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華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
行為保險學系列(四)風險判斷偏差與非理性保險決策(下)
郭振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
本文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71173144)的資助。

郭振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保險系主任、副教授,兼任中國保險學會理事、上海保險學會理事。長期講授《保險學》《保險公司經營管理》等課程,主持完成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教育部社科基金、上海社科基金項目各一項。
除通過自身經歷和間接經驗(觀察自己周邊發生的風險事件)來評估自己面臨的同類風險外,更廣泛而言,個體還會通過各種媒體報道來獲得風險信息,如報紙、電視、互聯網等。
顯然,媒體對某些小概率風險事件的報道和討論也會進入讀者、聽眾或觀眾的記憶,增加他們對該風險事件的可記憶性和可想象性,并由此提高他們對此類風險的感知。而且,現代媒體的信息傳遞方式越來越多地采用視頻模式,越來越生動、吸引人和容易記憶,由此,媒體報道會對人們的風險感知產生更大的影響。
(一)選擇性媒體報道導致偏差的風險感知
媒體報道的一個明顯特征是,為了博取讀者眼球,滿足讀者對新奇事件的偏好,媒體在報道風險事件時是有選擇性的。例如,對于死亡事件,媒體更愿意報道那些發生頻率較低但屬于災難性的、新奇的或暴力的死亡事件,如恐怖襲擊、火災、溺死、謀殺、機動車事故、醫療事故、食物中毒等,但很少去報道那些發生頻率較高但原因比較平常的死亡事件,如糖尿病、心臟病、肺氣腫等導致的死亡事件。一項研究統計了某城市兩份報紙對死亡事件的報道,發現盡管疾病造成的死亡人數是交通事故的16倍,但關于交通事故報道的文章數量卻是關于疾病死亡的3倍,記錄了幾乎7倍于后者的死亡人數;盡管疾病奪走了100倍于謀殺的生命,但關于謀殺的報道文章,卻是關于疾病死亡報道的3倍。
首先,媒體報道的偏差造成了人們風險信息來源或可回想例證的偏差,也就是說,由于媒體報道的影響,人們大腦的輸入信息就是錯誤的。
其次,根據可得性啟發式,可回憶信息的偏差自然就會引發人們的風險判斷偏差。人們往往普遍高估了那些被媒體反復討論的風險,低估了媒體不大討論的風險。各種極端意外事件被人們高估,而各種其實比較常見的疾病風險反而被低估。
總之,那些被媒體廣泛報道的極端的、新奇的極小概率風險(如食物中毒),往往被公眾高估;那些不被媒體關注的概率相對較大的普通風險事件,往往被公眾低估(如糖尿?。?。
(二)新奇事件的社會放大效應
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一概率極低的新奇事件發生了,部分媒體對其進行了報道,該報道抓住了部分公眾的注意力,引發這些公眾的激憤和焦慮,這些公眾開始與親戚朋友們討論并在互聯網上傳播,其他媒體看到了公眾熱點,也迅速跟進報道,媒體們競相制造吸人眼球的頭條新聞,繼而引發更大面積和更深層次的焦慮,危險逐步循環性升級,直至演化成一場危機,激發人們和政府采取強有力的花費巨大的管理措施。這一過程也可能會受到某類利益主體的刻意操縱而加速擴大。
哈佛大學法學教授桑斯坦和庫蘭將這一 過 程稱 為“層 疊 效應(Availability cascade)”,意指集體信念形成的自我增強過程。層疊效應顯然極大地放大了某種風險事件的影響,使得公眾對該類事件的感知程度急劇擴大,進而引發瘋狂的風險控制行為。在中國2013年SARS(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征)流行期間,人們瘋狂搶購板藍根和白醋,有攝影記者竟拍到了白醋1000元一瓶的歷史照片。
桑斯坦和庫蘭專門研究了美國歷史上兩大著名的層疊效應案例,一是紐約州拉夫運河事件,二是艾拉恐慌事件。1979年,拉夫運河中掩埋的有毒垃圾在雨季中暴露出來,引發水井污染超標并散發惡臭。這一事件受到關注后,引發大量媒體報道。美國廣播公司播出的一個名為“殺戮場”的節目將事件推至高潮,節目視頻中,人們抬著嬰兒用的空棺材站在立法機關門前,人們對有毒垃圾的風險感知被推到了極點。政府被迫出資將眾多居民遷往外地,并出臺了《環境保護賠償責任法》,要求清理有毒垃圾點,設立超級基金負責清理垃圾和履行賠償責任。保險業為此賠償超過500億美元。保險業曾想就此事與美國政府談判,希望向政府的超級基金繳納500億美元了斷此事,由此解除保險業對此類風險事件的所有賠償責任,美國政府沒有答應。此事還和石棉危機等一道造成了1990年代美國保險市場的責任險危機,即大量保險公司不再愿意銷售部分責任保險險種,造成大量客戶無法買到責任保險。艾拉恐慌指的是1989年發生的毒蘋果事件,當時有媒體報道,噴灑到蘋果上用以調節蘋果生長周期的化學品“艾拉”有毒,可導致老鼠得癌癥,由此引發大量媒體報道和大眾恐慌,很多人不再吃蘋果。生產商回收了艾拉等化學品,政府對艾拉及同類產品頒布了禁用令。事后研究表明,艾拉致癌的可能性很小。
桑斯坦和庫蘭的核心思想是,人們往往由于層疊效應而反應過度,嚴重高估風險,并引發花費巨大的風險管理行為,而這些錢本可以花費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以拯救更多的生命,如對引發死亡人數最多的癌癥、糖尿病、心臟病等的防治進行投資。
顯然,在個體進行風險判斷時,近期發生的事件會比早期發生的事件更易被從記憶中提取,從而對風險判斷產生更大的影響,稱為近因效應。比如,目睹翻車事故發生后,大腦中會有一段時間對該事故景象揮之不去,主觀交通事故概率會迅速升高。
但隨著時間推移,曾經發生的風險事件在大腦的諸多記憶中會變得越來越不重要,甚至被逐漸遺忘,個體對該風險的感知程度逐漸下降。其實,心理學家們很早就觀察到人們對持續的刺激會逐漸適應,在心理學中稱為“適應性原理”。例如,如果使人的視網膜受到一個持續的、強度相等的刺激,人們對該刺激的感覺會逐漸消失。人們的這種適應能力之后又被很多研究證實,例如,一項心理學研究表明,失去雙腿一年后的截癱患者與獲得彩票大獎一年后的獲獎者,對生活的滿意度并無顯著差異;另一項研究發現,在親人死亡后的一年內,人們的悲痛情感就會消失,回歸正常水平。
將適應性原理應用于風險感知和判斷,意味著人們對曾經經歷的風險事件的關注度會逐漸減弱??梢韵胂?,個體對風險事件的反應隨時間存在這樣的過程,起初是驚奇,一個意料之外的事故發生了,隨著經濟損失和精神傷害不斷顯現,個體的風險感知逐漸增加。然后,進入適應過程,個體會逐漸適應已經發生的損失和傷害,對該風險的關注度逐漸下降??梢灶A見,風險感知逐漸增加階段的時間是相對短暫的,后續風險感知逐漸減弱的適應階段時間則相對較長,因此,從風險事件發生之時起,個人對風險事件的感知或關注度隨時間會經歷一個如圖6所示的不對稱倒U形過程。
(一)性別與風險感知偏差

?圖6 近因效應、適應性對感知風險的影響
大量研究表明,女性對健康和環境風險的感知大小高于男性。比較好的解釋是,男性相對女性更多地參與了新技術的開發,從而對各種新技術更加信任;反過來,女性由于對新技術比較陌生,相對于男性更加不信任新技術,不信任帶來了更高的風險感知。
眾所周知,女性往往更多地考慮和關注家庭利益,尤其是對子女的更高度關注,所以,對于同樣的健康和環境風險事件,女性對事件影響的感知比男性更為深入,會在大腦中引發更多的聯想,由此提高了自己的風險感知。而男性往往更多地將經歷和思想放在了家庭之外的工作和事業上,對同樣風險事件的感知程度相對較弱。
(二)愛與風險感知
愛的越強烈,越是怕失去,此時出險概率已經基本不被考慮,個體會將關注集中于損失后果上,進而處于擔心中,引發過高的風險感知和過度的風險管理措施。桑斯坦將其稱為“概率忽視”。在我國保險業有一種突出現象,就是很多家庭認為首先應該給孩子購買保險,而不是父母,體現了由愛衍生的過度風險感知。
基于可得性啟發式,那些沒有經歷過某類風險事件的人往往會認為“它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例如,大多數駕車者都相信自己比普通司機的駕車技術更好,自己更不容易發生交通事故;大多數人都相信自己比一般人更不容易生病等。雖然這樣的感知并不現實,但未出險的個體仍然會由此認為自己的風險低于平均水平。例如,一個蹩腳的司機將汽車開得很快,經常與前面的車輛保持很小的車距,但他跌跌撞撞前行卻沒有發生任何災禍,由此,這個蹩腳的司機覺得自己的駕車技術還不錯,而且事實表明確實如此。
(一)火雞的故事
塔勒布在《黑天鵝》中舉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案例:想象一只每天都有人喂食的火雞。每次喂食都使它相信生命的一般法則就是每天得到“為它的最大利益著想”的友善人類的喂食。直到第1000天時,在感恩節前的星期三下午,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它被宰殺燒烤后端上了餐桌。事實上,這只火雞的思維與上述蹩腳的司機非常類似,被殺前,隨著友好喂食天數的增加,火雞越來越相信友好人類第二天會繼續來喂食。雖然被宰殺越來越臨近,它卻感到越來越安全,在第1000天時,火雞的安全感達到了歷史最高值,隨后卻被宰殺了!如圖7所示。
該案例形象地說明了,沒出事的人往往會越來越自信,認為風險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風險卻可能正在逼近。這是人類使用可得性啟發式原則或經驗決策法則的悲劇所在。
(二)證實謬誤
心理學家將這種思維稱為“證實謬誤”,即人們只關注已觀察到的部分,然后從它推及未觀察到的部分,換句話說,人們只靠過去的經驗作出判斷,往往把“沒有證據表明會出風險事件”當成了“證據表明風險事件不會發生”。
另一個有名的案例是關于母乳喂養還是奶粉喂養的爭論。20世紀60年代,經過研究,醫學界認為母乳完全可以在實驗室里復制,所以完全可以用人工奶粉來替代母乳,卻沒有認識到母乳中可能包含超過當時人類科學理解能力的有用成分(實際上,母乳中確實有一些當時人類沒有找到的營養成分),那個階段相信此觀點的母親做出的用奶粉喂養嬰兒的決定讓一批人面臨更高的健康風險,包括更可能患上某種癌癥。在這個案例中,醫生們混淆了“無證據表明母乳具有優勢”和“證據表明母乳無優勢”的區別。
事實上,我們不能用某件事情的歷史安全信息來預測接下來的風險,但是,這種天真的預測在所有事情中都存在。更要命的是,人們的風險判斷容易出錯,但人們卻以極大的信心堅信這種錯誤估計。

?圖7 火雞的喂食天數、被宰殺與生存信心
(一)風險判斷偏差總結
對于小概率風險,人們的風險判斷呈現如下偏差:
從人群總體來看,多數人會低估風險,少數人會高估風險。出險概率越低,低估風險的人群占比越大,高估風險的人群占比越小。
從時間軸來看,從風險事件發生之時起,個人對風險事件的感知隨時間會經歷一個倒U形過程,即先是高估,然后逐漸變成低估。
從媒體影響來看,那些被媒體廣泛報道的極端的、新奇的風險(如食物中毒),往往被公眾高估;那些不被媒體關注的普通風險事件,往往被公眾低估(如糖尿?。?。
盡管人們的風險判斷容易出錯,但人們卻以極大的信心堅持這種錯誤的估計。
(二)風險判斷偏差導致的非理性保險決策
從保險公司來看,保險產品的價格包括純保費和附加保費,純保費等于期望損失,用來覆蓋賠付成本,附加保費用來滿足賠付之外的各項開支和利潤。從保險消費者來看,如果風險判斷準確,就愿意支付純保費,如果風險厭惡,就愿意支付風險溢價或附加保費。但是,在無法準確判斷風險的情況下,消費者對期望損失或純保費的判斷就會與保險公司不同,進而導致非理性的保險決策。
具體而言,對于小概率風險,假定保險消費者具備所有理性保險決策的其他條件,上述風險感知偏差將使消費者的保險決策呈現如下非理性特征:
從人群總體來看,對于小概率風險,多數人低估風險將導致多數人認為保險價格過高,不愿購買。少數人會高估風險導致少數人認為保險價格過低,愿意購買。出險概率越低,上述特征越突出。這正是多數人不愿意為小概率風險購買保險的重要原因。

人們只靠過去的經驗作出判斷,往往把“沒有證據表明會出風險事件”當成了“證據表明風險事件不會發生”。
從時間軸來看,個體對保險的需求強度并不穩定,從風險事件發生之時起,個體對相應保險產品的需求強度先走強,然后逐漸減弱。這一原理可用于解釋為何在災難(如空難)發生后人們的保險(如航空意外險)購買量會顯著增加,但好景不長,一段時間后保險購買量就會恢復到之前的水平。
從媒體影響來看,那些被媒體廣泛報道的極端的、新奇的風險(如食物中毒),往往被公眾高估,進而引發較高的保險購買意愿;那些不被媒體關注的普通風險事件,往往被公眾低估(如糖尿病),人們的保險購買意愿較低。
盡管人們的保險消費呈現如上非理性特征,但人們往往以極大的信心堅持自己的決策是正確的。