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格拉茨大學(University of Graz)的阿爾溫·菲爾(Alwin Frank Fill)教授潛心研究生態語言學多年,發表相關論文多篇,出版專著多部。本人受《鄱陽湖學刊》委托,經阿爾溫·菲爾教授本人同意并授權后,于2016年7月在丹麥歐登塞就教授本人生態語言學研究的相關理論、核心術語以及中國生態語言學的發展等重要問題對其進行了學術采訪。以下為采訪稿的中譯文。
周文娟:菲爾教授,既然一些生態語言學理論是從普通語言學或者是應用語言學理論中汲取養分的,那么您認為相比于普通語言學家或者是應用語言學家,生態語言學家的特質是什么?我們能將“生態語言學家”簡單定義為“生態語言學的研究者”嗎?您會將自己歸類到“生態語言學家”的行列嗎?為什么?
阿爾溫·菲爾:我本人對于“生態語言學家”的定義要比你提到的上述定義更深一層。所謂“生態語言學家”的確是進行生態語言學研究的人,但是生態語言學家不同于其他語言學家的特質在于其對于語言與環境的互動關系的深切關注,不管他本人對“環境”的理解是生物環境或者生態環境,還是特定區域或者是存在于人腦中的其他語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將自己歸為生態語言學家的行列。
周文娟:如何區分“語言生態”(ecology of language)、“生態的語言學”(ecological linguistics)和“生態語言學”(ecolinguistics)這三個基本術語?有些生態語言學家交替使用這三個術語,另外一些則注重三者的差別。您認為三個術語中哪一個更傾向于語言學,哪一個更傾向于生態學?
阿爾溫·菲爾:“生態語言學”是與語言和生態關系相關的所有研究的總稱。“語言生態”由豪根(Einar Haugen)于1970年提出,不僅研究不同社會形態和國家的大小語種的生態狀況,少數民族語言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證;而且研究人腦中不同語言的互動關系。事實上,豪根的方法更傾向于語言學而非生態學。而“生態的語言學”則研究語言在環境問題、氣候變化、動植物生長等方面的作用和影響,即語言特別是話語(discourse)是否能在解決上述問題方面發揮積極作用或者產生影響,這是生態語言學生態特質的集中體現。
周文娟:一些學者將生態語言學的興起和發展定義為語言學發展的“生態轉向”,您對此有何看法?您認為這一語言學的“生態轉向”與20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之間有沒有什么內在的聯系?例如羅伊·哈里斯(Roy Harris)就曾經于1996年在《哲學與語言學的語言聯系》(The Language Connection Philosophy and Linguistics)一書中高度強調語言學與哲學發展的密不可分。
阿爾溫·菲爾:的確,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于20世紀前半葉由奧地利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和英國哲學家喬治·愛德華·摩爾(George Edward Moore)等提出。而語言學的“生態轉向”則是早在羅伊·哈里斯提出語言學與哲學的“語言聯系”幾十年之前,即世紀之交開始的,并且由以蘇內·沃克·斯特芬森(Sune Vork Steffensen)為代表的丹麥生態語言學派和英國格洛斯特郡大學(University of Gloucestershire)的阿倫·斯提布(Arran Stibbe) 發展并興盛起來。
周文娟:由赫米內·彭茨(Hermine Penz)、威廉·特蘭珀(Wilhelm Trampe)與您合編的《豐富多彩的綠色思想》(Colorful Green Ideas),書名是從喬姆斯基(Chomsky)著名的命題“黯然失色的綠色思想睡意來襲”(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中獲得靈感的嗎?
阿爾溫·菲爾:沒錯,對于書名我們曾在序言中對喬姆斯基表示致謝。如我在序言所寫:“書中各篇論文之所以‘綠意盎然,是因為各文作者都從不同角度表達了對于生態環境問題的深切關注以及互動與多樣性思想的無限底蘊;之所以說它們是‘豐富多彩的,是因為這些論文涉及從羅馬尼亞語言接觸、澳大利亞土著語言到網絡上鯨魚友好語篇的多樣化題目。”我曾與喬姆斯基交流過幾次,但很遺憾,他對生態語言學興趣索然。
周文娟:那么基于您與斯特芬森合撰并在2014年《語言科學》“生態語言學專刊”(Special Issue of Language Sciences)發表引用數量最高的《生態語言學:文獻回顧和未來展望》(“Ecolinguistics: the state of art and future horizons”)一文,從生態語言學角度看,您認為是什么原因導致形式語言學和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轉換生成語法如此“暗淡無光”的?
阿爾溫·菲爾:傳統形式語言學和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主要致力于語言結構的研究,其中對于語言的“正確性”(correctness)占主導地位。然而,生態語言學領域所強調的或者最看重的是語言的作用或者影響,比如語言對于自然和文化關系以及人類和環境關系的影響。對于后者,生態語言學更愿意將 “環境”(environment)看作是“共境”(covironment①)。同時關注所有生命體,特別是人類與動植物之間的關系,還有人類與諸如山川等 “無生命特征”的自然之間的關系。
周文娟:自1998年開始,您相繼撰寫了一系列關于生態語言學發展的文章,比如1998年獨撰的《生態語言學回顧》(“Ecolinguistics:State of the Art 1998”)、2001年獨撰的《語言與生態:21世紀生態語言學視角》(“Language and Ecology:Ecolinguistic Perspectives for 2000 and Beyond”)以及2014年合撰的《生態語言學:文獻回顧和未來展望》(“Ecolinguistics: the State of Art and Future Horizons”)。這期間您見證了生態語言學領域哪些重大變化?過去十年里生態語言學哪一領域的發展讓您刻骨銘心?
阿爾溫·菲爾:大約從2000年開始,生態語言學越來越關注語言在人類與生物環境關系中發揮的作用。用阿倫·斯提布2015年《語言、生態和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一書序言中的話說就是:“生態語言學批判任何導致生態破壞的舊有語言形式,并致力尋找激發人類自然環保意識的全新語言形式。”由此,雖然眾多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仍然研究豪根先前提倡的語際關系,但是顯然這一議題已不是現今生態語言學的中心議題了。我也注意到話語研究,特別是環境變化話語研究已經越來越重要了。
周文娟:您能根據彭茨與您2007年合編的《保持語言可持續發展:應用生態語言學論文集》(Sustaining Language:Essays in Applied Ecolinguistics)以及您2010年的專著《語言影響:進化—系統—語篇》(The Language Impact:Evolution—System—Discourse),談談“應用生態語言學”和“影響生態語言學”的理論框架嗎?
阿爾溫·菲爾:實際上這兩本書都將重點放在語言和環境上,特別是語言中的“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彼得·繆爾豪斯勒(Peter Mühlh■usler)在該書中所提到的“如何通過話語建構對環境的理解”。在《保持語言可持續發展:應用生態語言學論文集》一書中,只有5篇論文涉及“語言多樣性”,然而剩余11篇論文都在討論“生命的可持續形式”。因此,在自己的專著《語言影響:進化—系統—語篇》中,對于生態語言學的各種話題,我努力做到面面俱到、不偏不倚。因此,在《語言影響:進化—系統—語篇》一書中,除了涉及語言的“人類中心主義”和環境話語的討論,還專門做了兩個選集:一個是關于“語言、沖突和和平”,另外一個則是“語言多樣性的功能”問題。
周文娟:那么以您的觀點,區分應用生態語言學和韓禮德(Michael Halliday)應用語言學的生態范式的最重要的標準是什么?
阿爾溫·菲爾:韓禮德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意義表達的新路徑:對應用語言學的挑戰》(“New Ways of Meaning: the Challenge to Applied Linguistics”),的確開啟了語言學應用的新篇章,然而韓禮德將注意力主要放在了語言的詞句層面,甚至在論述語言建構的人類過程經驗時仍然頻頻使用“語法”這一術語。最近應用生態語言學主要研究語言的語篇層面,持續關注話語而非語言系統。生態語言學的應用越來越轉向動植物語篇、環境惡化語篇和氣候變化語篇這三大語篇。
周文娟:目前一些生態語言學家一致認為,生態話語分析定會成為“生態語言學的中心范式”,而另外一些生態語言學家則對此持批判態度,冠以生態話語分析“實用主義傾向”的名號,對此您持什么立場?
阿爾溫·菲爾教授:雖然關于語言其他層面的研究以及例如“語言多樣性”等傳統生態語言學議題不應忽視,但是我本人是認同以生態話語分析作為將來生態語言學核心議題的強勁發展態勢的。
周文娟:自從您在2014年合撰 的《生態語言學:文獻回顧和未來展望》一文中提出生態語言學作為一種自然化科學統一發展的學科提議后,兩年間似乎生態語言學界并無“大事”發生。您認為生態語言學未來發展呈現何種態勢?
阿爾溫·菲爾:如文中所提倡的,我還是希望在這個“跨學科”時代,生態語言學的不同流派可以實現統一發展,不再分離。我們應將生態語言學看作是跨越語言學本身的研究領域,好在像斯特芬森和彼得·芬克(Peter Finke)這樣的生態語言學家已經意識到這一點。
周文娟:您如何理解語言、哲學與生態三者關系?根據您自身的學術經歷,哪一位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對于您生態語言學的學術事業產生過最深遠的影響?
阿爾溫·菲爾:三者的關系事實上相當緊密,特別是當你持有這樣的觀點:哲學將語言看作是“建構”世界的工具。對于我來說,三位偉人對于我生態語言學的探索產生了最為深遠的影響,他們是提出“語言是能”(language is energeia)的普通語言學家威廉·洪堡特(Wilhelm v. Humboldt)、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和人類語言學家本杰明·李·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
周文娟:您是如何理解一般意義上生態語言學家所具有的世界觀、生態觀和語言觀的?您認為三者之中哪一個對于生態語言學家生態語言觀的形成起決定性作用?您預計生態語言學家對于世界、自然甚至語言本身的理解遵循一個什么樣的思想發展軌跡?
阿爾溫·菲爾:我認為生態語言學看待萬事萬物的角度就是他會將世界上所有不同的實體,不管它們有沒有“生命”,都合成整體,并承認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就像著名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認為的那樣:世界是存在諸多“相互關系”的系統。語言就是這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中的一大“行動體”(actant)。
周文娟:那簡而言之,您認為語言和環境關系的生態語言學概念化過程的哲學根基或者生態學根基是什么?
阿爾溫·菲爾:所謂的“根基”,我覺得是人類之間、人類與環境之間和平相處的不懈努力以及使用語言促成和平的美好愿景。但是和平并不等同于一成不變,或者墨守成規!
周文娟:眾所周知,語言生態源于豪根將語言比作有機體的著名生態隱喻。有趣的是很多生態語言學家在著書立說時也偏愛語言的隱喻使用,例如您曾在《張力之拱:語言和生態》(“Tensional Arches:Language and Ecology”)一文中,將生態語言學的重要研究領域比作橋梁所需的索拱;馬克·加納(Mark Garner)在《語言:生態觀》(Language:An Ecological View)一書的開篇,將語言的生態思維比作萬花筒;在《生態語言學:文獻回顧和未來展望》一文的開篇,斯特芬森與您將傳統語言學存在的弊端比作人類“一開始走直線,最終繞圈走”的行動傾向。用您在《張力之拱:語言生態》一文中的一句話總結就是:“我們的生活為隱喻所束。”您認為隱喻在轉變人類世界觀及生態觀方面最有影響力的功能是什么?
阿爾溫·菲爾:的確,隱喻為人類觀察世界提供了新的遠景,它引導人類看世界時重新審視先前理所當然的固有偏見。如果我們考證“隱喻”一詞的拉丁語詞源,就會發現這個詞由兩部分組成①。如其詞源所示,隱喻會帶領人類思想穿越文字描述,走向深邃。
周文娟:確實意味深長。那么相比之下,您如何看待生態語言學中語言的非隱喻范式?您認為,生態語言學的隱喻范式和非隱喻范式,哪一個在當今生態語言學界占據主導地位?
阿爾溫·菲爾:大多數生態語言學范式都會或多或少涉及隱喻。比如阿倫·斯提布在其2015年專著《語言、生態和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一書中設有專門的章節討論隱喻,在這一章第65頁中,他將氣候變化比作暴力或者過山車,將人類物種比作地球的癌細胞。然而這些隱喻是在語篇中使用的。而豪根一開始創造的物種語言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不再流行,我本人對此深表遺憾,因為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十分有趣卻又非常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某些物種同某些語言一樣,在面臨著同樣滅絕的危險境地。
周文娟:回顧生態語言學相關研究,令人驚訝地發現,相比于西方,東方研究涉及較少。我們承認生態語言學源于“歐洲的思想”②。那么您認為東方生態語言學家、特別是中國生態語言學家應該如何利用中國現有豐富的語言資源以及56個民族多樣化的語言和方言,參與到國際生態語言學對話中來?
阿爾溫·菲爾:我個人認為,西方現有的生態語言學范式對于中國生態語言學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中國生態語言學家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1)重點從經濟學角度研究中國語言的多樣性以及瀕危語言的保護;(2)人類對于環境造成的危險歷歷在目,通過生態語言學相關研究建立生態環保意識,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大氣污染和其他環境問題的有效解決;(3)據我所知,氣候變化對于中國的影響也日益顯現,可以研究氣候變化可能帶來的影響,并將其影響公布于眾,特別是應該讓污染源頭工業清楚了解。更重要的是,如果全球生態語言學家都能了解中國禪宗以及佛教哲學對于生態語言學研究的影響,并關注這兩類思想對于生態語言學研究背后的人類生態意識的教化,這將會非常有趣。
周文娟:那么您認為除了中西不同的語言學研究傳統以及西方學術話語的主導地位,影響中國生態語言學發展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
阿爾溫·菲爾:我并沒有看到中國生態語言學在全球范圍內的發展狀況。生態語言學發展因國家不同、歷史不同而千差萬別。但是我非常高興地看到,中國正致力于發展具有本土特色的生態語言學。當然我更加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生態語言學家應加強與其他國家的對話和合作。
周文娟:中國華南農業大學于2016年1月成立了“生態語言學研究所”,對于這樣一個新成立的生態語言學研究中心,您愿意提出一些建議嗎?
阿爾溫·菲爾:很高興看到中國成立一所這樣的專門研究中心。據我所知,該研究中心即將在中國召開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究大會。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從以下幾個方面提供一些建議:(1)不同大學的生態語言學合作非常重要,華南農業大學應與文科大學、理科大學聯合起來共同進行生態語言學研究;(2)同時,“生態語言學研究所”可以與其他國家的相關大學以及相關機構開展對話和合作。
[本訪談系國家留學基金委西部地區特別人才培養項目(留金法〔2015〕5103)的階段性譯介成果。作者簡介:周文娟,內蒙古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丹麥南丹麥大學語言交流系訪問學者(內蒙古呼和浩特 01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