面,因輕議改舊法“以從私欲”,不行禮教“遂致風俗薄惡”,而“不復有中原承平渾厚之風”。李椿因此特請悉循舊法,“以絕爭端,以正風俗”。楊士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117《風俗》,臺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36冊,第306頁。朱熹和李椿的觀點無疑代表一些官僚士大夫積極倡導父子同居共財、嚴格禁止父母在別籍異財、強化家族禮法秩序的禮教認知。而這種認知不僅表現在其對朝廷改進別籍異財法的質疑和譴責,還屢屢表現其在地方社會具體的司法實踐之中,嚴判別籍異財類的訴訟,或將父母同意進行析產的“關約”“盡行毀抹”,令諭兄弟“依舊同居共財”,⑥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99《曉諭兄弟爭財產事》,朱子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85~4586頁。或者以父祖令異財析產者“罪之”。朱熹知南康軍時甚至特頒勸諭榜文,嚴禁父母在析產異居,明確指出“更有似此棄違禮法、傷害風教之人”,長吏當“教訓糾禁”。⑥這種督責析產別居者復同居共財、明確禁止父母在析產異居的行為,更多遵循的是禮教精神而非當朝別籍異財法令,以至于光宗紹熙初御史林大中針對此傾向特別提出奏議。其曰:
律有別籍異財之禁,祖父母、父母令別籍者減一等,而令異財者無罪。淳熙敕令所看詳亦然。今州縣不明法意,父祖令異財者亦罪之。知美風教之虛名,而不知壞風教之實禍。欲申嚴律文疏議及淳熙指揮,若止令其異財,初不析開戶籍,自不應坐父祖之罪。其非理破蕩所異田宅者,理為己分則不肖者,不萌昏賴之心,而其余子孫皆可自安,實美化移風之大要也。樓鑰:《攻媿集》卷98《簽書樞密院事致仕贈資政殿學士正惠林公神道碑》,臺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53冊,第507頁。
奏上,光宗有詔頒行,督責州縣地方按朝廷分家析產的律令行事,不得嚴苛刑罰,不得定罪父祖主導的分家異財行為。在紹熙三年三月的戶部看詳中,亦有明文曰:“凡祖父母、父母愿為摽撥而有照據者,合與行使,無出入其說,以起爭端”。《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0《人倫門·兄弟》之“兄弟之訟”,中華書局,1987年,第372頁。按此,朝廷特別重申了祖父母、父母主持的異財行為的合法化,明確父祖令異財無罪,公開承認尊長主導“生分”的字據文書的合法性。而此次特別申嚴律令的出發點也值得關注,恰如林大中所言:承認父祖主導的“生分”異財,有助于家族內部的穩定,維護子孫的各自利益。鑒于社會上“父母高年,怠于管干,多將財產均給子孫”袁采:《袁氏世范》卷一《處己》,臺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98冊,第610頁。的現象很是常見,因此這一規制到寧宗時仍被認為“至今為便”。在宣明“生分”的合法性的基礎上,理宗時南宋朝廷進一步明確了“生分”時設置養老保障的問題,以確保諸子析產別居之后,父母養老有所依。其法在于:分家之際預留一定數量養老田,以做贍養之資,其余田產物業由諸子均分。按《名公書判清明集》卷9《戶婚門·違法交易》之“業未分而私立契盜賣”判文中所云:“合照淳祐七年敕令所看詳到平江府陳師仁分法,撥田與李氏(亡父之妾)膳養,自余田產物業,作三分(三子)均分,各自立戶,庶幾下合人情,上合法意,可以永遠無所爭競”(參見《名公書判清明集》卷9《戶婚門·違法交易》,中華書局,1987年,第303~304頁)。由此判文所記可見,淳祐七年已經從法律層面正式確認了養老田的設置,這種民間的慣習做法遂進入國家律法之中,成為由國家強制規范的“生分”式養老保障。此舉顯然是對“生分”的具體操作的細致干預和限控,柳立言認為:“淳祐七年敕令所反映的,是養老田已被視為養老的重要方法,使養老田的設置由父母自愿變為特殊情況下由法令強制實施”(參見氏著《宋代的家庭和法律》之“養兒防老:宋代的法律、家庭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03頁)。以使父母在世時主導的分家活動更趨符合國家維系家族秩序的禮教意志。endprint
表面看來,南宋時期分家律法并未表現出值得特別凸顯的明確進展,只是將別籍異財舊法的隱意著令明晰,對父母主導家內析產的“生分”活動進行明確規制而已,可見南宋在分家律法方面的作為其實有限。然如果全面審視唐代以來分家律法的演進軌跡,則可體味到南宋分家律法的調整改易具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將朱熹、李椿和林大中等人的觀點對比分析可見,其時的糾結和質疑源于對“生分”異財的界定問題,前者認為是亂家之舉,有違禮義,而后者認為是安家之法,美風移俗。換言之,若欲規范家內禮法秩序、維系家族傳承,前者認為應當強制同居共財,制止“生分”;而后者認為“生分”異財亦是家內安定敦睦的重要方式。事實上,這是為了實現同一目標的兩種路徑、方式的矛盾和糾結,反映了律法議定之際按禮義經典的“承古”與貼近現實需求的“應時”的兩種思路的存在。從國家律法議定、調整的結果來看,無論是明令宣示父子異財別居的合法性,還是確定養老田的設置,南宋國家針對“生分”的細規表明,其時貼近現實需求的“應時”思路無疑成為分家律法修改的主因。由此,自北宋以來分家律法貼近士民現實生活的傾向無疑得到了進一步彰顯。
四、結語:唐宋國家對家族干預的強化
中國古代的分家制度是復雜多維的制度,其中既有國家層面的律法規制,亦有民間習俗的約法限定,更有家法族規的影響作用,就國家層面的分家律法而言,其與現實生活中的分家過程當然會有差距。即使由唐至宋分家律法日趨細致周備,其所涉及的方面仍是有限,并未對分家活動進行完整系統的具體規制,依然給予民眾一定的“自理”運作空間。但是,唐宋時期分家律法的發展演變能夠明確反映出中古分家制度的迅速推進,透射出國家對個體之家的分家事務干預的日趨強化,這一點顯然是毋庸置疑的。
唐代分家律法重點在于強調父母在世子孫不得別籍異財,倡導共財同居,凸顯禮教精神;北宋分家律法在繼續倡導同居共財的基礎上,重點關注對唐律未曾明晰的父母亡后諸子析產活動進行規范、限控,以維持家族的延續,體現國家的禮教意志;南宋分家律法則著力于明確親在即許分析的合法性,堅持細規“生分”之制以安定家內秩序。由唐至宋,分家律法從簡單粗略到細致周備,從偏重強調禮教原則到重視具體實踐、貼近士民生活實際,表現出了清晰的演進軌跡。雖然宋代分家律法尤其是南宋時期分家律法的演進,在某種意義上表露出對父子同居共財、居喪不得分析等禮教原則、禮法舊制的違背,對時事世俗的迎合,但仔細審視卻可發現這種做法其實是在秉承禮教傳統、宣示禮教精神基礎上,使禮法與現實生活進一步結合,表面看來是對傳統禮教精神的違背,事實上卻是禮教理想向現實生活的延展與推進。由此,國家禮法規范擴展進入更為廣泛的社會生活領域之中,影響家族倫理觀念,促進家族體制的變革和發展。唐宋時期是中國古代家族體制嬗變的關鍵時期,家族體制的嬗變不僅是社會變革沖擊的結果,不僅是具有禮教精神的官僚士大夫群體努力倡導的結果,更是國家從律法角度引導規范甚至強制干預的結果。
(作者附注:本文的修改完成,承蒙審稿專家惠賜寶貴意見,在此表示感謝。)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遼寧大學唐宋史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